第2章
第2章
自那之後的三天季朵都在蘇州跑工廠,期間陸海洋給她打了不少電話,她都沒有接。不過每次掛掉電話之後,她都會翻開電話簿,在維今的名字前停留一下下。一個星期第一次顯得那麼漫長,有幾次她恍惚起來,總覺得自己的時間又錯亂了。
回到上海的當天晚上季朵接到小秋的通風報信,說陸海洋不在酒吧,她立刻趕過去碰頭。剛進院子就有人叫她,她扭頭去看,角落有一大桌子的人,有幾個很眼熟,但叫不出名字。她常年待在這裏,跟老客人都熟,經常一起吃吃喝喝。季朵也就沒客氣,走過去坐了下來,順便讓服務員去叫小秋。
季朵的骨子裏還是喜歡熱鬧的,但她又恐懼和太多人深入交往,所以她更喜歡這種敷衍的場合——反正大家不會真的熟悉起來,很可能明天白天在街上相遇就會裝作互不相識,但此刻卻能像知己好友一樣熱絡地歡聚。
等到小秋出來找她,季朵面前已經堆了不少竹籤子,她站起來抹着嘴說:“今天都記我賬上。”才跟着小秋進了裏面。兩人鑽進了一個小包廂,服務生進來送了醒好的紅酒,就把門帶上了。
“喝一點沒問題吧?”小秋就給季朵倒了杯底那麼一點,開門見山地說,“我跟那小子說了,你喜歡上了一個修表的大叔。”
季朵一口紅酒就噴了出去。
“你那麼激動幹什麼,心裏有鬼啊?”小秋嫌棄地瞥着她,“我查了一下,全上海官方的私人的修錶店加在一起沒一千也有八百,有本事他真一家家去找啊?我還真不信他有這毅力!”
“那就好,那就好……”季朵舉着酒杯躺倒在沙發上,突然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按理說這種事不該讓你替我兜着的,但……”
“少來了,你還記得咱倆在這邊第一次遇見時的場景嗎?”
季朵忍不住笑:“記得。”
“當時我很猶豫那是不是你,就試着喊了一聲,結果你一回頭看見我,就像咱倆前天剛見完面似的撲了過來,還問我怎麼打扮成這樣了。”
“說實話,你是不是嚇壞了?”
饒是他們初中時的關係也只是一般,相遇時彼此也變了許多,但在異地他鄉猛然被初中同學叫住,回頭的瞬間季朵無法控制地陷入了混亂,就好像在科幻電影中從一道門走進去,眼前的世界就大變樣了。她以為自己還在初三,那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周末,走在街上就遇見了同班同學。
不過在小秋的提醒下,她很快就清醒過來。
“我是那麼容易被嚇到的嗎?我就覺得你也是不容易,之後居然遇到了這麼多事,還能一個人過成這樣。”小秋搖搖頭,想甩開這種沉重的話題,“陸海洋那個小子我也不喜歡,他不合適你。”
兩個女生輕巧地碰了個杯,紅酒在包廂昏暗的光線下泛着美妙的光澤。
那天夜裏發生的事又浮現在了眼前,本來季朵是想不和任何人講的,可她實在是憋不住。她的身體往一邊倒去,趴在小秋耳邊把所有的事情都講了,因為難為情而咯咯咯笑個不停。
“你真這麼幹了啊?”
小秋激動得猛拍季朵的胳膊,疼得她齜牙咧嘴,臉上卻還是熱乎的。她搓着臉,眼睛亮晶晶的:“我都懷疑是不是你家調酒師給我放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你應該仔細想想,你對他是不是真有那份心。”
季朵的頭往兩邊來回倒,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感覺啊?”
“你啊……”小秋搖了搖頭,給兩個人又倒上酒,“你就是那種外葷內素的女人,讓你和小鮮肉們吃個飯喝個酒占點小便宜,你也能行,但你心裏還是追求所謂的真愛。你問喜歡是什麼感覺,其實大多數人都不會認真去想,剛好在合適的年紀遇見了一個人,彼此條件合適,沒什麼大的衝突,也就柴米油鹽地過下去了。偶爾的小浪漫大多是事情和東西帶來的,並不是因為人。”
“那有什麼意思啊?”季朵頗為不屑地嘁了一聲,“我又不是養不活自己,非得找個飯票。到底是手機不好玩,還是飯店不許一個人進?如果不是喜歡到非他不可,何必呢!”
“那你也成年挺長時間了,就真的沒遇見過一個動心的人?”
“你也知道,雖然我養傷前前後後也就浪費了一年,但對我而言卻好像整個青春都沒了。我很長時間都沒有這個心思,而且潛意識裏也總覺得自己算不得個正常人,所以也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稍縱即逝的好感總會有的吧,但很快就忘了,就還是覺得差一點點……”
作為酒吧老闆,小秋是號稱千杯不醉的,但她摟着季朵肩膀晃悠的勁兒,透着一股醉醺醺的慵懶:“喜歡到底是什麼感覺,我說不出來,因為它不是一件事,而是一個瞬間。反正你只要和它打個照面就一定能發現,它是閃光的,你不用擔心錯過。很多人喜歡懷疑,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動心,懷疑對方喜不喜歡自己,那其實就是像你說的,還差一點點。而且,一旦遇見了你想躲都躲不掉,什麼病啊、麻煩啊,你根本沒空去想,想和他在一起的衝動會蓋過一切。”
在酒吧待到半夜三點多,季朵才準備回家,臨走的時候小秋又和她老生常談,慫恿她把生意做大,說錢的方面不用太擔心,有姐們在呢。但季朵並不是一個事業心那麼重的人,想到真要發展就被迫要和更多人長時間打交道,她就打退堂鼓,所以她只是像從前一樣敷衍地說再考慮一下。
車子開到半截,季朵突然讓司機改了路線,最後停在了維今的房子對面。裏面一片漆黑,和那晚一模一樣,只是這次她不能再去敲門了。在那裏停了五六分鐘,她才讓司機繞道開回家。
之後幾天季朵的日子一如往常,每天對着電腦手機處理雜事,動不動和兼職客服們發發脾氣,閑暇時絞盡腦汁地畫設計稿,做點小手工。她的生活忙叨又瑣碎,但她還是享受這個狀態。只是這兩天手機每次發出響動她都會驚一下,隨後就會一陣失落。
她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可她不太能理解自己為何會這麼焦急。
直到手機上的備忘響起來,維今的電話還是沒來,不過她終於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可以主動跑過去了。
季朵沒有買車子,父母根本不同意她開車。於是她就是傳說中的三無少女,雖然賺錢也不少,但因為買什麼都不看價,所以沒車沒房也沒多少存款。但她覺得這樣的生活沒什麼不好的,公共交通工具很發達,打車也不算貴,租房也一樣生活,她倒寧願把錢花在自己的光鮮亮麗上。
她花枝招展地坐着空調十足的出租車到了維今門前,特意讓車子停得靠後一點,這樣就算維今在窗子旁邊也不至於一眼就看見她。下了車,季朵溜着牆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屋外的走廊上,貼着牆從花園拱門一樣的落地窗往裏探頭,維今坐在桌前,擺弄着一台她完全沒見過的機器,和老式縫紉機的上半部分差不多大小,但看起來動力極大,相當鋒利,可以切割金屬。維今目不轉睛地盯着機器,似乎在打磨一個非常非常小的零部件,從季朵的方向居然什麼都看不到,所幸陽光充足,還能看見一點飛沫。她不敢發出任何響動,怕驚到維今,會傷到他。
她就這樣在外面站了半個多小時,直到維今停下手裏的工作,開始清理衛生,她這才鬆了口氣,早已熱得臉通紅,後背的衣服都濕透了。季朵剛要敲門,就看見維今從抽屜里拿出了她的懷錶,同時拿起了手機。她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還來不及反應,一直抓在手裏的手機就響了。她原本調的是振動,根本不會被發現,但她條件反射地驚慌,手一滑,手機直接就甩了出去。
窗外突然躥過一個慌裏慌張的身影,維今被嚇了一跳,他走過去拉開落地窗的門,哭笑不得地看着蹲在外面撿手機的季朵,隨手按掉手機上的撥號。季朵蹲在地上,轉過身仰頭看他,尷尬地笑着揮了揮手機:“嗨……”
“你走着來的嗎?怎麼熱成這樣?”
讓季朵進了屋,維今給她倒了一杯冰箱裏放着的礦泉水。她一口氣喝光,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埋怨着:“你冰箱裏就沒點飲料嗎?”
“我不喝碳酸飲料,果汁是有的,但很不巧,喝光了還沒來得及補。”
“那你要去超市嗎?我和你一起去?”季朵立刻來了精神。
維今完全無視她的神采飛揚,把懷錶輕輕放在她的面前:“這才是正事。”
季朵打開看了一眼,確認錶針又動了就塞進了包里,長舒了一口氣:“這回不用被我爸殺掉了。對了,你剛剛用的那個大的機器是什麼啊?修表用得着那麼大的東西嗎?”
話問出口之後,季朵並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對,直到她撞上維今盯着她玩味的目光,忽然明白過來,她進來之前維今已經把機器搬到樓上去了。季朵瞬間捂住了嘴,但早已來不及了,她瘋狂地眨眼,羞愧地低下頭去,心想自己這個藏不住事兒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
“說吧,在外面站多久了?”
季朵抓了抓臉:“也沒多久……”
“來了就敲門。”維今又給她倒了一杯水,季朵聽到他輕嘆了一口氣,“這種天氣在外面傻站着,也不怕中暑。”
“我沒那麼嬌氣,我看你那麼全神貫注,不想打擾你。”
“不是什麼大事,那是個小型的精密機床,我試試拿它加工些零件,只是練習。”
“為什麼要自己加工零件?”季朵確實是個好奇寶寶,有不明白的東西就一定要問,“修表的話,即便要換零件,也應該去向廠家買吧。”
維今嘴唇動了動,看起來是很想說,但最後又咽了回去。他搖了搖頭道:“說了你也不會覺得有趣,算了。”
“別啊!”
季朵跑到他對面,維持着一個難受的半蹲的姿勢站在桌子前面,雙手托着腮,像朵向日葵似的正對着維今:“你說,我想聽。”
在維今眼裏,她的姿態特別像一隻嗷嗷待哺的幼鳥。這個想像讓維今的心瞬間就軟了,他站起身朝季朵招了招手,兩個人在沙發上坐下,他開始給季朵這個完全的門外漢講什麼是製表師。
他極少在意別人的想法,也極少反駁別人,更不願為人師表。但整個講解的過程中季朵聽得特別認真,沒有表現出一丁點的不耐煩與懷疑,雖然中途她就忍不住開始抱沙發抱枕,盤起了腿,全然一副在自己家的樣子,可她聚精會神,甚至是有些嚮往的眼神始終在促使維今張口。
在國內說起製表師這個職業,太陌生了。大家對於鐘錶的認識,也就是在商場可以買到,之後就是修表師傅。但如果追根溯源,無論是市面上最普通的表,還是像百達翡麗這種特級表,無論是石英錶還是機械錶,最初都是需要第一個設計和創造者的,那個人就叫作製表師。
而更高級的獨立製表師,他的每一塊表上的每一個零件都是自己設計加工的,他們的表通常不量產,公開售賣也經常是很低的限量,有些真的是獨一無二的。瑞士作為鐘錶巨頭,誕生了很多優秀的獨立製表師,然而在中國獨立製表師卻始終缺乏發展的土壤。但條件困難和沒人關注並不能徹底讓這一行業消失,總有願意迎難而上的人,總有願意為了熱愛鑽研一生的人。目前中國已經有一些在世界上受到關注的獨立製表人了,近年也有被A.H.C.I鐘錶協會列為候選人的。單單想加入A.H.C.I都是很難的,必須是有資質的鐘錶師,還要在申請通過後才能成為候選人,而且之後要連續三年參加巴塞爾展,並且每年都要有一款自己獨立製作的鐘錶作品通過協會認可,才能成為正式成員。而A.H.C.I全球認證會員現在也不超過四十位。
成為被世界承認的獨立製表師的路就是升級打怪,以年,甚至以十年為計數,從最開始的學徒一步步打到困難模式、變態模式,最後通關,而通關后才會發現背後藏着更豐富的副本。
不是所有人都能通關的,大多數人會選擇在不同的關卡刪除遊戲,而維今卻還在一點一點地累積着經驗,不停地向通關層發起衝擊。
“也就是說,你的目標是做一個獨立製表師。”季朵開始在腦袋裏梳理聽到的內容,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而獨立製表師做一塊表除了一些固有的零件之外,全部要自己去設計、去做,是這樣嗎?”
“大致如此。”
“可……我有個問題,你別生氣。”季朵在沙發上團成了一個球,離維今越來越近,她眨巴着眼睛問,“這個職業,怎麼賺錢?”
她問得特別認真,似乎真的在擔心獨立製表師們的溫飽問題,維今低下頭笑了一聲:“想賺錢也並不難,把設計賣給錶廠,接訂單……但如果想往深處鑽研,就必定需要時間,這個過程里或許付出和收穫是不對等的,可一旦被認可,獨立製表師做的表都是有市無價的,那個‘無價’要遠超過你的想像。”
季朵把頭靠在沙發背上,感嘆着:“懂了。藝術家的想法嘛,就像畫家啊、書法家啊,並不是把賺錢放在第一位的,而是把熱愛放在第一位。”
不等維今說話,她又突然直起身子,雙眼炯炯有神地說:“不過呢,只有這類人才可能做到登峰造極的程度。所以我覺得你能行,放心,我以後再也不叫你修表的了,我要做你堅實的後盾!”
她朝自己胸口敲了一拳,結果力氣用猛了,唾沫卡了氣管,突然咳得地動山搖起來。
維今嚇了一跳,趕緊拿過水杯舉到她嘴邊讓她喝,站起來順她的背,忍不住揶揄她:“就你這還叫堅實呢?”
“意外意外……”
說著季朵抬手還要敲,維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輕聲說:“別鬧了。”
雖然他根本沒用力,自然地抓住,自然地放開,什麼溫度都沒留下,但季朵的腦袋裏卻一直在回放着那個瞬間,無意識地抓着自己的手腕摩挲。
“大叔,我明天能來蹭飯嗎?”她賴在沙發上問。
“不行,”沒想到維今一口拒絕,“明後天我都不在。”
“你要去哪兒?”
“出去走走。”
“旅遊嗎?”她雙手抓住維今的袖子搖了搖,“帶我去好不好?”
維今完全沒想過,有點遲疑:“為什麼?”
季朵眼珠滴溜溜轉,理由張口就來:“不瞞你說,我被我前男友糾纏,這兩天他總堵在我家門口,我正好想出去躲幾天。”
“真的假的?”
“真的。大叔,我問你啊,要是有個人喜歡你,可你不喜歡他,你都把話說得很明白了,但他永遠覺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努力一定能成。你會怎麼辦?”
“如果他真的影響到你的生活了,你可以報警說他騷擾。”
“嗯……”季朵被噎住了,半天才想到說辭,“可就算那樣關他兩天就又出來了啊。所以你就讓我跟你去避避風頭,好不好?”
維今皺着眉頭,很是發愁。他險些就答應下來,話到嘴邊又多少有些不情願,這麼多年他去哪裏都是一個人,實在不習慣與人同游。季朵也看出他的為難,但理解錯了,她噘着嘴含糊地問:“你是不是跟誰一起去,不方便帶着我啊?”
“那倒不是,我習慣去哪裏都一個人,不太會照顧人。”
“我不需要照顧啊!我自己能跑能跳能吃能喝,會照顧自己的!而且一個人旅遊有什麼意思啊,都沒人說話沒人幫拍照。”
“這世上呢,有那麼一種人發自內心地喜歡自己一個人做事情,一個人吃飯看電影旅行,比和一大堆人一起要愉快。”維今發現自己甩不掉季朵抓着他袖子的手,只好將就坐在沙發扶手上。
季朵偷偷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物種的多樣性……”
結果維今還是聽見了,笑着點頭說:“你說得沒錯。”
“那這樣好不好?我只是和你一起去,然後一路上我都會和你保持至少一百米的距離,我保證,你不躍過無數人的腦袋絕對看不見我!這樣總行了吧?”
話都說到這個分上了,維今也不得不點頭,不然就有點說不過去了。他和季朵約法三章:一是要爬山,所以不許穿高跟鞋,也不許喊累;二是不許不打招呼就消失不見;三是見了人不許亂講話。不過季朵完全沒認真聽,只是點頭如搗蒜地“好好好”。
當天晚上季朵和所有工作夥伴打招呼,之後的兩天哪怕不開張了也絕對不許打擾她。然後像小學生一樣,激動得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大清早,她忙不迭地跑去和維今會合。維今剛從屋裏出來轉身鎖門,他穿着一身休閑運動裝,脖子上掛着很大的單反,背後背着一個超大的雙肩包,微長的捲髮在後面隨意扎了很小一個揪,更顯露出他鋒利的五官。季朵從他的身上看不出年齡,他整個人的狀態和二十多歲沒差,可又多了一份二十多歲的男孩身上沒有的沉穩,總結起來就是,很迷人。
不過這個迷死人的男人轉身看到她,立刻就是一愣:“拉杆箱?我們可是要爬上去的,到半山腰才能住宿,你確定你可以?”
“沒問題。”季朵把拉杆推回去,把箱子換了個方向,一側還有兩隻提手,“我這個也可以當成普通包來提的。”
維今沒再說什麼,經過季朵身邊時伸手提了提她的包,着實不輕。他已經預料到之後會出現的場面,苦笑着搖了搖頭。
從上海坐高鐵到麗水,然後再倒快客,季朵跟着維今到了雲和梯田。她和父母去過桂林的梯田,卻不知道離上海這麼近也有一片梯田,這些年都沒來過。夏季樹木蔥鬱,正是梯田最好看的時候,隨手拍就是一張明信片。
景點與景點間有景區公交,可以直接坐到山頂。但維今來的目的就是徒步,季朵只能跟着他步行往上。一開始她還很興奮,大步流星地走着,不時停下來拍照,但走了三四公里之後她就不行了。背包的袋子壓得她肩膀生疼,不得不隔一會兒換一邊,原本季朵堅持和前面的維今間隔一二百米,但後來就不是她想了,稍一不留神維今就不見了蹤影。
她乾脆坐在了台階上,倚着包呼呼喘着氣,想到還有一多半的距離季朵就想死。她給維今發短訊說:“你先上去吧,別等我。”
收到季朵短訊時維今其實已經掉頭回來了,他根本沒在意所謂的保持距離,只是不自覺走遠了,等他回頭才發現,已經看不到季朵在哪兒了。和人同行的麻煩就在於此,不可能完全不管不顧,心裏總是要記掛着,他不得不從上面下來,走了一段就看見季朵癱在石頭上玩手機。
他在季朵身後幾步遠用力拍了兩下手,季朵扭頭看到他,他勾了勾手指,說:“快走。”
季朵想喊累,但又想起之前的約法三章,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她勉強爬起來,彎着腰拖沓着腳步又爬了幾步。但之後每堅持走幾十步她就得坐下來緩一會兒,不然就覺得肺要炸了。
終於走到了一個平坦的公交車站點,季朵看了看又走遠了的維今的背影,突然吐了吐舌頭,鑽進了車站裏。她美滋滋地想着自己坐車到終點,悠閑地等着維今爬上來。可惜她要坐的那班車還沒到發車時間,維今已經折返回來走到了她的面前,一雙沒什麼情緒的眼睛盯着她,她感覺自己就像只要縮進殼子裏的蝸牛。
“你才多大年紀啊,走這麼一會兒就想偷懶,跟我走。”
說著維今對她伸出了一隻手。
一路上,季朵其實都在等這隻手,可真的等到了她又有點慌張,她反覆瞟着維今的臉,用小得意的表情說:“這是你主動的哦。”終於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維今的手。
維今低頭看了看他倆的手,又抬頭看了看她,半晌才嘆着氣說:“我是讓你把包給我。”
“啊……”
季朵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個透,她羞恥得想死,立刻就要撒手,但剛抬起來一點就被維今更大力氣地握緊,拽了回去。
“算了,就這樣吧,你比包重。”維今扣住她的手,生拉硬拽着她繼續往前走。
她的心跳猛地一個跌宕,就像坐過山車一般的失重感。
臨近傍晚,他們才走到接近頂峰的住宿,最後的一段路季朵幾乎是靠維今拖上去的,她什麼面子都不要了,只想讓自己無限靜止。這條路維今從前爬過很多次,也沒有一次是這麼累的。不知是不是因為多了點困難,到終點后,他反而感受到了一絲滿足感。
一旁有一戶農家,並不是開民宿的,但維今認識他家的當家人,每年都會在他家買茶葉,所以一來就住這裏,比起民宿要清靜得多。從房子邊上往下望,雲霧繚繞,隱隱可見一層一層綠色的梯田,弧線非常抽象,加一點濾鏡簡直就像梵高的畫。
“大叔,這裏拍起來好漂亮啊……”
季朵話音未落,就聽到一個口音很重的人跟維今說:“這次不是你自己來了啊,這姑娘是誰啊?”
她剛剛那個“叔”字彷彿還在半空中飄蕩,突然被這樣問,兩個人都有點發愣,對視了幾眼后,季朵猶豫着說:“侄女?”
維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撲哧笑出了聲。
“別聽她胡說。”維今在季朵的腦門上拍了一下,“就是……一個小朋友。”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小朋友這個稱呼讓季朵突然感覺甜得牙根疼。
山上比下面陰涼,坐在院子裏的竹桌前,老鄉的茶很香,雖然季朵不愛喝,但聞着還是覺得愜意。維今很安靜,時常端着茶杯出神,就像靈魂飄在遠處的雲里一樣。季朵陪他靜坐了大約二十分鐘,終於忍不下去了,指着他手裏把玩的一顆小齒輪,問:“這是什麼?”
“護身符。”
季朵伸出手指想捏,維今翻過她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的掌心裏。
比五毛錢硬幣還要小一圈,非常多朝右邊拐的鋸齒,間距精準,但看得出還是有傷痕。她眨眨眼:“你自己做的?”
“嗯。”
“我要和你討論一個認真嚴肅的學術問題,你等我一下。”說完季朵飛快地跑回屋子翻行李,腳步輕快得很,已經完全不見剛才哭天喊地說走不動了的樣子。
維今忍不住笑了,年輕就是好。
季朵從包里掏出速寫本和筆袋,又跑回維今身邊坐下。她開始用尺子量齒輪內外各項數據,然後飛快地在本子上開始畫1比10的指示圖。她畫得很快很准,線條利落,維今因為沒想到,微微有點看呆了。
“我呢,剛好學過點畫畫,這個回頭再和你講。不要太驚訝,我的人生是很傳奇的。”季朵在圖的周圍標註好尺寸,扭頭撞見維今盯着她的眼光,嘿嘿笑着,“我和你說過嗎?我現在的工作是開淘寶店,賣自己設計的首飾,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我相信你沒有興趣。我前一段時間突發奇想能不能用上鐘錶的元素,所以才把我爸的表借來的。說實話,當時我是想拆,結果發現后蓋都打不開。”
“幸好沒拆。”
“我原本想得很簡單,就是類似這樣的小齒輪啊。但聽你講了那麼多做表的事情,我突然覺得應該加點新鮮的東西。”
她把速寫本舉到眼前看了一會兒,扭頭問維今:“你覺得呢?”
維今沉吟了一下,說:“我對首飾沒什麼研究,不過呢——”
他從季朵的筆袋裏拿出一根鉛筆,身子往前靠了靠,在季朵畫的齒輪邊上畫上了另一個造型完全不同的齒輪,一半覆蓋在這枚齒輪上,然後在中心延伸出一根指針。論畫工其實他遠不如季朵,放在一起很破壞美感。他嘖了一聲,有點嫌棄自己:“大概就是這樣,你用幾個零件把它們咬合在一起,就是獨一無二的形狀了。”
突然有了靈感,季朵從維今手裏搶過鉛筆,又畫了好幾種咬合方式。兩個人的頭幾乎擠在一起,卻都沒有在意。
“這個是不行的,勾不住。”看到不對的地方,維今忍不住把手臂從季朵的背後繞過去,覆上她的右手,握着筆在紙上兩枚齒輪間安了一個連接的“弔橋”,“需要一個壓片,大概是這個樣子。”
“那需要幾顆固定的螺釘呢?”
季朵轉過頭,才發現他們離得如此之近,她的額頭差點蹭到維今的下巴,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些微的胡楂,她的眼神忽然沒處放了。維今也意識到不對,立刻把胳膊收回,往邊上挪了挪凳子。
明明是很熱的天氣,身邊的位置一空下來,季朵卻覺出了一絲涼意。
“最少三顆吧。”
維今說完,季朵開始嘗試畫設計稿。她工作時很專註,仔細地想着配怎樣的鏤空,鑲什麼顏色什麼材質的石頭。維今不得不承認,季朵的審美遠在他之上,他很清楚自己對於美的要求僅僅是自然簡單,他只能接收到少有的幾種美感,卻不能欣賞和運用全部。審美是對自然與藝術的通感,是絕對的天賦,所以好的設計師才千金難求。
“不過這樣一來成本就要高很多啊,不知道廠家願不願意做……”
沒有在意季朵的自言自語,維今悄悄站起來,問老鄉家裏有沒有可樂,回答是旁邊有賣。於是他多走了幾步去買了一瓶,擰開瓶蓋走回來,看到季朵還在畫,把鉛筆頭咬得全是牙印。他用可樂瓶子把鉛筆從她的嘴上撥開,說:“獎勵你的。”
季朵接過可樂,仰頭對他笑了一下,就又將視線轉回了紙上。明明以前她總是笑個不停,可這是第一次,維今覺得她稱得上“笑靨如花”四個字。
夏天天黑得晚,吃了農家飯,已經八點多了,天還不是全黑,季朵還在消食,維今卻已經又背起了包。她趕緊追過去問:“你要去哪兒啊?”
“我再往上面走一走,去九曲雲環那邊露營,等着拍明早的日出。”他說得順暢,季朵知道他一早就想好了,“你就不要跟我上去了,你就住在這裏,等我明天早上下來。”
季朵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我也要去!”
“山上蚊子多,帳篷也睡不舒服,你就別去了。”
“日出只要四五點鐘吧,我不需要睡的,對我們這種年輕人來說,刷個夜很正常。”
到了九曲雲環的露營地,維今把帳篷搭上,展開睡袋鋪好,季朵盡忠職守地坐在外面守着一盞野營燈值夜,無數的蚊子往燈上撞。
“來,你往裏面坐坐。”維今看了看她露在短褲外面的腿,招呼她坐進帳篷里,“不然明天你就要被咬腫了。”
季朵指了指夜空:“星星真好,明早一定能看見日出的。”
“你看過嗎?”
“沒有,你呢?”
維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就在季朵以為他不會回答時,突然說:“就一次。”
雖然很想追問,但看他的神情,似乎有難言之隱,季朵就沒有再問。她不想破壞了這份難得的星空下的靜謐,和維今在一起的經歷都是她生活里極難得的。
那一晚他們好像聊了很多,但都是不用刻意去記的事情。過了十二點,原本說好不睡的季朵,卻先一步鑽進睡袋昏沉起來。維今的聲音變得很遠很輕,像一枚泡沫包裹着她,她只記得兩件事,一件是她問維今:“你是不婚主義嗎?”
維今回答:“我從來不把事情想得這麼絕對。”
“那如果你遇到一個你真心喜歡,但各項條件都不符合你心目中伴侶的標準,你會去愛嗎?”
猶豫了很久,維今輕嘆一聲:“我說不好。”
“我會。”季朵果斷地說,“哪怕我提前知道會悲劇收場,我還是會奮不顧身地去愛的。”
第二件事她的記憶就很模糊了,帳篷里睡起來很硬,她只記得自己頭痛,但沒吭聲。沒一會兒季朵就感覺到有什麼墊在了她的頭下面,舒服了很多,她勉強睜了睜眼睛,只看到維今坐在一旁。明明只是一個很小的帳篷,孤男寡女待在一起,她卻一點都不心慌,感覺自己放鬆得像被熨平的布,散發著妥帖的溫熱,很快就睡著了。
維今卻是一夜沒睡,這個結果倒是從季朵跟他上來時他就猜到了,本來他就準備了一個帳篷,總不能真讓個小姑娘守在外面,萬一一不小心摔下去豈不是罪過。但維今實在沒想到季朵睡得那麼坦然,都沒等他出去。他發現已經沒有回應了,本來是想出帳篷的,卻見季朵雖然睡著了,卻一直在皺眉頭。
忽然間維今想到了她頭上的疤痕,有些疤是即使過了很多年觸碰起來還是會不舒服的。只可惜是夏天,也沒有多餘的衣服可以用來墊,他左右看了一圈,最後只得把季朵的頭輕輕托起來,順勢把手掌墊在了她的腦袋下面。
就這樣待了四個多小時,半條胳膊麻得發痛。天盡頭的雲層顏色有些變了,周圍帳篷里也有人醒了,維今覺得該叫季朵起來了,他把手從季朵腦袋下面抽出來,小範圍活動着,用另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臉,小聲叫着:“起來了。”
叫了好幾聲,季朵的眼睛才艱難地睜開一條縫,維今又把頭低下了一點,用哄孩子的語氣說:“你要繼續睡嗎?要是還想睡,我就不叫你了。”
季朵拚命揉眼睛,搖着頭表示自己不睡了,但身體還沒緩過來,在睡袋裏像毛毛蟲一樣扭動着,就是坐不起來。
看她這個樣子維今也覺得好笑,熬一夜雖然不算太困,但腦袋多少還是有些發木,這會兒才精神些。他幾乎是將季朵從帳篷里拖了出去,連同着睡袋一起坐在外面。
九曲雲環這個地方是一處絕好的觀景台,可以說是雲和梯田的精髓,從上往下望去,梯田彎彎曲曲向下延伸,像河流一樣。遠處山巒隱在雲里,中間正好空出一塊凹陷,能清晰地看見日出的全貌。
維今用三腳架把相機架好,又坐了下來。天邊有霞光一點點滲透出來,確實是個好天氣,算是可遇不可求。但季朵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還是昏昏欲睡,不停地打盹兒。
直到紅彤彤的旭日從山下猛地跳出來,無法忽略的光芒灼燒着她的眼角,季朵才微微睜開眼,率先看到的是維今沐浴在朝陽下的側臉,鬍子又長了些,頭髮隨意飄散着,些許黏在臉頰上,他的眼睛裏也有兩個太陽,亮得不可思議。
他是真實存在的,可在霞光的渲染下又籠着一層毛茸茸的夢幻。待到季朵清醒過來,發覺自己深深地吸着一口氣,已經到了無法呼吸的程度。她的困意消失得精光,眼睛倔強得睜到了最大。
那天下山後季朵躲進廁所給小秋打電話,一接起來就聽到對面喊:“一個月裏第二次大早上給我打電話,你找死是不是……”
她完全沒顧忌,迫不及待地喊出來:“我看到了。”
“什麼?”
“我看到了,我喜歡上他的瞬間。”
從雲和梯田回來后,季朵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要好好地搞一番事業。
她目前的工作,往好聽的說是原創飾品設計工作室,所謂的“室”就是她家。但說實在的,這年頭十個人里八個都開淘寶店,算不得什麼。反正是女孩子,又有繪畫基礎,她自己創了一個飾品品牌,因為本身是耳環控,就主打耳環,間或配一些頸飾。起初生意很差,她基本都是手工做,然後自己打包寄售。後來小秋比較有商業頭腦,強拉着她註冊了商標,這樣一來也算是獨立設計的店了,山寨的情況也稍微好了一些。她開始找工廠合作,借用工廠的庫房代發貨。兩年間,她的淘寶店已經升到了皇冠,也雇了幾個客服,美其名曰是個小老闆了。
現在這樣的日子對季朵而言,其實已經算勉強了,每天都有一大堆需要解決的問題,做新款的時候要跑到異地的工廠熬夜盯着打板製作。有些時候她還很懷念銷量低,可以自娛自樂的時期,和外界打交道,尤其關乎於利益,總是令人心煩。
很多事情她一個人是做不到的,但她又是不願意麻煩別人的個性。她之前已經很麻煩父母和身邊的人了,所以如今想儘可能自立。正因為此,她總顯得胸無大志,只要夠溫飽就好。
可現在季朵改變主意了,她決定接受小秋一直以來的提議。認真審視一下自己現在的淘寶運營,其實缺陷很多。比如客服不坐班就缺乏監管,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解決客訴能力差;比如沒有庫房,發貨時間長,補貨時間長;比如工廠偷工減料,B品數量增多,偶爾會有貨不對版的情況;比如消費人群定位偏低,無論是年齡還是收入,所以定價和品質都上不去。
總而言之,雖然她的出貨量呈增長勢頭,卻只能走平價路線,單件利潤很低。所以這生意維持她的日常生活是沒問題,繼續下去卻難有大的進展。想做成網紅店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去搞宣傳,可季朵最不願意的就是拋頭露面。
她想把生意擴大到不僅僅是淘寶店,而是像小秋一直期待的,是一個說得出口的,可以進商場的品牌。唯有這樣,她才能有經濟能力支撐維今去追尋自己的夢想,她希望維今可以心無旁騖地沉浸在鐘錶的世界。
不僅如此,季朵有一種很清晰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只有邁出這一步,才能和維今站在水平的位置。這是一條分界線,她必須邁過才能徹底和之前混亂的、缺失的、得過且過的人生告別,成為全新的自己。
以前季朵很害怕,也沒有動力,可如今她至少有了借口。
為了維今。
這個理由從腦海中跳出來的瞬間,她就接受了,並且深深地被說服了。
之後的一段時間,季朵沒事就窩在小秋的酒吧,跟她研究具體的實施方案。之前說的時候覺得很簡單,真的一項項計算起來才意識到有多麻煩。首先淘寶店不能關,一旦客流量沒有了,之後想再做起來就難了。現在是電商的時代,就算是國際大品牌也免不了要網絡銷售,所以這是季朵的優勢,絕對不能拋。但她要一點點轉型,提升貨品檔次,又不能太突然,價格得慢慢漲。
另外,她要辦實體公司的話,需要租工作室,甚至租倉庫,要去和別人談合作,宣傳也是必不可少的。算來算去,季朵發現她平時覺得足夠的錢,根本幹不了多少事。最重要的是,她大腦空空,雖然想到很多事,卻不知道從哪裏入手。
萬幸有小秋在,這個年少時就在上海摸爬滾打,還在這裏扎了根的姑娘,酒吧在各個點評網站上的排名都很靠前,在這種時候她能夠條理清晰地幫季朵分析。
“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是設計,這才是你的立足根本。你必須突出原創,把品牌打響,總有人願意為了原創而買單。相對地,拍照美工全部都要升級。下次上新品的時候搞一次大的活動,你做個策劃出來,我去找人給你買廣告位。”小秋越說越興奮,“辦公地點我去幫你找,看看能不能在周邊找到辦公倉庫一體的。最麻煩的是招人,客服、打包都需要招……對了,你還沒有車,總要有個車才方便吧。”
“啊,救命……”
季朵聽得頭疼,手背搭在額頭上,身子一歪,軟趴趴地躺在了沙發上。
“就是有些麻煩,但只要進入正軌就好了。有個關鍵的問題你得想想,就你一個設計師夠嗎?是不是需要再請一個?”小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不過那些都以後再慢慢說,現在你坦白一下,怎麼突然就想通了?”
季朵側身躺着,把胳膊墊在腦袋下面,眼前總是閃過梯田上的日出和維今的臉,忍不住竊竊笑起來,許久才說:“我想好好活一次。”
“戀愛中的少女啊……”
小秋誇張地搖着頭,卻實實在在為她高興。在她看來季朵就是缺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戀愛是顆能引燃一切的火星,無論此前的人生多潮濕陰冷。
“戀什麼啊,人家可能根本不會喜歡我。”
“不喜歡你?”小秋眉梢一挑,“一個男人願意帶着個剛認識不久的女孩去旅遊,要麼他是渾蛋,圖謀不軌,要麼他就是對你有意思。也許他現在還不清楚自己怎麼想,那你就讓他清楚。”
是這樣嗎?季朵想着山頂那一夜,維今自然沒有任何占她便宜的意圖,卻也沒有表現過太多好感。畢竟是她非要跟去的,難保人家是脾氣好,懶得拒絕她。
可就是這樣淡淡的,感受不到企圖心,感受不到過分的殷勤與索取,才讓季朵覺得舒服。待在維今的身邊,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條徜徉在清水裏的魚。
只是回來之後維今就再沒有聯絡過她,她的表已經取回來了,再也沒有堂而皇之的理由見面。不過沒關係,季朵才不在乎什麼理由,只要她想,她就要立刻出現在維今的面前。
之後的日子她隔三岔五就跑去維今那裏閑聊蹭飯,下雨的時候就說路過避雨,艷陽高照的時候說太陽太曬;晚上就說吃飽了遛彎,時間尚早當然就順道來蹭飯。說是蹭飯,但她也從來不在乎維今做什麼,一碗面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對於她的這份沒臉沒皮,維今只有一個感受:頭疼。
最開始的時候她在,維今也不好意思太沉迷於手頭的事情,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沒話找話說。不過季朵一點都不覺得無聊,她能從早說到晚,不帶重樣也不帶停的。她想到什麼說什麼,小時候的事,上學時候的事,學畫畫時的事,和朋友吵架,腦袋犯糊塗時的窘迫……她說的話很有意思,可時間長了,維今還是有點吃不消。
一個人在絕對安靜的空間裏生活久了,突然闖入一個話癆,感覺像是耳邊有個蜂鳴器在不停地響。尤其是修表這種事真的需要凝神,不然有些細小問題可能都難以找到。
“你真的……沒別的事嗎?”維今終於忍不住開口問。
季朵晃了晃手機:“有啊,事情很多呢,不過大部分手機就可以解決。明天我把筆記本帶來。”
“……”
維今掐了掐眉心,腦仁疼。
他一開始還真沒把季朵的話當回事,他以為小姑娘不過是一時興起,來幾趟就會厭煩了。結果來幾趟之後,季朵就輕車熟路,把這兒當自己家了。
他能怎麼辦?總不能真的公事公辦說這裏是營業場所,不留客。換別人或許可以,但他和季朵的頭沒開好,都是留宿加一起吃過早餐的關係了,此時突然變臉倒顯得奇怪。
更何況維今毫不懷疑,就算他這樣說了季朵也不會在意,估計她會買一堆的表,自己搞壞,然後送來給他修。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維今決定強行恢復自己的生活工作秩序,將季朵當成一個會說話的電動布偶。他開始當著季朵的面處理維修單,用意志力將那些話屏蔽掉,偶爾漏進來的幾個字,他就含糊應一下。
好在維今從來都是個專註度極高的人,習慣了之後發現還是可以遊刃有餘地應付。只是季朵畢竟是人,不是玩具,有些時候還是需要給她做一下安排。
“不許碰。”他把拆卸下來的零件小心安放在布上,季朵在他的旁邊,整個上半身都趴在桌上,一條腿還蹺了起來,伸手要拿,他頭也不抬沉聲說。
季朵本也不是真的想拿,只是想引他說句話。他一出聲她立刻就停了手,轉頭對他齜牙笑了笑。
維今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頗為無可奈何:“你這樣待着累不累啊?坐好。”
“你這兒有沒有零食啊?”
季朵悻悻地坐回椅子上,兩條胳膊和下巴全都擱在桌面上,嘴巴一張一合,像魚吐泡泡似的。
明明無聊成這樣,還非得留在這兒,到底圖個什麼?維今深深地嘆了口氣,眼睛裏卻是一片自己都沒察覺的化不開的溫柔。
下一次季朵再去,發現茶几下面和冰箱裏多了不少零食。顯然維今自己是不吃這些的,也不怎麼會買,就是隨意拿的。其實季朵平時也不怎麼吃垃圾食品,只是在這裏她需要點東西把嘴占上。她當然也知道人家干正事時不能吵,於是變成了咔嚓咔嚓嚼餅乾。
維今也說不好哪個更吵一點。
但這種奇妙的氛圍居然就這樣穩定下來,維今每天坐在桌邊修表研究表,季朵就以他為中心換着位置時坐時站,邊吃邊喝。他倆一個是敵動我不動,一個是敵不動我還是忍不住亂動。有些時候維今看見季朵給自己倒飲料,拿手機搖頭晃腦看偶像劇的樣子,覺得她才像這個店的老闆,自己只是打工的。也好像她已經在這裏生活好久了,從一開始就存在,完全沒有離開的打算。
將一個人接納成習慣,比養成一件事的習慣似乎更容易一點,否則維今也無法解釋為何他會從一早上就做好了季朵隨時會出現的準備。而當時間晚了,他確定今天季朵不會來了,心裏會有一絲微妙的空落。
不過他不會表現出來,也不會在意,他堅持沒有人能真正改變他的生活,改變他的行為模式。如果真的那麼簡單,他恐怕也不會至今仍是一個人。
至少,當時維今是這樣相信的。
然而季朵並不是不想去,而是她遇到了一件麻煩事,弄得她焦頭爛額,也不願將壞情緒帶給維今。就在她做着店鋪轉型的策劃,計劃着要把那些產品下架,以及怎麼和工廠溝通時,她的店裏突然出現了很多差評。她店裏的差評並不多,大概是因為幾十塊錢的東西大多數人懶得較真。偶爾出現雞蛋裏挑骨頭的,吐槽快遞的,甚至沒有理由的,季朵也並不在意。她覺得尊重別人評價的權利,才能看到真話,才會知道自己的優缺點在哪裏。
可是一周內接連出現差評,並且全都是關於產品質量的,這就不正常了。季朵發現差評集中在兩個合集上——她是以元素來劃分產品的,這兩個合集並非新品,已經賣了幾輪,之前從未有過這種狀況。只是差評里說得都不太詳細,基本圍繞在材質、色差和脫色這幾點上,她主動聯絡了差評顧客,要對方發幾張更清晰的照片上來。根本無須對比,季朵就明白是哪裏出了問題。
是工廠擅自換了這一批貨的材料。
店裏的每一件首飾季朵都會自己手工做出標準來,女孩子總是喜歡各種風格各種材質的小首飾,永遠不會滿足,為了控制成本,確實無須用特別金貴的材料。她常用的材料是皮革、保色合金、人造珍珠、亞克力彩片、羽毛這一類的,雖然便宜,仍舊有好壞差別,一根羽毛的密度、重量、固色程度都有講究,她也是要經過多種比對才能確定最佳用料。然後她再帶着自己做出來的實物和用料去找工廠合作,目前的情況是絕大部分產品都可以在一個工廠滿足,合作一直還算愉快。偶爾有進不到她想要的材料,但她又實在想做的,她就去跑更多的工廠談合作,哪怕利潤再小一點。
這一次出問題的兩個合集都出自同一個工廠,她和那個工廠剛合作不久,統共也就出了三批貨。前兩批都沒問題,沒想到這一批出了岔子。這一批貨主打唯美小清新風,多用絹紗、鋯石、珍珠絲絨。這一類東西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很容易顯得粗製濫造。
季朵當機立斷,凡是已經收貨又覺得無法佩戴的,全部可以退款,並且相應補償。沒發貨的也一個個去敲,解釋後退款。之後把這兩個合集暫時做了下架處理。她給工廠負責人打了電話,負責人裝傻充愣,一問三不知。她決定要親自去一趟,取消和這家工廠的合作。
消失了半個月後,她又一次有理由聯絡維今了。
雖然麻煩令她一個頭兩個大,也預料到去工廠之後肯定要吵架,但腦海中與維今的關聯產生的瞬間,輕盈的愉悅就蓋過了一切。
確定了時間之後,季朵給維今打了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接起來。雖然提前打好了腹稿,可維今接得太快,還是讓她慌了一下,有那麼兩秒沒發出聲音。
“喂?”維今疑惑地喊了兩聲,“怎麼了?”
季朵用手指卷着頭髮,略顯小心地開口:“那個……我想問你後天有沒有時間,我想請你幫個忙。”
“你說。”
“下周一你能不能開車送我去趟鹽城,我在那裏的一個合作工廠出了問題,我要去談解約。”
“鹽城嗎……”
維今沉吟了一下。
季朵以為他是在為難,畢竟上海到鹽城開車的話也得四個小時左右,所以這個結果季朵也想到了,她趕忙說:“算了,我就是隨便一說,我可以坐大巴去的。拜拜,我掛了。”
“等一下——”
她的手指都已經懸在了屏幕的紅色按鍵上,差一點就按了下去,維今開口叫住了她。季朵眼珠一轉,慢慢把手機貼回了耳邊,聽到維今說:“一早去,當天回來,OK?”
“沒問題啊!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你答應了?”
“還有,”維今故意停頓了一下,引得季朵支起了耳朵,“我不是很擅長吵架。”
季朵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了聲。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簡單,她還什麼都沒說呢,維今就已經預設到了一些可能性。比如她是不是為了找個人壯膽,好去和工廠談判的。
“放心,這件事是他們有錯在先,我有合同的,應該不至於鬧得太難看。我找你呢,單純是因為我沒有車,回來時可能要帶些尾貨,這樣方便一點。”
“那好,周一早上八點,我準時到你樓下。”
為了防止維今掛電話,季朵趕緊大叫:“你今晚有事嗎?我表達一下感謝,請你吃飯?”
維今笑了一聲:“你又想蹭飯了?”
“喂!我是說真的哎,哪家店都行,隨便你挑。”
“改天吧。今天我有事做,不想出門。”
“你又在研究表嗎?”季朵抓了抓後腦勺,摸到了自己的疤痕,又停下手來,“那……我能蹭飯不?”
繞了一圈又回去了,季朵也有點難為情,但反正話已經說出口了,她只能繼續無賴下去。
維今一時語塞,原想拒絕,但看着自己手裏的東西,末了還是說:“行,那你過來吧,正好我也有事情要問你。”
“好嘞!”
這個准許對季朵而言就是強心針,她瞬間翻下床,開始挑衣服、選飾品。期間陸海洋的電話打了兩通,她沒有接,任由電話一直響到停。
到維今的鐘錶工作室門口時是下午四點多,正巧有個人也在敲門,季朵跟在那人後面。維今開門先把顧客讓進來,然後朝她指了指沙發,小聲說:“你先坐。”
季朵乖乖地在沙發上坐好,假裝在玩手機,實則很用心在聽着維今和顧客的對話。顧客拿了一塊距今近五十年的古董手錶來修復,因為無論是價值還是意義都非凡,所以顧客的顧慮很多,始終拿不定主意。無論他問什麼,維今都很耐心地解答着,將修復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問題都一個個列舉了出來,並且着手拆卸了一部分,並輔以拍照,讓顧客可以清晰地看到需要修復的地方。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溜走,季朵很快就無法集中精神了,而顧客顯然已經對維今敞開了心扉,兩個人越聊越遠,她卻抱着沙發靠背眼皮打架了。直到聽到拍門的聲音,季朵才強行瞪大了眼睛,維今抱着胳膊站在沙發邊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昨晚沒睡好?”
“這幾天確實都在折騰店裏的麻煩事。”說著又打了個哈欠,季朵揉了揉眼,“你耐心真好。”
“古董表是不一樣的。普通表就算修壞了,賠點錢也就罷了,零件也好配。這種古董表都是人家在國內國外的二手市場淘來的,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塊了,仔細點也是應該的。”
“最後你收了他多少錢啊?我沒聽清。”季朵對這個比較感興趣。
維今卻有些哭笑不得,這孩子還真是務實。他聳了聳肩,故意逗她:“既然沒聽見就算了,商業機密。”
“我們又不是同行!”他這樣說季朵更來勁了,起身跑到桌子前面,收據果然還沒收起來。她看着上面的價格,比修她那塊貴十幾倍,脫口而出,“這麼貴?”
“已經很便宜了。”維今從她手裏奪過收據,小心地放在了應該放的位置。
這下季朵倒是信了,維今的生意倒也不像她想像得那麼門可羅雀。只不過這個地段、這麼大的房子,租金實在是太高了,她很擔心這個。雖然她可以將之理解為營銷手段,有這樣的基礎在顧客肯定更放心,但壓力未免還是太大了些。
她要是自己想想也就算了,問題是季朵但凡想點事情都會掛在臉上,一臉若有所思,還配合著無數擠眉弄眼的小動作,眼神還不斷地往她琢磨的對象身上飄,搞得維今就算再不想猜測她的想法,也被迫明白了個大概。
不過維今實在懶得解釋,他對於別人的想法和態度一向都是“隨他去”。他的心情莫名很好,也不知道是否和季朵的出現有關。他拍了兩下手,叫了聲:“回魂。”
季朵還真的打了個激靈,不知所措地看着維今,睫毛忽閃個不停。
“想吃飯要看你表現。”維今說著看了下腕錶,不自覺地皺了皺眉,時間確實不早了,總不能真讓人家餓着。心裏這樣想,嘴上他卻還是說:“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拿點東西。”
他轉身往樓上走,低頭才發現自己身上還穿着工裝圍裙,順手解了下來,搭在了樓梯扶手上。直到這時,季朵才反應過來原來維今身上穿的是圍裙,之前她居然一點都沒覺得奇怪,果然有氣質的人穿什麼都好看。
季朵雙手交疊在樓梯的柱子上,下巴擱在上面,眼巴巴地向上瞅着。走到一半的維今改變了主意,又轉身回來,站在上層的邊緣彎腰向下探頭,突然對上季朵直勾勾的眼神,腦中忽然亮起一道閃電,帶來了一瞬的空白。
兩個人對視了足有五秒鐘,說來好像很短,實際上已經長到不正常。最後還是維今先一步反應過來,清了清嗓子,說:“算了,你跟我上來吧。”
季朵小跑上樓,藉著光線轉暗的這一段偷偷深呼吸,祈禱臉上的陣陣發燙趕緊消停下來。
之前來時卧室旁邊的另一間屋子始終關着門,不知道是幹什麼的,當時季朵沒多想,以為是另一間卧室,或是書房。如今維今推開了那扇門,站在門口朝她做了個“請”的動作,季朵走到門前,被裏面的情景驚得合不攏嘴。
這是一間純粹的工作間,不大的屋子裏,石頭和木頭的桌台環了一圈,幾乎沒有空當。寬闊的大理石枱面上擺放着大大小小的機器以及燈具,一面比中藥鋪小一點的滿是抽屜的柜子靠着牆,其他的桌子上也都攤滿了工具,插着一圈各種型號鉗子的桶,鑷子和刻刀碼成一排,還有很多瓶瓶罐罐,無數的機芯零件,散落得到處都是。裏面只有一把可以滑動的轉椅,看來是方便維今在屋子裏打轉的。
季朵對什麼都好奇,眼睛都不夠看,維今只好趕緊叮囑她:“我不說話,你什麼都別動,不然我會找不到東西。”
“我保證!”
“來,你坐下。”
把季朵拉到椅子上坐下,推到了一張工作枱邊,維今從一旁拿了幾張設計圖鋪到了她面前,背靠着桌邊,居高臨下地望着她,說:“你看看哪張比較好看,或者你有什麼建議也可以說。”
鐘錶季朵不懂,但設計圖她還是熟的。這三張圖都是錶盤的樣式設計,看得出來維今是想加一點中國風的元素,可實在太多了,無法抉擇。錶盤面積有限,五點鐘的位置有一個陀飛輪佔據,還要有月份、星期、日曆等顯示,所以能放裝飾的位置很少。雖說外國人非常吃中國風,可手錶畢竟不像衣服和建築,有那麼多可發揮的地方,硬是加太繁複或者色彩太鮮艷的圖案上去反而破壞機械的美感。季朵看了看設計圖上的點子,有祥雲、龍,還有漢字,看起來也都還可以,但又總覺得不夠好。
她仰起頭問:“你要自己做嗎?”
“嗯,我要做一塊表去參加巴塞爾鐘錶展。”
“去申請加入你說過的那個什麼協會嗎?”
沒想到她還記得,維今眼睛裏的笑意深了些:“你這記性不是挺好的嗎?”
“可能分人,你說的話我真的記得都挺清楚的。”季朵也不知道自己在維今面前怎麼能這麼不要面子,她好像就是喜歡看到維今臉上那一瞬間的錯愕。
維今強行轉了話題:“機芯的部分我都確定得差不多了,但外觀還是沒有明確的方向。”
“那個鐘錶展什麼時候開始?”
“三月底。”
“那還有幾個月啊,你已經開始做了嗎?”
“不急。我沒打算參加明年的那場,既然要做,就要做個像樣的出來,不能拿個半成品。我打算今年年底開始,給自己一年時間,能趕上下下屆就好。”
一年?季朵立刻捕捉到了關鍵信息,她朝維今拋了個媚眼,問:“那我問你個問題啊,假如我給了你建議,你也用了,可我們在這一年時間裏鬧掰了,你再也不想見到我了,那你看着自己的作品,不會覺得彆扭嗎?”
這孩子的想法怎麼這麼奇怪呢……維今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從哪點發出質疑,下意識地問:“為什麼會鬧掰呢?”
“這可是你說的!”季朵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也就是說至少在這一年多里你不會趕我走,對吧?”
忽然被將了一軍,好像怎麼回答都不對勁,維今怔忡了片刻,突然笑出了聲,邊笑邊搖頭:“首先,我不是一個意氣用事的人,就算真有你說的那種情況發生,我也不會牽連到作品。不過呢……我盡量。”
他說的是盡量不會趕她——季朵得意地抖一下肩膀,將頭轉回紙面上,手心朝旁邊一攤,大尾巴狼似的說:“給我支鉛筆。”
維今把鉛筆擱在她手心裏,她開始嘗試在一旁仿畫一個輪廓,不時咬着鉛筆頭,頭也不抬地說:“我可以提方案,但具體的可操作性上我得和你商量。”
她認真起來還真像是變了個人。
維今打開桌上的枱燈,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輕聲對她說:“你先畫著玩,我下去給你做飯。”
季朵做了個OK的手勢。
“不許隨便動東西。”
“知道了。”嫌他啰唆,季朵終於揚頭看他,後知後覺地問,“難不成我是第一個進你工作間的人?”
被她這樣一問,維今神色一滯。他嘗試着在記憶里搜尋,結果發現確實是這樣,在今天以前他沒帶過任何人進他的工作間,季朵真的是第一個。他並沒有刻意去想過允不允許別人進入,可似乎還是下意識地保有着領地意識。然而今天他卻順理成章地領着季朵進來了,也沒感覺到任何不舒服。
怎麼會這樣呢?他們明明沒有認識多久。
“真的?”維今的片刻遲疑已經說明了問題,季朵原本只是隨口打趣,突然就興奮起來,“我真的是第一個啊?”
無論是什麼事,在一個人的人生里能佔有一次第一,總是意義非凡的。
維今無奈地嘆了口氣,帶着點笑意說:“可能吧。”
“我會努力的!”
季朵高高舉起手臂,給自己加了個油,就埋頭於紙筆間了。維今輕輕退出去,虛掩上了門。
如果非要說一個理由,維今覺得大概是在雲和梯田的那天,他恍惚間看到了季朵身上的閃光點,自那以後一直都忘不掉。畢竟在他的人生里除了鐘錶之外,可以看到的閃光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好在定期會採購,冰箱裏的東西做兩個人的飯是足夠的,維今炒着菜還是忍不住走到廚房門口往樓梯的方向望,季朵倒是比想像中安靜。他以往工作的時候會刻意給自己製造安靜空間,有時白天也會把門鎖上,將窗帘掛起來,裝作裏面沒有人。所以一開始他意識到季朵不是隨便說說,真的要往這裏跑時,要說內心沒有抵觸是假的。雖然後來他也漸漸習慣了,可他還是沒有當著季朵的面製作過這塊表,一是因為大部分工作要在工作間裏做,二是因為加工這些零件和普通的維修對於專註度的要求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他害怕自己真的會暴躁。
畢竟這塊表對他而言是重中之重,機芯的設計方面集合了他這十幾年的學習經驗,等於他的畢業彙報,他不能讓自己失望,讓他的老師失望。所以他做了十足的準備,才決定開工。這塊表他是打算拿去參展的,區別於平時給錶廠設計的那些基礎款,他想一鳴驚人,就得在細節上做文章。就在他卡在外觀設計上時,季朵的電話來了,他忽然覺得讓外行人看一眼也許可以幫助開拓思路,尤其是有美術功底的外行人。
這究竟是不是借口,維今自己也說不好。頻繁接納一個人進入他的生活,這種事他從小就沒做過。可是這個門檻,他居然就這麼輕輕鬆鬆地邁過了。
飯熟了之後,維今上樓去叫季朵,他站在工作間門口看到季朵還認真地在紙上畫著,似乎連腳步聲都沒聽見。維今有點擔心嚇到她,躡手躡腳地靠近了桌邊,沒想到季朵餘光突然晃見人影,反倒嚇了一跳。
“啊啊啊……”
她的身子猛地往左一歪,連帶着轉椅也往左倒去,眼看着就要維持不住平衡,驚慌失措地叫起來。維今彎下腰,雙手死死地按在椅子的扶手上,果斷將椅子控制住了。季朵整個人在椅子裏晃蕩了一下,一時有點發暈,她抬起頭看到維今站在離她很近的地方,身體擋住了大部分光線,就像將她禁錮在一個狹小的包圍圈裏。
她的心跳突然瘋狂鼓噪起來。
“當心點。”
維今低下頭才發覺自己雖然是想抓扶手,但季朵的雙手也抓在扶手上,其實他是死死卡住了季朵的手腕。雖然季朵是真的很瘦,以至於他都沒感覺到什麼阻礙,卻還是憂心自己無意間用的力氣會不會太大了,他緩緩移開了手,問她:“疼不疼?”
季朵其實都沒明白他問的是什麼,只是傻傻地搖頭。眼睛裏裝滿了的是維今鼻樑和睫毛的陰影,令人難以分神。
被她盯得脖子後面汗毛都豎了起來,維今才有些彆扭地轉過了頭,視線落在桌上的設計稿上,卻是一愣。他轉過身有些急切地撥弄着那些看起來亂糟糟的圖紙,心中湧起了一種感覺,就像是狂風在拍一扇緊閉的門,除了哐哐噹噹的晃動還有擠過門縫時不甘心的蜂鳴,總覺得下一刻那扇門就會轟然打開。
“我想了幾個概念。”季朵湊到他的旁邊,“因為機械我不太通,所以簡單和複雜都考慮了,你隨意pass。”
屋裏就一張椅子,維今只好半蹲下來,手肘撐在桌邊聽着季朵說話。兩個人的頭未免離得太近了,季朵強迫自己不要扭頭,然而,單是餘光,就已經讓她止不住心慌。
“簡單的呢,像這種,在中間放一朵深浮雕的蓮花,然後周圍用雲紋。或者,這裏可以做成一塊祥雲形狀的擋板,有沒有可能到某一個時間帶動一個部件。比如說一隻燕子,從下面飛過。”季朵一張張給維今做着解釋,“再麻煩一點的,就比如有沒有一種可能,找到一點鏤空的地方,做立體浮雕的正反面穿插。比如龍啊、花枝啊之類的,這樣會生動一點。還有,這種我感覺有點難了,就隨便說說,假如錶盤可以弄兩層,像機關一樣重疊時是一種效果,打開又是一種效果,又或者到了某個位置就會露出一個漢字。你知道現在老外很流行在身上文漢字的,單純覺得酷。”
一直認真聽她說話的維今終於開口問:“什麼字?”
“嗯……簡單的字唄。比如,真心?永恆?”
她隨口一說,過後才覺察出這兩個詞聽起來太意有所指了。季朵摸着耳垂,將頭扭到另一邊,偷偷吐了吐舌頭。
而此時維今腦子裏轉動的全部都是鐘錶零部件,配合著季朵的圖紙,他想到了很多種機芯優化的方案,雖然煩瑣,可行性卻極高。糾纏了他好多日子的迷霧終於開始消散,他在季朵的啟發下茅塞頓開,迫不及待想要動手嘗試了。
可他還沒忘記季朵來這兒的主要原因,只好對她說:“飯熟了,你先去吃,我等下下來。”
“好。”
知道他可能是想整理一下思路,季朵站了起來。維今立刻接替她坐到了椅子上,雖然心裏有些急切,卻還是轉頭注視着她。季朵倒退着往門口走,不願意放棄四目相對,最後摳着門框叮嚀:“快點哦。”
維今淡淡笑着,點了點頭。
直到聽到下樓梯的聲音,維今才開始行動,他迅速找出了所有的機芯設計稿,厚厚的一摞,開始將腦袋裏不時跳出的想法還原到紙上。他一下找出了好幾處可調整的地方,機芯的厚度還可以壓縮,但對於零件加工的要求更高了。之前做出來的那些試驗品也都會作廢,要再一次重新來過。
他熟練地操縱着椅子在工作間裏滑來滑去,抓取一把長度適中的小鋼棒,開始用機器打磨到自己要的直徑,開始挑選合適尺寸的銑刀加工鋸齒。然而他需要的鋸齒形狀比較奇特,需要反覆調整,在顯微鏡下校準了很久才滿意。維今完全沉浸在製作的樂趣中,根本感覺不到時間在走,甚至忘記了樓下還有一個客人。
季朵在樓下等了很久,等到肚子咕咕叫,飯都涼了,她終於扛不住跑上了樓。原本她催促的話都到了嘴邊,但站在門外,看到維今忙碌的狀態,她硬生生地把話咽了回去。她在牆邊站了好一會兒,看到維今在切割,在拿着一個她沒見過的儀錶測量,還用氣焊火焰燒着什麼,因為一顆小齒輪實在太小了,站遠一點就根本看不到,所以在她眼中維今就像在無實物表演,特別有趣。這期間維今來回來,側頭好幾次,卻都沒注意到門外的她。季朵頭靠着門框笑了一下,轉身踮着腳尖以最小的聲音下了樓。
她一個人吃完了飯,刷了碗筷,然後給維今留了字條,安靜地離開了。
寂寞嗎?很奇怪,她一點都不覺得。就算在熱鬧的party里,季朵也經常覺得寂寞,她會覺得自己和周圍談的笑風生都無關。可在此刻她和維今之間沒有交談,她只能一個人吃飯回家,她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兩個人之間的維繫。
她不覺得自己是不被需要的。
一個最簡單的齒輪從切割到校準到硬化、退火、打磨、拋光,一系列步驟做下來差不多就要兩個小時。三個多小時后,直到一處匹配有了初步結果,維今才鬆了口氣,下意識地看了眼表,上面顯示的時間嚇了他一跳,他慌忙起身往樓下跑,邊跑邊喊:“季朵?”
維今心裏真是一千一萬個抱歉,他一個人生活久了,廢寢忘食也是常事,不自覺地就把別人拋在腦後了。季朵今天也太安靜了一點,明明可以提醒他的。他到了樓下,發現只有廚房開着燈,季朵已經走了。習以為常的寂靜更是加重了他心裏的內疚,堵得他呼吸發緊。
餐桌上放着字條,季朵的字倒是寫得好看——看你在忙,不忍心叫你。菜很好吃,我吃過了,先回去了。你記得要吃飯啊。周一見。晚安。
這個時間應該還睡不了,維今顧不上吃飯,先給季朵去了個電話。季朵剛剛洗完澡,看到是他的電話,立刻接起來:“喂,你出關啦?”
“你到家沒?”
“早就到了。”季朵用肩膀夾着手機,擦着洗手間的地,“你給我發個信息不就好了。”
“還是聽到聲音會比較放心。”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有讓季朵微笑起來的魔力,她故意拿着聲調說:“不過你真的應該反省一下,虧得是我脾氣好,換個人早生氣了。照你這樣下去,是交不到女朋友的。”
“今天真的是我不對,你要生氣也是應該的,下次不會這樣了。”
“誰要你道歉了?”季朵嗔怪地說,“反正我是不速之客啊,你真不用那麼在意我。不過,聽你的意思像是很歡迎我下次去哦?”
維今笑了一聲:“我說不歡迎有用嗎?”
“咦,信號不好。”季朵立刻演起來,“你剛說什麼?我沒聽見。”
這丫頭真的只有畫畫時是安靜的吧。維今無奈地搖了搖頭,將手機開着公放擱在了桌上,邊熱飯邊問季朵:“你大學學的是設計嗎?”
“是,不過是廣告設計。”
“那你畫畫是童子功嗎?”
“我就當你是誇我了,”季朵大笑起來,“不過不是,我是高三才學起來的。”
維今愣了一下:“高三?”
“對啊,我之前不是和你說過嗎,我的人生可傳奇了,你有興趣聽嗎?”
微波爐在這時響了起來,掩蓋住了維今說的“說吧,我聽着”,季朵一肚子的話剛要起頭,又被堵了回去。
“你還沒吃飯呢?”
“嗯,正要吃。”
“那你快吃吧,周一路上有那麼長時間,我再講給你聽。”
其實維今還真是挺好奇的,他鮮少那麼想聽一個人講故事。不過他從來沒有吃着東西和人說話的習慣,總覺得很不禮貌,所以如果季朵真要講,他大概又要把飯菜放涼了。眼下季朵突然結束話題,還真的是貼心。
“好吧。”他把手機拿起來貼到耳邊,“那你早點休息。”
“你做菜真的很好吃哎,要不要考慮開個餐廳什麼的,肯定很賺錢。”
明明說著要掛電話,季朵話鋒一轉,又開始碎碎念些有的沒的。維今哭笑不得,覺得她安靜貼心,絕對是自己出了問題。不過維今也不覺得煩,半是玩笑地說:“我可不是總做得這麼豐盛,今天是你用行動換來的。”
“我真的幫到你了嗎?”季朵並不太確定,一直以來她很難去幫到誰,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很不錯了。
“當然。”
維今的肯定給了季朵前所未有的勇氣,她咬了咬嘴唇,試探着問:“那……我們現在算朋友了嗎?”
有片刻的失神,維今在心裏重複了一遍“朋友”這個詞,還是說了:“當然。”
“那晚安啦!”
季朵的喜悅已經透過電話瀰漫過來,即使掛斷電話了,空氣里似乎還殘留着她語調里的輕盈和甜蜜。維今嘗了一口自己做的菜,第一次發自內心地覺得,是挺好吃的。
吃着飯餘光一直會掃到放在季朵留在桌角的字條,想不通有什麼理由,可維今感覺得到自己始終含着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