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第1章

上海八月中旬的下午,白花花的日頭無比殘酷地摧殘着路上行走的每個人,肉眼似乎都能看到熱浪在空氣中揮舞,舔過人的皮膚留下火辣辣的痛。雖然巨鹿路上的法桐還算茂密,整條路上都鋪着樹蔭,但季朵還是走了不到五百米就覺得自己要熱暈了,於是一頭扎進了旁邊一家賣鮮榨果汁的小鋪子。

“有沒有天理了,榨兩根黃瓜要三十五?”季朵一邊喝着黃瓜汁,一邊氣憤地給閨密小秋髮微信。

文字發出去沒多久,小秋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季朵接起來還未說話就聽到對面一通狂笑:“你活該,抽什麼風想起喝黃瓜汁了,你可不要說從現在開始要做什麼養生girl啊!”

“呸,我還少不更事呢!”季朵插上耳機,空出手來對着鏡子補妝,“我在巨鹿路這邊找一家修表的店,但外面太熱了,我進來蹭蹭空調。”

“修表?”

“我心血來潮借我爸的懷錶研究一下,結果不知道怎麼就不走了。我得趕緊找地方給他修好了,不能讓他知道。”

等身上的汗消盡,重新補好妝,季朵講着電話,繼續出去尋找修表的店。網上只有一個模糊的地址,地圖上也搜不出來,害得她一路上都得注意門牌,感覺接近了卻看不到什麼招牌,季朵嘟囔着:“應該就在這附近啊……”

“也許已經沒有了。這年頭哪還有私人的修錶店啊,而且還在巨鹿路那邊,能賺錢嗎?”小秋漫不經心地說。

“我也覺得……”

這樣說著,季朵拐了個彎卻突然瞥見一棟不起眼的小洋房,二樓陽台邊緣釘着一塊木板,上面寫着——Today鐘錶工作室。

“啊,好像找到了。”季朵仰頭看着,忍不住揚了揚眉,心說這年頭真是不管做什麼都叫工作室,“我先掛了,晚上見吧。”

在她眼前的是一棟非常小的歐式老洋房,在巨鹿路這一片老洋房區里不算顯眼,它的左右都有粗壯的梧桐樹,不留意可能都看不到。但是不得不說這棟小房子很有味道,整個二樓在屋頂的大三角形中,兩邊凸出兩塊耳朵一樣的三角形小陽台,外牆大部分是南法風格的奶油黃,屋頂和邊緣都砌着紅磚,房屋底部也有一部分紅磚露了出來。進門需要先上幾級台階,大門很窄小,是普通的防盜門,但一旁有兩扇拱形落地窗,各自都有可以打開的雙扇門。所有鐵質框架和外面走廊的欄杆上都塗著暗綠色油漆,從斑駁的程度上看年份很久遠了。

季朵在上海待了幾年了,她很清楚巨鹿路這邊的老洋房價值幾何。她看着那塊很不走心的木牌,越發覺得這完全不像是在做生意。

她到了門前,發現門居然是鎖着的。她伸手按了一下門鈴,與此同時發現一旁落地窗的門是虛掩着的。她遲疑着走過去,把頭貼在玻璃上,光線太強,她抬手遮在眼睛上往裏看,果不其然看到了不少鐘錶。季朵邊叫着“有人嗎”,邊拉開鐵藝玻璃門走進了屋內。

雖然外面太陽照得人睜不開眼,進了屋光線卻陡然暗了幾度。這類房子外表看着大,但裏面可利用的空間很小,眼下這個客廳,右手邊放着一張巨大的書桌,左手邊靠牆有一個不大的沙發,和低矮的茶几,能一眼注意到的傢具也就這幾樣,剩下的壁爐之類的應該是房子本身就有的,但此時它們全都無法吸引季朵的視線。

她的注意力被琳琅滿目的鐘錶狠狠吸住了,根本無法分神。她是個逛家居店都會略過鐘錶區的人,所以從小到大她還是第一次同時見這麼多的鐘錶。角落有不止一架比她還高的立式鐘錶,只要能置物的平台上都放着各式各樣的座鐘,有些是復古的木質外殼,有些則很現代,還有那種所有機件都裸露着,只套一個玻璃殼子的工藝品。而牆上隨意地掛着許多的老式掛鐘,鐘擺整齊地擺動着。甚至,在壁爐上面還懸挂着一整排的懷錶。

大大小小的鐘錶堆滿了屋子,發出和諧而又夢幻的走針聲,置身其中,多大的躁動都能被平息下來,時間每分每秒的流淌都變得無比清晰。季朵並沒有在想什麼,她躡手躡腳地在屋裏轉着,感覺像是無意中闖入了一座空無一人的遊樂場。

“有什麼事嗎?”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男聲在她的背後響了起來。因為事先完全沒聽到腳步聲,季朵嚇了一大跳,尖叫着旋轉身體,結果腳跟不穩,失去平衡往後仰倒過去,幸好對面的男人及時伸手抓了她一把,她踉蹌了一大步終於站穩了。

季朵拍着胸口,埋怨道:“你嚇死我了……”

“你自己進到我屋裏,還怪我嚇着你了?”男人說話的聲音很低,語氣里有玩笑的味道,但又太輕了。他手裏握着一個細長的玻璃杯,裏面的綠茶品相很好,在底部根根立着。他走回書桌前,把杯子放下,抬起眼問季朵,“你真的只是進來參觀的?”

“哦,不是!”季朵其實也有點納悶,自己進了這裏之後好像反應都變慢了,她努力讓自己清醒,從包里掏出懷錶,遞給了男人,“我爸的表,我拿來玩玩就不走了,你幫我看看還能修嗎?”

男人把表接到手裏,輕輕笑了一下:“這表得有個二十年了吧。”

“差不多吧,好像是我媽送他的,當時可貴了。這要是修不好了,他估計又得跟我斷絕父女關係一個月。”雖然這樣說著,但季朵看上去倒也不是那麼著急,她背着手在屋子裏轉圈,“這些表都是你的嗎?”

“有些是別人寄存的。”

男人回答着,心裏想的卻是剛剛那個“又”字,暗暗覺得好笑。他又抬頭看了一眼正背對着他看牆上鐘錶的季朵,盛夏時節披散着長發,穿着件大紅色的連衣裙,倒也不像個叛逆少女。

不過……他想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不由得有些感慨,默默地搖了搖頭。

這種想法並沒有妨礙他的行動,他已經坐下來,給左眼戴上寸鏡,展開工具包,熟練地找到合適的工具,撬開手錶的后蓋。很明顯是因為缺乏保養產生的老化,發條盤整體都生鏽了,不過應該還有救。現在的人愛表的很多,但懂得定期保養的太少了,他忍不住輕嘆了一聲。

而此時季朵已經轉過頭來正視着這個伏於案前、眼睛上戴着奇怪東西的男人,不得不說,他的氣質很好。不太看得出他的年紀,說二十多歲或是三十多歲都有可能,臉部線條很硬派,鼻子超級高,同時眼眶又內陷,下巴的流線也很清晰,陽光從旁邊的落地窗透進來,臉上睫毛和鼻樑的陰影非常明顯,顯得整張臉刀砍斧剁一般鋒利。

他留着較長的頭髮,也不知是自來卷還是燙過,有些凌亂地垂過耳際,身上穿着一件泛黃的棉麻襯衫,袖口挽到肘部,褲子也是寬鬆款的,讓人覺得很慵懶,又有一股流浪詩人的氣質。

季朵身邊從沒有過這種類型的人,但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有些眼熟,她沒有多想,只是象徵性問了一句:“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雖然這樣問,但她心裏半點譜也沒有。

“應該……沒有吧。”男人抬起頭,摘下了寸鏡,“你是不是見誰都這樣說?”

“別多心,我可不是搭訕。不過我確實經常這樣說,說了你可能不信,我這個人腦子有病,很多記憶都沒了,遇見人和事很容易有似曾相識感。”

季朵雙手撐着桌邊,等着男人發笑,但並沒有,反倒是她很詫異:“別人聽我這樣說都會笑的,你怎麼都沒反應?”

男人愣了一下:“請問笑點在哪裏?”

“我說我腦子有病哎!”季朵向前傾了傾身子,“我是說認真的。可我每次說大家都當我是在開玩笑。”

“我相信你是說真的,所以不覺得好笑。”

男人輕描淡寫地說著,眼神甚至是冷淡的,可季朵的心裏卻感受到一陣很稀罕的暖意,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輕輕動了一下。

“那你不害怕嗎?萬一我精神不可控怎麼辦?”

她這麼一問,男人反而笑了:“我覺得即便你現在發病,我也有把握能贏的。更何況,你看上去面色紅潤有光澤。”

季朵嘿嘿笑起來,和會說話的人在一起真是令人心情愉悅。

“這個放在我這裏吧。”男人朝她擺了擺手上的懷錶,“你留個電話號碼給我,修好了我叫你來拿。”

說到留電話,季朵稍稍遲疑了一下,倒不是她怕留電話,是她的電話實在是很多,有些陌生電話她都不會接,很容易錯過。

但男人很顯然誤會了她猶豫的原因,改口說:“你不想留也行,那就一個星期左右來看看,不過有可能要白跑一趟。”

季朵連忙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因為工作關係,亂七八糟的電話很多,擔心會接不到。這樣,你把你的電話也留給我,我記一下。”

男人沒有推脫,從抽屜中拿出一本收據寫上了一些東西,然後在最下面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和電話,之後推給了季朵。

“維今。”

在右下角簽下自己的名字和電話,季朵笑起來:“這個姓好少見啊。”

“確實。”

季朵沒有直接把收據收回包里,而是打開手機日曆,在一個星期後的日期上做了“取表”的備忘,同時標記上了維今的姓名電話。雖然維今沒有故意偷看,但一晃而過還是看到了她手機上密密麻麻的備忘。

這讓維今多了一點興趣,年輕的女孩子鮮少有這麼具備規劃性的。

“工作很忙?”他忍不住問。

“防患於未然。”

季朵模稜兩可地解釋了一句,將收據收進了包里。維今也沒再追問,重新坐下把懷錶的后蓋安回去,拿起之前正在修的一塊手錶繼續。但季朵仍然站在桌前沒動,他沒抬頭,突然聽見她問:“能再問你個問題嗎?”

“問。”維今抬頭看她。

季朵忍不住吐了吐舌頭:“你生意多嗎?只靠修表……賺錢嗎?”

維今微微蹙了蹙眉頭,他倒是沒有生氣,就只是對一個不太熟的人會直接問出這個問題感到些許詫異,不過轉念想,或許現在的孩子就是這個個性。他聳了聳肩,不甚在意地說:“反正……還不至於明天就消失。”

“那你為什麼選擇做這個呢?”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別那麼小氣嘛!”季朵彎腰趴在桌子上單手托着腮,盯着維今的眼睛,“你就當外面太熱,我想多蹭會兒空調。”

維今不得不放下手裏的東西,雙手捧着水杯對着她說:“我喜歡鐘錶。鐘錶無論是從技術層面,還是寓意層面,都很有意思。”

“可是你不能不承認現在人們對於表的需求已經不像從前一樣大了,它不是必需品了。”

“或許吧,你可以用手機看時間,好像更方便。但是先不說手機的時間準不準,一個手機你會用多久呢?一年兩年你就換了,五六年就不能用了,你丟掉的時候也不會覺得可惜。但一塊好的手錶,可以走幾十年甚至更長,當你擁有一塊表,你會更具象地感受到時間。鐘錶或許真的不再是必需品,但時間賦予它的儀式感卻一直存在,它是人類發明的東西里距離永恆最近的。”

他倆一直對視着,幾乎是平視的狀態,中間也就隔着半臂的距離。當維今認真去看季朵的眼睛時,就知道她完全沒聽進去,她那雙畫著粉色眼妝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孩子專有的好奇與迷茫。維今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向後靠在了椅背上:“簡單來說呢,就是我年紀大了,比較念舊。”

季朵歪頭枕着自己的手,想了半天,還是覺得不對。她噘了噘嘴說:“你不是念舊,相反,你是喜歡掌控未來的那種人。”

不得不說,那一瞬間維今下意識地挺直了背,正色起來。

他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上去二十齣頭的女孩會說出這種話,但單看季朵說話的狀態又無法確定她究竟是認真思考了,還是出於本能地隨口一說。

“那你呢?”他問。

“我啊!”季朵站直了身子,伸了個懶腰,“我最在意的是今天,就是現在這一分一秒。永恆什麼的我不在乎,我只要此時此刻。走啦,拜!”

說完她轉身從進來時的玻璃門出去了,維今也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居然站起來跟她走到了門口,抱着臂站在落地窗前。落地窗外有一條窄窄的走廊,連接着大門口的台階,季朵背靠着欄杆上半身拚命向後仰,抬手指着上面,輕快地朝他叫着:“所以,我喜歡你的招牌!”

然後她迅速地跑走了。

維今從門內只能看到她的一點點背影,很快就消失了。維今也走出去,站在同樣的位置向上看了一會兒,不自覺地勾起嘴角。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信奉及時行樂啊!他走回屋內,鎖上了這扇落地窗的門——不過這個丫頭現在能這麼生龍活虎,也算福大命大了,想要及時行樂也是可以理解的。

重新沏了一杯茶,維今坐回桌前,戴上寸鏡開始修表,用最小號的鑷子將一根只有頭髮絲粗細的微小零件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乾淨的布上。每每這個時候他的思緒很快就會沉靜下來,連呼吸似乎都變得很輕很輕,像是怕驚擾什麼。

屋內只有鐘錶發出心跳一般的聲音,一旦靜下心來也根本聽不到,維今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如同待在一顆水晶球里,根本感受不到時間在走,但卻經常一抬頭髮現屋外已然暮色四合。

傍晚的時候,一陣邪風突然將雲層刮來,迅速將太陽遮蔽,風裏面裹着潮濕的味道,是從海那邊吹來的。在遠處肆虐的颱風終於開始轉移陣地,街上的一些廣播開始播放颱風預警。然而從維今的鐘錶工作室離開后,季朵並沒有立刻回家,而是直奔老地方——閨密小秋開的酒吧。

西藏南路上的一個小院子,裏面是酒吧,院子裏能擼串。在上海的這幾年,季朵在這裏度過了無數的晚上。小秋是她的初中同學,不過初中畢業后就沒聯繫了,沒想到後來會在上海遇見。兩個人都不是彼此記憶里的樣子了,卻發現甚是投緣,小秋和曾經的她一樣是那種不管不顧的女孩,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後果也自己承擔。這個酒吧原本是小秋和當時的男朋友合開的,兩人分手時男的想用一點錢把她趕出去,那時候小秋砸鍋賣鐵把周圍人借了個遍,硬是一個人把酒吧買了下來,然後找了新的合伙人。有一段日子她窮得兩天吃一頓飯,但好在終於苦盡甘來,新合伙人變成了新男友,還是個外國小鮮肉。

“親愛的,還記得我嗎?”季朵正坐在吧枱前喝沒什麼度數的酒精飲料,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孩突然走過來,搭住了她的肩膀,坐在了她的旁邊,“上次你可是說了,再遇見請我喝酒的。”

季朵抖了抖肩膀,微笑着把他的手甩了下去,眯着眼睛看了他的臉半天,搖了搖頭:“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了。”

男孩拿過她的酒杯就喝,挑釁似的抖着眉毛:“別開玩笑了,統共沒過幾天,咱倆聊了一晚上,你現在翻臉不認人啊?”

“你說對了,我真的不認人。”季朵敲了敲吧枱,對酒保笑:“給我罐可樂。”

那個搭訕的男孩有點急,赤白了臉,還想再說什麼,這時小秋已經從裏面繞出來,默默地給負責看場子的人遞了個眼神,男孩就被勸走了。

“怎麼,心情不好?”小秋頂着烈焰紅唇,坐在季朵旁邊。

“沒有,你知道我的,我實話實說,他那樣的臉不在我的存儲範圍里。”

小秋大笑兩聲:“人家長得還挺周正的,你還想要什麼樣的啊?”

季朵接過酒保遞過來的可樂,倒進杯子裏用吸管嘬着喝,為健康着想,她不能喝太多酒,所以也算是酒吧里的奇葩了。她輕輕晃着酒杯,視線始終盯在上面,心裏想着其他人也許會當作是紅酒,隨口說:“你別說,下午我遇見的那個修表的大叔,還挺帥的。”

“大叔?多大歲數啊?”

“三十左右?”

“那你就叫人家大叔啊,叫哥好不好?”小秋架着她的肩膀,拋了個媚眼,“說說,什麼樣的,你嘴裏說帥的人可是鳳毛稜角。”

“不好說。他是那種……我們身邊沒有的類型,和我們不在一個世界。”季朵小口抿着可樂,氣泡稍稍弱掉就甜得嚇人,她微微皺了皺眉,“他身上有一種離世俗很遠的氣質,讓人感覺很不真實,很輕很淡,但是又很亮。”

她的五根手指捏合著,又突然分開,做了個綻放的動作:“像星星,你明白嗎?”

小秋盯着季朵的眼睛,煞有介事地點頭:“明白!特別明白!你看上他了!”

季朵愣了一下,隨後用肩膀撞了撞小秋:“呸!胡說八道。”

“我胡說?我就應該給你擺個鏡子,讓你自己看看剛才你那眼神。還星星?你眼睛都快亮成星星了!”

真的假的……季朵低頭笑起來,剛剛那一瞬間她確實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了,那個叫維今的男人給她的感覺就是這樣的。雖然不是一個世界,但偶爾穿過雲層照下來那麼一會兒,也挺稀罕。

“我就算是喜歡有什麼用?”季朵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也許過兩天我突然就記不得他了,他換個髮型打扮和我走對臉,我可能都認不出來了,還是別害人了。”

雖然她在開玩笑,渾身寫着不管不顧不在乎,但小秋難得沒笑,壓低了聲音說:“你的病不是已經穩定下來了嗎?都多久沒犯過了。”

“這東西,就是顆埋在地下的炸彈,誰知道什麼時候會爆呢?”

季朵搖了搖頭,表示不想再說這件事。

也就沒再提男人的事,兩個女孩聊了聊生意、房價、新口紅色號,門外忽然就亂起來,隱約聽到有人喊打雷了。季朵看了看時間,也不早了,跳下了高腳凳:“我先回去了,明天得去和廠商談點事。”

“行,早點回去吧,等會兒可能有大雨。用我找人開車送你嗎?”

“不用!”季朵誇張地擺了擺手,“我要是時刻需要別人照顧,才真的是生無可戀了。放心,我自己都沒問題。”

季朵很快打上了車,窩進後座之後,困意開始扯動她的眼皮,但回去之後還有事情要做,她使勁兒睜着眼睛,想讓自己清醒起來。於是她開始胡思亂想,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輪廓,努力去回想一些人和事情。可是該想起的仍舊是想不起,她的記憶丟掉了一大段,以至於她再去回憶更久遠的事情也覺得不太真實了,不僅如此,因為時間的斷層,導致她對周圍人的印象通通對不上號,她對人的記憶變得非常差,常常會不記得剛剛認識的人。如果硬要季朵形容她活着的感受,她會覺得世界和她一定有一個不是真的,她看世界如同隔着一層雨水打濕的玻璃,世界看她大概會以為她只是在水晶球里旋轉的木偶吧。

突然間,季朵想起了維今。似乎有一些什麼在眼前晃動,可她捕捉不到。季朵從隨身的包里掏出記事本,拔下上面插着的筆,開始嘗試在空白頁上畫維今的臉。

嘗試了幾次,她還是畫不出來。季朵突然氣急敗壞地用力在整頁紙上亂畫,直到被紛亂的線條塗滿,紙頁被戳破,她才喪氣地將本子丟回了包里。

她是會畫畫的,但她唯獨不會畫人臉,她學畫畫時跳過了作為基礎的人像部分。繪畫老師對此完全不能理解,她也始終無法解釋,為何明明看着模特卻畫不出來。

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花灑打開沒一會兒浴室里就是一片氤氳的霧氣。季朵租的是高層的單身公寓,內設很不錯,就是面積小,但一個人住足夠了。她這個年紀在上海這個地方,能租得起這樣正經的房子已經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關水之後,季朵站在被水蒸氣糊滿什麼都看不見的鏡子前面,拿毛巾擦頭髮,她刻意不把鏡子上的水抹掉,直到用吹風機把頭髮徹底吹乾,梳順,鏡子上才模糊地映出她的臉。

她將鏡子往外拉,後面是一個小櫃櫥,擺着些平時用不着的瓶瓶罐罐,她從角落拿出兩瓶葯各倒出一片,出浴室找了杯水把葯咽了下去。一種是醫生囑咐要隨時補充的維生素,一種是普通的舒緩神經的葯,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用,圖個心理安慰。

十七歲那年季朵出了場嚴重的事故,當時顱腦損傷嚴重,她現在還能活蹦亂跳,醫生都覺得難得。但手術之後的後遺症連綿不斷,最明顯的是,她丟失了包括車禍在內往前推差不多三年的記憶,醒來后她以為自己初中還沒畢業。雖然醫生和父母向她解釋了情況,她也相信,卻始終沒有實感。那段時間她的狀況非常糟,只要稍有鬆懈,就會以為自己又活回去了,常常搞不清日子,之後還有過各種空間和人臉的識別障礙。

醫生說她這是腦外傷導致的綜合征,類似於遺忘綜合征。究竟能不能徹底痊癒,醫生也說不好,大腦和精神類的疾病是最複雜的,可參照的病例又太少。不過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季朵基本好了起來,其實根本沒有變,而是她對那些小混亂見怪不怪了。她發現只要自己多留神,多算計,多做備忘,應付生活毫無問題。她非常努力地偽裝得和正常人一樣,她也確實做到了。

只是到現在,手術已經過去七年了,她還是時常會感到頭痛,不知是不是平時精神總是緊張,所以難免有點神經衰弱,檢查了很多回都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問題,醫生說畢竟經歷過那麼大的手術,感官上的後遺症無可避免。

簡單來說就是,她應該知足了。

窩在床上用電腦處理了點工作上的事情,對了對今天的賬,將近十二點的時候季朵倒在床上,睡意卻消失得乾乾淨淨。雖然二十四歲也不算特別年輕了,可她還是那種越晚越美麗的類型,屋外的瓢潑大雨已經下了起來,隔着窗帘都能看到閃電一下一下將黑夜照亮。

季朵閉上眼睛,嘗試着在黑暗裏去勾勒人的臉,卻發現只有爸媽有模糊的輪廓,但硬要去想五官,還是想不起來。奇怪的是,當她嘗試去想維今的臉,發覺也能想起一個模糊的輪廓。她越想越覺得維今真的很眼熟,那種眼熟和平時認錯人不太一樣,因為維今長得並不像誰,她根本找不到對號入座的可能性,可她就是覺得似曾相識。

就這樣恍恍惚惚睡著了,睡眠不好的時候似乎就連做夢都帶着一份清醒,季朵意識到自己在飛,視線晃動得像偷拍的鏡頭,她感覺自己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拋了出去,飛過了路上的矮護欄,摔在了馬路中間,連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她呈大字形癱在地上,耳朵里只有刺耳的鳴叫。季朵明白過來,她又夢見了那場車禍。這不是第一次了,七年間她夢見了無數回事故發生這短短几分鐘的場景,但因為現實中她已經完全忘記,所以每一次的夢都不太一樣。即使她在夢裏以第三人的視角去看,她也猜不到自己當時腦袋裏究竟有什麼想法。

忽然一個男人出現在她的面前,單腿跪在她的身旁,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鏡頭一點點旋轉,季朵像是回到了躺在那裏的感覺,她的眼睛被血和眼淚糊住,極為模糊地看到了那個人的臉。男人微微蹙着眉頭注視着她,嘴巴一直在動,可她什麼都聽不見。

在夢裏季朵像聽到畫外音一樣,知道自己失去意識前最後的想法了,當時她想的居然是這個正在看着自己的男人長得真好看,死也值了。那個時候季朵認為自己死定了,而那個男人會成為她生前記住的最後一張面孔。

那是……維今的臉。

噝——季朵倒吸一口氣,從夢裏驚醒,打了個滾兒坐起來,揪着心口的衣服不停喘着粗氣。她瞪着眼睛,瞳孔驚慌地顫抖着,她希望自己能鎮靜下來,可是等了一分鐘,她發現根本沒有辦法做到,相反,心底生出的一團火惹得她焦躁非常,如果不做點什麼,彷彿就要被燒成灰。

七年,她無數次在夢裏回到車禍那一刻,無論情節多麼匪夷所思,這個男人的出現卻是固定的。可是一直以來那個人都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季朵無從知曉現實中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或許這又是她的大腦使的另一個花招,編出一個在關鍵時刻出現的Superman。

可是今天她終於看清了——季朵跳下床,隨手抓過一把雨傘,跑出了門——她應該認出來的,在她第一眼見到維今的時候她就應該意識到,她怎麼這麼笨啊?

凌晨三點四十分,外面依舊風雨雷電交加,季朵站在樓門口,此時連打車軟件都沒人接單。她舉着雨傘往外走,走了二十多分鐘才終於遇到了一輛肯停的出租車,就算打着雨傘她的身上也濕得差不多了。

出租車停在白天那棟老洋房外面,四周一片漆黑寂靜,只有雨聲。她隨手塞給司機一張大鈔,沒等找錢就合著傘跑上台階。此時落地窗都鎖了,裏面掛着厚重的窗帘,她站在大門口不停地按着門鈴。

濕冷和急切慫恿着她不斷地跳着腳,渾身微微發抖。

維今是實實在在被門鈴吵醒的,他睡在樓上,門鈴聲其實有點遠。他睜開眼睛回不過神,這大半夜的有人上門對他而言是開天闢地頭一遭。他這裏又不是醫院,沒有哪個修表或者買表的會覺得不馬上修或者買就會要命,而他這個地理位置也應該不會有敲錯門的醉漢。但門鈴聲卻持續不斷,他抓起椅背上搭的睡袍披上,走下了樓,走到門前的同時開了一樓的燈。

季朵先是看到燈亮,她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她屏住了呼吸,還不等她順過氣來,門就開了。

維今萬萬沒想到會是季朵,一時竟無法反應,只是擰着眉頭。外面的雨比他想像中要大,極窄的屋檐上水像瀑布一樣淌下來,如同水簾洞。而季朵站在門口,半個身子被雨淋着。他看到她穿着單薄的家居服,短T恤和短褲,腳上居然還踩着人字拖,從頭到腳都是水,配上後面時而出現的巨大閃電,此情此景,還真有點像聊齋裏面的情景。

而季朵逆着光看着面前維今的臉,和下午比起來多了一點鬍渣,頭髮也亂亂的,但他皺着眉頭遲疑的樣子帶來了更加清晰的熟稔的感覺。一道銀色的閃電在她背後亮起來,照亮了維今的臉,電光石火間,七年前的血與淚都被衝散,那張她念念不忘的臉越來越清晰,和眼前這個人融為了一體。

“你還記得我嗎?”她想笑,但眼睛裏卻爬滿了血絲。

“下午才見過,我當然記得。”維今側了側身,“先進來吧。”

季朵往前跨了一步,不等維今關上門,她就急急地解釋:“我不是說這次!我是說更早之前我們見過,你還記得嗎?”

室內的燈有兩層,一層是昏黃的暖色,夜晚休息的時候開,一層是非常亮的白光,工作的時候用,維今剛剛順手開的是黃色的那個開關。在這樣的氛圍里,季朵的眼睛卻閃着令人心驚的光,附着一層水光的瞳孔看着就像褐色的琉璃。

他大概明白季朵為什麼會來了,但這種天氣這個時間,未免還是太衝動了一點——維今在心中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站在這裏等一下。”關上門之後,維今讓季朵就站在原地,然後他轉身上樓去了。

四周安靜下來,季朵定睛看着滿屋子的表,非但沒有被催眠,理智反而漸漸醒了過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滴在木地板上的雨水,偷偷齜了齜牙。沒一會兒維今重新下來,遞給她兩件疊好的衣服:“我的衣服,全新的,沒穿過。你穿肯定會有點大,將就一下。上去沖個澡把濕衣服換下來,我們再聊。”

季朵接過衣服,雙手始終像推銷員一樣捧着,純棉的觸感,隱隱有一股淡淡的木頭香味。她的腦袋突然變得空空蕩蕩的,仍舊站着沒動,咬着嘴唇看着維今。

維今是真的猜不透她在想什麼,但被盯得有點發毛,抬手在她濕答答的肩膀上拍了拍:“快去。”

“哦……”她就這樣惶惶然地上了樓。

樓上的天花板很低,有兩間屋子一個衛生間,季朵走過維今的卧室,看到被子還維持着急急忙忙掀開的樣子。她突然心慌意亂,一頭扎進衛生間,關上門之後,蹲下捧着臉忍不住尖叫起來。

她也太瘋了!她肯定是睡蒙了,才會大半夜的跑到一個男人家裏來!

“啊啊啊……要瘋了……”她使勁兒撥弄着頭髮,臉上後知後覺地開始發燒。

在樓下擦地的維今隱約聽到了樓上的動靜,他停下手裏的動作,倚着樓梯朝上面喊了一句:“有事嗎?”

“沒、沒事!”

季朵迅速回了一句,急忙打開花灑,噴了她一身的涼水,她打了個巨大的激靈。

她慢慢調着水溫,穿着衣服站在淋浴下面,情不自禁地笑了。

等到季朵沖了個澡換完衣服下來,已經將近五點半了,天都已經有一點亮了,但好在是陰天,加上窗帘足夠厚,仍然給了她一種還是深夜的錯覺。

褲腰太鬆了,她只能用皮筋扎了一塊,袖子和褲子都很長,有種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感覺。也不知道為什麼,她下樓時不自覺變得躡手躡腳的,全然沒有殺過來時的氣勢。

“坐。”維今從廚房端了一杯紅茶出來,讓她在沙發上坐下,遞到了她手裏,“紅茶驅寒,喝一點。大半夜淋雨,我可不想賠你醫藥費。”

說著維今從壁爐邊上拿過來一條木頭板凳,坐在了季朵的斜對面,他的腿很長,坐這種矮凳子顯得無處安放。

“夏天淋點雨不算什麼。”季朵端詳着手裏的杯子,準確地說是碗,一看就是手工燒的,粗陶本色的,“碗好看,在哪兒買的?”

“我自己燒的。”

季朵瞪了瞪眼睛。不過維今沒理睬她的意外,緩緩開口:“所以呢?你大半夜過來砸門,是為了什麼?”

真的這樣問,季朵也不知道該怎麼答,她假意喝茶,實則是思索着該如何說起,但喝了一口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果然她還是不會欣賞茶這種東西。

她朝維今攤開掌心,問:“有沒有糖?”

維今哭笑不得,滇紅茶本就不算苦,第一泡最是淡雅,自帶着一點甜味,她居然還要糖。

“現在準確說是黎明了,一大早就吃糖,也不怕長胖。”話是這樣說,他還是起身去拿了一塊方糖,放進了季朵的杯子裏。看着季朵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維今心頭一片柔軟,險些就要把嘴邊的那句“真是小孩子”說出口。

“我啊,做了個噩夢。”季朵抱着膝蓋蜷縮在沙發上,下意識地咬着杯沿,“然後突然就醒了。我白天不是說看你眼熟嘛,我在夢裏想起來了。我就覺得不行,一定得來問問,你是不是早就認出我了?”

“我確實白天就認出來了。”維今絲毫不遮掩地回答。

“那我問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

維今微微挑了挑眉,露出一點點納悶的神色,反問她:“我為什麼一定要說?我們算不上認識,對吧?那個時候我甚至不確定你有沒有意識以及你是不是看見我了。我們僅僅是一面之緣,又是那種狀況,這麼多年過去,既然你已經不記得了,我到底有什麼理由一定要提起來呢?”

季朵大幅度地搖頭,把杯子放在了一邊的小柜子上,雙手壓着沙發邊緣,身子往前傾,認真地辯解:“我不是不記得了!我夢見了很多次!可是我的腦袋出了問題,我自己都不能確定那是不是真的,我擁有的只是一個很模糊的輪廓、一種感覺……可是我一直都記得,真的——”

“好好好,我相信你,別激動。”

感覺她說著說著語氣委屈起來,維今生怕她一會兒會哭起來,只想先安撫住她。對維今來說,大半夜被女孩找上門來已經是不可思議的大麻煩了,他可不想再惹女孩子哭了。

他摸着一側的眉毛,努力想着措辭:“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當時我確實下車去看你了,但那是因為你正好摔在我的車前面,可能我晚剎車五秒鐘,你就會死在我手裏。我確實打了120,但周圍肯定也有其他人打。我不是什麼聖人,也不覺得自己做了好事,我的心裏也沒有那麼關心你,所以你沒必要去胡思亂想什麼!當然,我昨天下午認出你之後,看到你現在過得這麼好,我挺高興的。”

他自認為說得已經夠明白了,他不希望季朵拿他當救命恩人。這種念頭是很傻的,現在又不是舊社會,要搞以身相許那一套,但從季朵大半夜的冒雨跑過來這一行為上,維今能看得出她的心裏把當初他無意的舉動看得太重,他不想給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留下那麼大的心理負擔。

但季朵的理解永遠是偏的,她直勾勾地盯着維今的臉,嘟囔着問:“你是怎麼看出我過得好的?我和七年前比有變漂亮嗎?”

維今忍不住笑出聲來,低着頭搖了搖,無可奈何地說:“要是這樣想能讓你覺得高興,我沒意見。”

“你比那時候老了。”

“那當然,我已經過了還能嘴硬說自己永遠十八歲的年紀了。”雖然這樣說,但維今的臉上卻沒有一絲悲哀,“不過每個年齡段都有它的好處,沒必要害怕變老。”

季朵把腿放下來,腳踩在地上,上半身幾乎趴在腿上,只為了離維今近一些。她蠕動着嘴唇,好半天才問出來:“那你怕死嗎?”

維今愣了一下,他直視着季朵的眼睛,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不是他第一次在季朵的身上感受到一個老靈魂的存在。她明明有着一雙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睛,舉止也稚氣未脫,但就是有一縷影子黏在她身後,時不時就覆蓋上來。

或許這是創傷后的陰影吧。他想了想,回答:“我不怕死,但我不想死。”

“那你比我強。我很怕死,怕到隨時都做好了死的準備。你想知道你對於我來說的意義是什麼嗎?”

她突然欠身向前,抓起了維今擱在腿上的手。維今下意識掙脫了一下,可她的手冰冰涼涼的,卻非常用力。維今也只能任由她牽引着,緩緩伸向了她的臉,貼在了她耳朵靠後一點的位置。

不得不說,在那一瞬間,維今的心跳稍稍有一點亂了。

“你摸,頭髮裏面那道疤,很嚇人吧。”聽到季朵的話,維今才嘗試着彎曲手指碰了碰她的頭髮,很快就摸到了一條清晰的疤痕,他微微皺起了眉頭,“橫豎都有,很長很長,我只能這樣披着頭髮,編個辮子都會露出來。但我並不埋怨,事故是我自己撞上去的,我叛逆嘛,我認。當時醫生跟我爸媽說手術難度很大,我就算活過來也很難回到從前了,我可能會變成痴獃,半身不遂,或者變成植物人……可我卻好起來了,當時確定了我能說話、能活動,醫生都叫我‘小奇迹’。”

說到這裏,季朵抽了下嘴角,眼圈卻突然變紅了。她一直拽着維今的手不撒開,維今太專註於聽她說話,也忘記及時抽回來。

“可是活過來之後,我卻感覺整個世界都變了,我丟失了很多很多記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我以為是朋友的人已經和我疏離了,我不認識的人非說我喜歡他。我經常平地摔跤、記錯日子、認錯人……我被定性為精神障礙。可是生活還是要過,我不想再見到爸媽半夜偷偷哭了,我非常努力地恢復生活的秩序,我用事實向所有人證明我已經好了,我完全可以一個人生活。但我其實特別害怕,我害怕認識陌生人,我害怕出錯,別人盯着我看,我就會想是不是我又犯糊塗了……雖然活在人群里,每天嘻嘻哈哈的,可我沒有一刻忘了自己和他人不同,我的心——”

她用另一隻手指向自己的心口,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哽咽,一大滴眼淚滾出眼眶:“每時每刻,我都在和這個世界告別。我從未真正地融入它,它也從未真正地接納我。有時候失眠我就會忍不住想,那個時候我是不是已經死掉了,現在活着的是另外一個我。而夢中的你,是我那一段人生的碩果僅存,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存在!所以當我想起來,真的是你……我突然感覺自己還有救,我感覺到了從前的那個我還活着……我控制不了,我必須馬上來見你!我……”

她淚流滿面,淚痕一層蓋一層,在燈下閃動着別樣的動人光澤。直到喉嚨被眼淚堵住,再也說不下去。季朵絲毫沒在意自己冒出了一顆明顯的鼻涕泡,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臉。

“別哭,別哭別哭……”維今放在她臉旁的那隻手順勢就移了移,用大拇指去幫她擦眼淚,同時站起身來,彎腰從一旁抽出紙巾,走到她面前,雙手拿紙巾按在她的眼睛下面,輕聲說,“不許哭了。”

越是聽到他這樣說,季朵就越是止不住,她突然伸長手臂抱住了維今的腰,把臉貼了上去。

維今頓時僵住,維持着半彎着腰的姿勢不敢再動,兩隻手拿着紙巾也放不下來。

但季朵顯然沒當回事,她把臉當成煎餅在維今的睡袍上左右翻着面地蹭。雖然還是抽抽搭搭地掉眼淚,但維今知道一吐為快后的她很快就能緩過來。

“好了。”他抬起手掌覆在她的後腦上慢慢揉着,“你能撐得過那麼危險的手術,你能努力讓自己變得這麼漂亮、這麼活潑,你已經夠堅強了。”

本來就快要止住眼淚的季朵在聽到他的話后,眼淚再度洶湧出來,她收緊了手臂,把臉深深埋着,瓮聲瓮氣地喊:“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討厭啊……”

維今低頭看着她的發頂,苦笑着搖了搖頭。可他的眼睛裏沒有笑意,只有一彎寂靜的月亮,季朵的眼淚在他的心裏匯聚成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在月光下亮澄澄的,很美,但很寂寞。

他終於徹底彎下腰,極輕極輕地抱了抱她。

天光在他們的背後徹底亮了起來,季朵冷靜下來之後的第一件事是擤鼻涕,第二件事是摸着自己的肚子,頂着腫成一條縫的眼睛對維今說:“我餓了。”

維今把窗帘拉開,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但到處都是積水,風還是涼颼颼的,昨天和今天的天氣簡直是兩個季節。

人生和天氣是一樣的,昨天他也沒想到自己會留一個女孩過夜,眼下還得負責她的早飯,他嘆了口氣問:“你想吃什麼?”

“嗯……”季朵想了一下,手指突然一戳,就像冒出一顆燈泡一樣,“小餛飩!我來看看有沒有外賣……”

她就要掏手機,維今對她說:“別訂了,外面的不幹凈又不好吃。我上樓收拾一下,你去廚房的冰箱冷凍室的第三層看看。”

說完他就上樓去了,季朵不明所以,跑到廚房打開冰箱,發現維今的冰箱裏還真是什麼都有,蔬菜、水果、魚肉,都整整齊齊地按層按列按左右順序擺放着。

“大叔,你是不是強迫症啊……”她自言自語地說著。

當季朵打開冷凍室第三層,驚詫地發現左半邊規規矩矩地碼着幾排包好的餛飩。她在廚房隨便找到兩隻碗,蹲在那裏一隻只把餛飩捏出來,凍得手發麻,但心裏卻是暖融融的。

這個大叔不只是強迫症,絕對還是個控制狂,季朵傻笑着想。

她在柜子裏翻出鍋,放上水,等到維今洗漱完換了衣服下來,餛飩已經煮上了。他揚了揚眉毛:“還行,我還想着你肯定不會做飯呢。”

“是不怎麼會,但煮熟總還是可以的吧。”話是這樣說著,但季朵果斷地讓出了位子。

“去洗漱吧,我給你找了一支新牙刷,還有新毛巾,都放在洗手台上了。”

維今說著打開油煙機的排風扇,熟練地開始打蛋。

季朵走到了廚房門口,突發奇想抓着門框旋過了身,在他背後問:“我不會給你惹麻煩吧?”

“你確實給我惹了不少麻煩。”維今側頭瞥了她一眼。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結婚了嗎?有固定女伴之類的嗎?”

“個人私隱,不予作答。”

季朵蹦蹦跳跳地往樓梯走,雙手撐在頭頂,伸了個懶腰,拉着長音喊:“那就是沒有!”

雞蛋和雞精下進去后,香味就出來了,維今低着頭用勺子在鍋里攪着,熱氣撲在臉上,模糊了嘴角的笑容。

等到季朵洗完臉刷完牙下來,除了眼睛還沒消腫,整個人的狀態已經完全看不出一個小時前才號啕大哭過。維今也不知道究竟是她心裏的結解開了,還是她就是這個說風就是雨的性子。

但剛剛那個足有五六分鐘的擁抱,現在想來就像夢一樣。

除了衣服上有很多鼻涕口水外,其實可以算是個有趣的夢。

“你把我的衣服洗了?”廚房裏有張小餐桌,季朵坐下來對着碗裏的熱湯吹氣,她剛剛上去本想換衣服,結果發現衣服在洗衣機里轉着,“那我等下怎麼走?”

維今把切片麵包和兩瓶不同味道的果醬推給她,自然地說道:“都是潮的,你也沒法穿啊。等下洗好你拿回去晾着。你等下要去上學還是上班?”

“我和人約好了談事情,不過現在還早。我可是老闆哎!”

季朵揚着一張期待讚賞的臉,但維今並沒有追問,只是說:“那吃完我開車送你回去。”

“好啊!”

失落只維持了五分之一秒,季朵立刻笑靨如花了。

兩個人面對面坐着,在清晨有些昏暗的光線里吃飯,廚房很小,傢具顏色復古,有些歐式的花紋,雖然是四方形的,卻給人一種圓圈的錯覺。季朵咬了一口餛飩,裏面有實在的蝦仁,她拍着桌子叫:“大叔——我能叫你大叔嗎?”

維今笑了一聲,認真地問她:“你多大?”

“二十四歲。”

“那我比你大十二歲。你覺得應該叫什麼?”

季朵掰着指頭算了算:“十二歲……那你就是三十六歲。”她托着腮,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原來三十六歲的男人是這個樣子啊。我決定了,以後就叫你大叔了!”

分明一開始就是這樣想的。維今心裏想着,敲了敲碗邊:“快吃。”

“大叔,我回憶了一下,好像很久都沒有人陪我吃早飯了。”

被她這麼一提醒,維今也恍惚起來,自己也好久沒和人一起吃過早飯了。有多久了呢?好像比十年還長。

他突然撩起眼帘,注視着對面蹭了一臉果醬的季朵,心中多少有一些感慨。但立刻就聽到季朵補了一句:“不過我好像也很久沒吃過早飯了。”

維今重新低下頭,偷偷笑了笑。笑自己,在一個小姑娘身上找什麼安慰呢。他早就不在乎,也不需要陪伴能夠帶來的那點安慰了。

“大叔,我以後能經常來這裏找你玩嗎?”

“最好不要。”

季朵噘了噘嘴:“那我能來蹭飯嗎?我交飯錢。”

“最好也不要。”

“要不要這麼小氣!”一口氣把碗裏的湯喝了個乾淨,季朵氣鼓鼓地把碗撂在桌上,“不就是加副筷子的事兒嘛!”

“因為……”維今有些頭痛,下意識地摸着眉毛,“我覺得你不會那麼聽話,只在飯點的時候過來。”

被堵得啞口無言,季朵翻了個白眼,朝維今吐了吐舌頭。

吃完飯,維今開車送季朵回家。季朵就穿着男士的家居服出了門,所幸停車的地方路人不多,她像做賊似的鑽進副駕駛,立刻關上了門。十幾萬的車子,不算豪華,但內設還挺唬人的,季朵看了一圈說:“沒想到你光靠修表,還攢了點家底啊。”

“年紀大了,總會有點家底的。”維今說著想發動車子,一歪頭就瞥見季朵沒系安全帶,他嘆了口氣,勉強地站起來探過身去,拽住了那根安全帶。陡然縮短的距離,莫名加速了季朵的心跳,她只覺得一片陰影和溫度飄過來,佔據了她所有的視線,她不知道眼睛該往哪裏放,在維今的鎖骨上匆匆掃了一眼,就趕忙低下了頭去,耳朵根開始發熱。

維今將她的安全帶插好,發動了車子,看着邊鏡說:“出過車禍還不注意安全。”

“哦……”

她有些憤憤地瞥了維今一眼,心說你就不能讓我的少女心多維持一會兒嗎!

車子一路開到了季朵住處的樓下,期間維今一直安安靜靜地開着車,完全沒有和她對眼神。於是季朵也毫不遮掩,無論是接打電話,還是發信息,都直勾勾地盯着維今看。

其實維今並不是沒有感覺,側面一直有一束視線,根本無法忽視。但越是如此,他就越無法扭頭去看,因為只要回頭就一定會撞個正着。

他知道小姑娘是怎樣的生物,衝動,愛幻想,沾火就着,他不想助長這種不切實際的火焰。

“上去吧。”從車座後面把裝着季朵衣服的袋子拿過來,塞進了她的懷裏,維今忍不住叮囑,“回去立刻晾起來,把褶皺抻平。”

“知道了。”

季朵慢騰騰地開門,又回了次頭,依依不捨地看着維今,但又沒想好要說什麼。於是就這樣下了車,手卻一直抓着門邊,不願意關。她站在門外,彎腰對着裏面,猶豫着對維今說:“嗯……夜裏我說的話……”

“你是不是喝多了,說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話,我都不記得了。”維今搶先給了她回答。

“大叔最好了!”

她雀躍地后跳了一小步,關上了車門。她抱着衣服注視着維今的車子開遠,明知道他未必會看到,卻還是一直笑着揮手。

她非常討厭離別。她這種病症如果犯了,極有可能會忘記發生過的事,甚至是正在發生的事。大學臨近畢業時,季朵犯過一次糊塗,她的日期錯位了三天,她完全不知道那三天哪裏去了,那三天裏所有的人和事都被抹了個乾淨。所以季朵不會因為相識而喜悅,因為相識和離別的界限變得太模糊了。可以說相識變得無足輕重,那麼離別就永遠在進行中。所以季朵厭煩一切鄭重其事的告別場景,連電視劇都不願意看見那種橋段。但這一次她目送着維今的車子離開,目送着那一個混亂的夜色褪去,卻沒有任何沮喪與無奈,相反,她感覺到了腳踏實地的依賴感,就像是一艘在海上無目的地漂泊了很久的船終於靠了岸。

“朵朵!我來啦!”

就在季朵蹦跳着要上樓時,樓門後面一個人影突然撲向她。她單聽聲音就知道是誰,翻了個巨大的白眼,疾跑了兩步,讓陸海洋想摟她肩膀的姿勢落了個空。

“朵朵!我大老遠來了,你不要這樣對我嘛!”陸海洋背着一個巨大的登山包,追着季朵到了電梯口,語速很快地說,“對了,你怎麼穿成這樣,這是男人的衣服吧?剛才送你回來那輛車是誰的啊?你說話啊!”

進了門,季朵立刻去晾衣服,視身後嘰嘰喳喳不停的陸海洋於無物。沒辦法,她也不想這樣對一個老同學,但她深知陸海洋這個人給點陽光就燦爛,給他一個笑容,他就會認為明天就能扯證結婚。

“朵朵,你看我把頭髮染成這個樣子了。”陸海洋抓着自己打滿髮膠的奶奶灰頭髮,顯擺地說。

“你太黑了,不適合這個顏色。”

季朵看了他一眼,忍無可忍地搖了搖頭,在白得透光、尖下巴的人頭上,這叫時尚,在陸海洋這種黝黑的大眾臉頭上,叫少白頭。

“你怎麼又跑來了?”

自從季朵決定在上海常住,陸海洋就幾乎一個月跑來一趟,美其名曰查崗,當然每每季朵都會回他一句:滾。

然而這次陸海洋往她的懶人沙發上一躺,拍了拍背包,說:“我在上海找了份工作,我這次來就不走了!”

季朵張着嘴瞬間石化,臉唰地一下就白了。

似乎很滿意她這個反應,陸海洋挑釁地蹺起了二郎腿。

但陸海洋不會知道,在預感到大麻煩駕到的那一刻,季朵的腦海里浮現出的居然是維今的臉,清晰到令她覺得夢幻。

“剛剛送我回來的,是我男朋友。”她鎮定地對陸海洋說,“我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的,我昨晚住在他那兒。”

這一次輪到陸海洋變了臉色,他立刻就暴躁起來,氣沖沖地站起身,瞪着季朵,背包哐當一聲砸在了地上。

季朵抬着頭,面無表情地和他對視。按理說她對他是無比熟悉的,可此刻她還是覺得只有陌生感。

陸海洋是她的初戀。也是險些害死她,徹底改變了她生活的那場車禍的罪魁禍首。

如果非要給季朵和陸海洋的關係下一個定義,那絕對不是愛情。在那個特殊的年紀,陸海洋就是她表現對人生反叛態度的一件工具。雖然現在的季朵也還是不懂愛情究竟是什麼樣的,但她至少清楚自己不會喜歡陸海洋這樣的人。

季朵出生在一個非常安穩的家庭,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工作都不錯,經濟條件比上不足,但比下還是綽綽有餘的。彷彿是老天爺不願意看他們如此順意,於是天生反骨的季朵出生了,她變成了家裏最大的麻煩。

父母放在她身上的期待是無限大的,不厭其煩地送她去培養愛好,但無論是繪畫、樂器、舞蹈……她通通沒有興趣,基本三節課以內就會被老師勸退。她無疑是機靈的,很清楚做什麼事能讓老師忍無可忍,讓父母放棄希望。

沒有專長也不要緊,上了小學之後父母一刻不停地盯着季朵的功課,但她的學習成績始終是一般般,雷打不動地停在年級排名中間的位置,她彷彿對此已經很滿意,完全不想再努力。這讓她的父母頭疼無比,假如真的能力不足也沒話可說,但季朵是不願意用全力,她用在學習上的精力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剩下的百分之五十都被她用在了惹禍上。

她從小就是個特別有主見的孩子,自己決定的事從不和任何人商量。小學的時候把應該交給老師春遊的錢買了遊戲機,每天照常上課,一點心虛都沒露出來。春遊那天她還開開心心地收拾了書包,等到父母離開學校,她就一個人在外面晃悠了一天,晚上再回到學校門口,裝成和大家一起回來。這件事瞞了一年多,直到一次家長會她的媽媽和別的家長閑聊才偶然知道。那時候季朵的爸媽就無比后怕地想,完蛋了,這個孩子管不住了。

果不其然季朵到了初中,覺得自己長大了,舉止更加肆無忌憚。她有明確的想法,會把成績維持在中等,這樣老師就不會找碴。然而那個時候季朵的業餘生活是極其豐富的,她跟女生逛街,跟男生打遊戲,她的骨子裏喜歡熱鬧,只要有人邀請她就會應約。

外表已經是少女,但思想還是孩子的年紀,季朵開始跟風穿起大領口的衣服、膝蓋以上的裙子,開始買廉價的化妝品,化還沒有素顏漂亮的妝。那幾年季朵的父母每天都處於驚嚇之中,完全無法預測她今天回來會出什麼狀況,可能突然染了頭髮,可能又打了一個耳洞。吵過鬧過無數回,但叛逆期的小孩有自己的一套人生觀,根本無法指望互相理解。季朵的老師對她的評語是:聰明,活潑開朗,人緣非常好,並且有領導才能,本性不壞,就是太過自我。對季朵的父母來說,當時唯一的欣慰就是季朵還沒有早戀的預兆。

結果高一開始沒多久,陸海洋出現了。陸海洋是女生父母最不喜歡的那種類型的男生,無論是外表還是內在都寫着“危險”二字。染着一頭黃毛,走路弔兒郎當,成績墊底,小小年紀就開着輛笨重的摩托。但陸海洋的五官還算周正,個子高,運動好,是籃球隊的主力,皮膚散發著健康的活力,非常討那個年紀的女孩子喜歡。學校里喜歡他的女生不少,但他唯獨喜歡季朵。

季朵起初沒有答應陸海洋什麼,他們就維持着普通朋友的關係,但陸海洋接連幾次開摩托送她回家之後,她的父母坐不住了。然而對於叛逆期的少女來說,父母干預感情問題,簡直就等於按下了引爆器。

為了宣揚自己的獨立意識,證明自己追求自由戀愛的決心,她就故意和父母作對,和陸海洋走得越來越近。從表面上看他們就是情侶,兩個人也默認了這種關係,但卻沒有干出任何越矩的事情,不過就是一起耍耍酷闖闖禍,風風火火到處去玩罷了。

不得不承認,那個時候的季朵和陸海洋在一起很開心,他們一起開摩托去兜風,一起逃課看籃球賽,一起去廢棄的爛尾樓里探險,在一起做每件事都覺得很刺激。可是每當陸海洋想有更親密的舉動,哪怕僅僅是擁抱,季朵都會忍不住躲開。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心底還有父母的乖寶寶那一面,還是單純覺得不舒服。

但在父母面前,季朵的嘴可是硬得很,她大言不慚地說自己的就是喜歡陸海洋,就想和他在一起。後來,當曾經的那個她徹底消失不見了,活下來的那一絲靈魂才徹底和父母和解,她意識到自己的癥結在哪裏,說到底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夠好,此生註定是平庸的,無法滿足父母的期待,所以她才特別想讓自己顯得特立獨行,她想證明縱使自己不活成父母那個樣子,不成功成才,平庸的她至少可以更快樂。

然而高三即將來臨的那個十七歲,季朵的父母決定限制她的行為,他們企圖用大量的提高班,和車接車送,甚至是鎖門,將她和陸海洋隔開。誰也沒想到陸海洋居然出了奇招,他在摩托上綁了一架梯子,直接開到了季朵的提高班樓下。下課鈴剛響,好學生們到講台前圍着老師問問題,季朵在眾目睽睽下從二樓窗戶翻出去,踩着梯子直接跳到了陸海洋的摩托車上。臨走的時候她還踢倒了梯子,轟隆一聲,把一二樓追到窗口看她的老師同學嚇了一大跳。

當時她爸爸就在提高班外等着接她,等到老師去通知,她已經跑沒影了。爸爸給她打電話,她的心還因為太過刺激而撲通撲通跳,對着電話喊:“不要找我了!我們私奔了!”

事故發生只是電光石火間,季朵完全沒有注意當時陸海洋有沒有闖紅燈,總之當一輛巨大的卡車從斜對面拐過來時,他們往一邊躲,卻蹭到了後方的另一輛車。摩托車在十字路口失控,旋轉了兩圈將他倆甩了出去,車子直接滑到了卡車下面,毀壞得慘不忍睹。摩托車只有一個頭盔,陸海洋戴着,而季朵身上連一點護具都沒有。

當時四周亂成一鍋粥,所有的車都停了,發生了好多起追尾事故,剎車聲、喇叭聲響成一片,可她卻什麼都沒聽到,頭部受到第一下碰撞后就只剩耳鳴了。

她又怎麼會知道,她當時幾乎從維今的車前蓋上滾過,所幸落地后又翻滾了兩圈,維今死死地剎住了車子,才沒有對她完成致命一擊。

但維今一時間都不敢確定自己有沒有撞到她,於是是唯一一個沒有避嫌,跑上前查看她狀況的人。他試着叫了幾次,季朵睜着眼睛,卻沒任何反應,他迅速撥打了120。

後來警察和120都來了,維今配合警察做了點調查,證明沒有他的過失,也就離開了。季朵在他的世界裏只是留下了一個稍稍深刻一點的記憶,他怎麼會知道自己會變成季朵生命里一個至關重要的符號。意識遠離前的最後幾秒,季朵完全沒有想起陸海洋,她只是想,這個男的長得真好看。

如果季朵當時死了,那麼維今就會變成她生命里見過的最後一個人。但季朵沒死,於是維今就變成了她嶄新人生的開始。

一個藏在靈魂深處,彷彿全身的細胞和血液都在努力,不願意忘記的人。

而從季朵醒來的那一刻起,陸海洋卻變成了陌生人。她手術后昏迷了很久,又花了很久才恢復一些活力,一開始大家只知道她不記得事故發生的過程了,這是很正常的狀況。但當她忽然問媽媽今天幾號,離中考還有多久時,父母和醫生才意識到她忘記了更多。

雖然父母儘可能細緻地給她講了這幾年發生的事,可聽別人講永遠都只覺得是故事,季朵鑽牛角尖似的想要回憶,卻引得頭痛欲裂。她除了一個車禍的夢,什麼都沒剩下,自然,她對陸海洋也沒有仇恨。

在發現季朵遺忘之前,她爸媽已經和陸海洋的爸媽打得不可開交了,也在她面前埋怨了陸海洋很多回,她從偷聽到的只言片語裏知道當時她爸媽是真的想告陸海洋的,因為他們着實無法接受一點,那就是陸海洋只給自己戴了頭盔。

但最終季朵讓父母打消了這個念頭,陸家擔負了一部分醫藥費,事情也就算了了。因為她從來探病的提高班老師那裏了解到了當時的真相,知道這事也不能全怪陸海洋。她是逃出去的,所以並沒有想起來頭盔的事也很正常。她沒想起來,陸海洋肯定也沒有想起來。也許是宿命,這就是她命里該有此劫。不過因禍得福的是,她和父母的關係有了很大的改善,她也答應父母以後不再和陸海洋糾纏。

反正,心裏已經清楚前因後果,她只是記住了“陸海洋”這個名字,連臉都想不起來,所以更提不上什麼感情了。

就在她的情況逐漸穩定,快要出院時,陸海洋終於找到機會來病房看她。陸海洋傷得也很重,但並沒有生命危險,早就出院了,卻始終找不到機會溜出門。這次事故對陸海洋家的衝擊也很大,不只是季朵的醫藥費,還涉及其他車輛的問題。雖然陸海洋沒說過,但季朵猜得到,陸海洋的父母肯定也怪她,如果不是去找她,他家也不會有這場無妄之災。

唯一一個看不清現實的人,是陸海洋。

陸海洋在醫院裏徘徊了半天,確認季朵父母都不在,才偷偷摸摸地溜進了病房。當時季朵在看書,沒注意他,直到聽見他畏畏縮縮地叫:“朵朵……”

季朵扭頭看他,毫無印象,心想這是哪個男同學啊,猶豫地嘟囔:“你是……”

看到了她的表情,也聽到了她的疑問,陸海洋瞪大了眼睛,愣了三秒才衝到她的床前,扯着脖子吼:“你失憶了啊?”

看到他的反應,季朵就猜到了他是誰,卻仍舊沒有實感,怯怯地叫:“陸海洋?”

“我聽說你忘了一些事,可我沒想到你連我都忘了。”陸海洋坐在床邊委屈得緊。

近距離看着陸海洋的臉,季朵心中的疑惑更濃了,她確定陸海洋並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雖然她那時也並不清楚自己喜歡什麼類型,卻覺得陸海洋實在是不吸引她。

雖然陸海洋長得也算精神,放在人堆里算是中等往上,但在那之後,陸海洋在季朵眼裏不再特別了,他變得和樓下髮廊的tony、送快遞的小張、電視劇里某個男三號……長得差不多,一轉臉就留不下什麼印象。

“是啊,我把之前我們相處的事情忘了個乾淨。所以,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吧。”季朵微笑着對陸海洋說。

她以為大家可以心照不宣,發生了這種事,想再當普通朋友都是勉強,不見面對兩個家庭對大家都好。她真的以為陸海洋是來和她告別的,沒想到聽到她的話后,一個已經成年的大男孩,居然哭了起來。

“對不起,我知道你怪我……”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病房裏還有其他人,季朵覺得很丟人,她驚慌地擺手,“說實話我真的是怪不起你來,因為我不記得你啊!”

“那你為什麼不想見到我了?”

“我……”

這簡直是個死循環。季朵沒辦法讓陸海洋理解失憶的感受,而她也無法理解陸海洋心中的錯位感。前一天還是玩伴的人,后一天就拋開自己長成了大人。

好在這時季朵的爸爸回來了,毫不客氣地將還在抹眼淚的陸海洋趕了出去,門被關上之前季朵還聽到他喊:“朵朵,我不會放棄的!”

季朵無奈地搖了搖頭。在她心裏,那個時候就已經和陸海洋劃清界限了。

可是並沒有,在那之後過去七年了,陸海洋這個人仍沒有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她後來到上海念書、創業,陸海洋都一刻不停地追着她。季朵之前看偶像劇,每每有失憶的情節,主人公似乎都不會徹底忘記戀人,如果曾經真的深愛,她總覺得應該會有一顆種子埋在自己的心裏。

可她完全感覺不到,雖然陸海洋窮追猛打,信誓旦旦地說他們之前的感情有多好,但季朵也只能這樣相信,畢竟感情的事外人也說不好。

總之現在的情況是,她和陸海洋三句話內就能把天聊死,可陸海洋還是發誓此生非她不娶。

娶個鬼啊!此時此刻季朵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暴跳如雷的陸海洋,只想讓他以最快速度從自己的面前消失。

說實在話,事故之後他們即使有感情也全變成了虧欠,她真要怪罪,也終歸有怪罪的理由。所幸她忘了,連氣都生不起來,所以總想着能一笑泯恩仇也就罷了。如果陸海洋能安安靜靜的,她也不是不能做朋友,拋開戀愛,畢竟中間還留存着朋友、同學,甚至是生死與共的情誼。可季朵這點得過且過的心思,也快被陸海洋的胡攪蠻纏折騰光了。

“那個男的是誰啊?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陸海洋嚷嚷。

“他是誰與你無關。”季朵打開電腦,緊盯着屏幕,不再看他,“你想在上海工作隨你,但別說你是為我來的,我沒空陪你。”

“我不信!我一定要知道那個男的是誰!”

說完陸海洋撿起地上的包,風馳電掣地關門而去。

季朵歪頭緊張地盯着門,等了大約三分鐘,確定了陸海洋不會再折返回來,她眼珠一轉,嘴角立刻變成了上揚的弧度,抓過手機撥了小秋的電話,不住地嘟囔着:“快接快接快接……”

一直響到快自動掛斷,小秋才接起電話,張嘴就罵:“季朵,你要死啊,你知道上午給我打電話的下場!”

“對不起,我知道你是夜行動物,但我事出有因。”季朵說話速度加快,“你現在在家還是在店裏?”

“店裏。”

“陸海洋現在應該過去找你了。”

電話那頭傳來翻身的聲音,小秋的聲音一下清晰起來:“他來幹什麼?”

“他跟我說他在上海找了份工作,要紮根在這兒了!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我再也甩不掉他了!所以我一着急就和他說我有男朋友了。”想到維今,季朵低頭看着自己還沒來得及換的衣服,情不自禁地笑了,“他肯定不信,現在會過去找你問。”

“你有男朋友了?”

季朵捻着衣角說:“沒有……隨口一說的。不過,如果他問你,你就說有,是個三十多歲的大叔,超帥超有型,有車有房,反正你隨便編。”

小秋嘿嘿笑了幾聲,陰陽怪氣地說:“不對啊,季朵,你這明顯是有人選啊?你該不會和那個修表的大叔……”

“哎呀!沒有!我、我、我……要去跟工廠談事了!我掛了!”

“等下,先說好,是不是我怎麼解決都行?”聽筒里出現了磨指甲的聲音,“你知道我脾氣不好的,他要是和我鬧,我是能找人打他出去呢,還是能報警抓他呢?”

“隨你!”

“有你這句話就行。”

撂下電話,季朵伸展胳膊呈大字形向後倒在沙發上,過去的一夜在腦海里翻來覆去地回放,她合攏雙手使勁兒搓臉,驅不散的是略微的羞恥和滿臉的笑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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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有點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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