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第3章

周一的早上季朵被鬧鐘叫醒,她睜開眼睛看着方形的吸頂燈,思緒中梗着一塊空白。

今天應該幹什麼來着?是不是該去找小秋商量事情?可為什麼要起這麼早?她晃了晃腦袋,困意卻再度襲來。幸好在此時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這不是鬧鐘的聲音,而是提醒事項。

季朵意識到了什麼,猛地翻身坐了起來。提醒事項里清楚地記錄著她今天要去找工廠談什麼,訴求是什麼,甚至連她起草的解約合同放在了哪裏都有註明。最關鍵的是,維今八點會來接她。

她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好死不死的,她偏偏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忘記了。萬幸已經養成了備忘的習慣,否則今天就糗大了。

季朵忙不迭地洗澡化妝,收拾包包,習慣性吃藥的時候她忽然對着鏡子裏的自己嘆了口氣。今天是忘事,明天會不會就是忘人了。忘事可以記,忘人怎麼辦。

差五分八點的時候維今發來已經到了的信息,季朵準時下了樓。表面看似鎮定,實則有種劫後餘生的恍惚,原本應該長舒一口氣,卻還是懸着心。

“吃早飯了嗎?”發動車子前維今問她。

“沒來得及。”

維今從後座的紙袋裏掏出了一個自製的三明治遞給她:“吃吧。”

“你特意給我帶的?”

“算不上特意,以備不時之需罷了。”

季朵笑着揭開三明治上的保鮮膜,說:“那就是特意給我帶的。”

車子開出沒多久,維今就發現了季朵的不對勁。她吃東西的時候一直在發獃,吃得很慢很慢。好不容易吃完了,包裝紙始終團在掌心裏,繼續看着窗外發獃。

“丟在這裏吧。”維今從儲物盒裏拿出一個膠袋,遞給了季朵。

季朵把手裏的垃圾丟進去,把袋子暫時放在腳下,轉頭看着維今的臉。他將一側的頭髮別到了耳後,捲曲的發尾垂在頸邊,將他的下巴線襯托得更加好看。感覺到她在盯着自己,維今趁着看邊鏡的機會瞥了她一眼,還是說了:“你今天情緒不太對啊。”

“情緒?”季朵聳了聳肩,“你直接說今天話少不就完了。”

“不是話多話少那麼簡單,是有事情讓你無法釋懷。”

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他。季朵本來不想說,可旅途漫長,高速路又空蕩無聊,總要打發時光。她摸了摸脖子後面,嘆了口氣道:“今天早上起來,我把今天要做的事情忘光了,包括和你約好的事情。”

維今皺了皺眉,他並沒有想到這點。

“我這種遺忘症有個特點,就是越近的事情越容易忘。都是突發的,也沒辦法預料。”季朵儘可能輕鬆地說,“我這種忘和普通人不太一樣,普通人忘記一件事,會有一個感覺,知道自己忘了事情。那不是真的忘,只是暫時卡住了。可我的忘記是徹底消失,這件事從來不存在,我也不會再想起來。”

“但你還是記起來了。”

“那是因為我習慣把要緊的事都一條條記下來,有時候還做多重保險。”

“好習慣,很實用。”維今發自內心地稱讚,“無論是誰,養成這種習慣都是好的。”

季朵寂寂地看着維今一會兒,才將頭低下,不斷摳着自己的手指:“事情忘了也就忘了,我最害怕的是忘記人。兩個人的相識不只有事情,更重要的是感覺。就算別人多詳細地告訴我,兩個人曾經發生過什麼,我還是會覺得陌生。”

一旁突然伸過一隻手,按在了她的手上。季朵錯愕地抬起頭,聽到維今說:“都起皮了,別再摳了。”

雖然只是稍縱即逝的溫度,卻還是惹得季朵的心臟漏跳了一拍,將剛剛那種沉鬱的氣氛沖淡了一點點。

她將雙臂舉過頭頂,反抓住座椅背,用懶洋洋的聲音假裝開玩笑:“要是哪天我突然不認識你了,或者把你認成其他人了,你也別太驚訝。”

即便只用餘光,維今也能看出季朵的笑容跟平常完全不一樣,連面具都算不上,也就是一張勉強遮蓋情緒的紙。而他選擇將這張紙吹落,他伸出右手在季朵的頭頂拍了拍,說:“沒關係,就算真有那麼一天,我還記得你啊,大不了重新認識一遍。”

“你不會順勢裝作不認識我嗎?”季朵在他的手掌下面低垂眼帘,聲音越來越低。

“不會。”

維今的肯定讓季朵的眼眶有些發脹,但她嘗試吸氣吐氣,將淚意憋了回去。她一向眼窩淺,很容易掉眼淚,其實本身性格上不是那麼愛哭,所以有時候很尷尬。明明自己不想哭的,卻哭個不停,最後反而想表達的都表達不出來。之前在維今面前已經失控過一次了,她可不想落一個哭包的印象。

而且季朵感受到的是一股力量,徹底驅散了從早上睜開眼睛就壓在她頭頂的烏雲。她努力振奮了一下,上半身往前趴,想儘可能看到維今的正面,恢復了平常輕快的語調:“那就好,只要你還肯認識我,我相信……”

她忽然眼珠一轉,抿着嘴唇靠回椅背上,掩不住嘴角的弧度,卻還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季朵相信,無論重複多少次,只要她能再見到維今,就一定還會被他吸引。

對維今來說,季朵的心思實在是太容易猜了,差不多是寫在臉上的,所以他並沒有追問。不僅如此,他還忍不住在心中詰問自己,剛剛那個承諾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了解自己,從不輕易做情感承諾,可既然做了,就不僅僅是安慰。

之後的路途季朵開始給維今講自己學設計的前因後果,這還是要從那場車禍說起。那場車禍對季朵人生的改變不只是給她留下了難以治癒的後遺症,也有好的方面。聽她說完,維今才徹底領悟之前她說的“傳奇”一詞。對於一個二十多歲、普通家庭出身的女孩子來說,季朵的人生起伏確實稱得上傳奇了。

察覺到自己對於藝術,尤其是繪畫變得非常敏感是在住院恢復期,那時候季朵的身體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了,只是精神方面還不太穩定。因為住院實在太悶了,手機看久了又頭疼,她在網上買了些畫冊,想要換換心情。之前季朵對這些絲毫沒有興趣,連漫畫都很少看,可當她翻看那些畫冊時,突然湧起了一陣難以形容的興奮與愉悅。

她覺得自己看得懂,她能從抽象的畫作里解讀出具象的意義。在那之後,季朵有意識地去確認自己的這種變化,她發現自己在看到某樣東西或者聽到某種聲音時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圖畫。她會被美的人事物牢牢吸引着,彷彿五感都被剝奪了。後來,她的美術老師說這叫作通感。

手術之後季朵遺失了記憶,腦袋裏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可卻擁有了邁向另一個世界的鑰匙。出院之後,她突擊學美術,明明之前沒有任何功底可言,可第一次嘗試卻像是學過很久的人。無論多複雜的靜物對她而言都很簡單,她只消看上一眼,再看向白紙,畫作彷彿就已經浮現在了紙上,她只需要照着腦海中的畫面臨摹下來就好了。季朵唯一畫不來的就是人物的寫實素描速寫,她掌握不好人的面部輪廓,連比例都畫不對。為了應付考試,她自創了一種風格化的人像畫法。

畫室里的人都叫她天才,可季朵總覺得這個詞聽起來太諷刺了。這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用代價換來的,她甚至都不知道應不應該高興。

“後學者症候群。”一直安靜聽着的維今突然開口說了個名詞。

“對的對的……”季朵激動起來,忍不住比畫著,“醫生也說過這個詞,說是有不少這種案例,在遭遇嚴重腦損傷后突然出現了某種才能,甚至有的人會突然學會幾種語言。不過大腦的問題最複雜了,到現在也沒有一個準確的說法,只是說可能是由於左腦受傷,右腦的能力補償性質被激化了。”

維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心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一腳天堂一腳地獄,那兩年對於季朵來說確實不好過。

“不過這其實救了我,我本來成績也就一般般,忘了兩三年的經歷,導致我的高中就像沒上過一樣。但我卻輕鬆過了藝考,靠着突擊文化課還考上了不錯的學校。”

季朵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說:“以前呢,我偶爾還是會想,我願意把這一切都還回去,換我從來沒受過傷。不過現在我不這麼想了,如果我沒出車禍,就不會來到上海,也就不會遇到你了。”

“遇見我有那麼重要嗎?”維今看了她一眼,眼神變得鄭重更多。

“當然重要!”季朵下意識地回答,這才察覺到氛圍不對,她好像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立刻掩耳盜鈴地補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朋友!成為朋友的緣分當然重要!”

維今笑着嘆氣,遇見季朵后他嘆的氣似乎比他之前一年都多,可每一次的原因和感受都不盡相同:“事情不能這樣想,如果沒有發生那起車禍,你會有完全不同的人生,你不會遇見我,也就不會覺得可惜。”

季朵稍稍想像了一下那樣的人生,是簡單到一眼就能望到頭的。在家鄉隨便念所學校,畢業后做份普通的工作,能認識的人也大多是身邊圈子裏的。她會不會真的和陸海洋在一起呢?想到陸海洋,季朵忍不住掐了掐眉心。這個假設太恐怖了,所以還是現在更好。

雖然不能說過去的遭遇是好的,可她終於能夠坦然接受現在的人生,逐漸感受到它的美好了。

這個臨界點,就是她遇見了維今。

“你呢?”談了這麼多她的事,季朵想換個話題,“如果可以,你想回到過去嗎?”

“不想。”

維今飛快地回答,眉心突突跳了兩下。他自以為神態自若,內心確實也談不上有波瀾,可季朵還是用一種探究的眼光望着他,導致他不太敢與之對視。

其實季朵也說不好自己感受到了什麼,或許只是因為維今回答得太快、太肯定了,讓她的心中湧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她彷彿能夠看到維今身側存在的透明罩子,雖然很薄很淡,沒有任何攻擊力,只是像泡沫一樣時不時在她的視網膜上閃出七彩的光暈,提醒這層膜的存在。可季朵現在無法放任不理,多在意一個人,就要多想了解一個人,所有的細微表現都會無限放大,吸引着她把手伸過安全距離。

“你有少數民族的血統嗎?”她看着維今深邃的眼眶,忍不住問。

這個看似隨意的問題,在維今看來其實是無比聰明的邁進,由此他就不得不提到自己的家人、家庭、前半生——那些他不願意提及的事情。

他當然可以不說,可那樣又顯得太狡猾了。聽了別人的故事,卻絲毫都不分享,這不是交朋友的道理。

朋友。想到這個詞,維今禁不住想要苦笑——因為他知道世人對朋友的要求都必須知無不言,掏心掏肺,共享秘密,所以當他聽到季朵說“朋友”時,才會覺得好笑又悲涼。

“我媽媽是少數民族。”他淡淡地回答。

“這樣……”怪不得他的五官那麼深邃,季朵順嘴問,“那你是哪裏人啊?你說話上海口音不重,應該不是本地人吧?”

“我出生在香港,小時候生活在那裏,長大后在幾個城市都住過。我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母親常年住在國外,在那邊有固定的伴侶。”維今一股腦說完,突然偏過頭朝季朵笑了一下,“還有什麼想問的?”

季朵絲毫沒退縮,豎起一根食指,說:“最後一個問題。”

“說。”

維今做好了準備,季朵可能會問他以前在哪裏上學、家裏是做什麼的,這些問題順理成章,好在他自有一套標準答案。

他聽到季朵問:“你過年是一個人在上海嗎?”

太過意想不到,以至於維今沒有掩飾住錯愕。而季朵頗為滿意他的反應,神色活絡地說:“到時候我們一起出去玩吧,去三亞好不好?上海的冬天太冷了。”

她開始自顧自地抱怨上海的冬天,說著想去泡溫泉,說著海南的物價和水果,彷彿對維今的從前沒有任何興趣。這或許就是季朵真實的個性,想一出是一出。可維今卻突然覺得呼吸暢快了,他沉默地看着前面暢通無阻的道路,兩側的指示牌間或閃過,耳邊季朵的碎碎念像舒緩的伴奏,並不會讓他煩躁,反倒是壓力突然消失,讓這份平靜顯得尤為珍貴。

從第一次見面起維今就發覺了季朵異於常人的敏銳,他毫不懷疑季朵是看出了他不想談,於是在關鍵時刻果斷退開了。

維今的心中生出絲絲感激,其中還混着一些溫暖柔和的底調,讓他在自己未察覺的情況下就已經放鬆下來。很多很多年了,他在和另一個人相處的時候很難真正放鬆下來,而是維持着一種假裝放鬆的標準狀態。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兩個人在一起能夠放鬆下來代表了彼此間有依存關係,無論是依賴別人,還是讓別人依賴自己,維今都做不到。

可季朵是一個例外,她一再強行介入他的生活,維今用理智去考慮,也會覺得無奈,真的見面了卻又覺得自然,自然得就像那裏原本就有屬於季朵的一個位置。

照這樣下去,維今覺得季朵要在他的生活里紮根了,但他始終堅信這是不對的,畢竟他的人生沒有什麼養料。

“你困嗎?要不要睡一會兒?”維今問。

“你看,我不說話你說我不對勁,我話一多你就嫌煩。”季朵嘰嘰喳喳地說道,“我才不會睡覺呢,開長途的時候車上的人睡覺對司機很不公平。”

維今笑了笑,習慣性地想要伸手去摸她的頭,手已經離開了方向盤才突然清醒,這個習慣是哪裏來的。他的手指又一根根鎖在了方向盤上,像克制什麼一樣更加用力了一點。

到達鹽城時已經是中午,兩個人隨便吃了點東西就直奔工廠。把車停穩之後,季朵開始補妝,她把眼線尾拉長,換了更深的眼影,塗了個正紅色的口紅。看着倒是像個女強人,可惜維今看到她現畫,實在有點忍俊不禁。

“你別笑。”季朵拿刷子掃着臉頰,斜了維今一眼,“這樣比較有底氣。”

維今還是隱隱發笑,想和季朵一起下車。季朵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搖了搖頭:“我自己去就行,你在車上等我吧,應該不會太久。”

“你確定?”

“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季朵開門下車,轉身對維今說,“我可不是那種喜歡躲在男人身後的女孩。再說了,之前就說好不是找你來幫我吵架的,說話算話!”

維今曾經在錶廠實習過很長時間,工廠里的做派他也知道些,他琢磨着季朵頂多會看些臉色,最多吵個幾句,應該不會鬧太大。他點了點頭:“好,那你去吧,有事給我打電話。”

“好。”

季朵轉身大步流星地往廠子裏面走,始終都沒有回頭,也沒有絲毫猶豫。維今將座椅調得舒服些,打開了一半窗子,陰涼處的風比空調柔和,他半倚着車門,注視着季朵離去的方向。

他沒有選擇跟進去,他相信季朵並不需要。一個經歷過大起大落的年輕女孩,堅強和控制力對她而言是很重要的,她會恐懼,但不會退縮,所以維今不想傷害她的自尊心。但如果季朵需要,維今不會真的袖手旁觀。然而自從季朵進了負責人的辦公室,她就被吼得耳朵疼。那個一臉橫肉的負責人根本不會好好說話,又敲桌子又噴唾沫的,逼得她一再後退:“我們廠子人多,效率高,出貨準時!你去問問,多少網紅店都和我家合作啊?你要的量這麼少,除了我們還有誰能給你這麼低的價格?”

季朵始終報以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您說得都對,人員多,效率高,價格低,出貨準時……沒錯,但您就是沒提最重要的一點,品質。您不打招呼就換了材料,以至於這一批貨我全賣不出去,這個損失怎麼算?”

“現在原材料漲價,我也是在幫你控制成本!品相上的差別微乎其微!你的東西統共才賣那麼點錢,成本多少你心裏清楚,買的人也清楚,他們對質量有多高的要求啊?LV一樣開線啊!矯情!”

“是,我就是矯情。”季朵站了起來,從包里掏出前兩天擬的合同。小秋的男朋友懂法,給她修改過,“這份合同是我自己做的,由於您的過失導致這批貨的耗損,我不會讓您全部賠償,但我也不可能給你全款結賬。我希望我們能好合好散,我要收回所有屬於我的東西。”

負責人冷冷地瞪着她,她也毫不示弱瞪回去,辦公室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季朵死死地抓着手裏的文件夾,以此保持鎮定,以至於當對面的男人一把扯過她手中的文件夾摔在桌上,她渾身震了一下險些破功。

“你們這種人我見多了,賣着垃圾東西,還非要裝什麼高大上!說白了不就是找到了更便宜的小作坊,想毀約嗎,直說啊!”

他氣急敗壞地砸着桌子翻了幾眼合同,隨手簽上了字,推搡着季朵到外面,叫了個人名:“給她結算東西和錢!”

季朵被推得一個趔趄,差點被門檻絆倒,雖然狼狽,眼神卻仍然凌厲。臨走出工廠前,她最後一次回頭,對那個負責人說:“希望你一直記得我,因為不久之後我一定會高大上給你看。但那個時候,你註定還在計較着蠅頭小利,做着你嘴裏的這些‘垃圾’。”

在罵罵咧咧的聲音里,季朵拖着幾大包尾品,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工廠。直到感覺到陽光,她鉚足的力氣才一點點消散。就在她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忍不住想要蹲下去緩口氣時,維今出現在了她的旁邊,捏住了她的手。

“給我吧。”

維今想從她手裏把那些粗糙的編織袋全接過來,季朵卻留了兩包攥在手裏,輕輕搖了搖頭:“沒事,沒有什麼重量。”

“既然不重就都給我吧。”維今卻很堅持,“我可沒說不幫你搬東西。”

季朵笑笑,鬆開了手。看着維今人高馬大的,將那幾個包裹連夾帶扛一齊往車子那邊搬,背影有點好笑,卻很可靠的樣子。她原本慌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給,擦擦手。”維今把包裹放進後備廂,一坐進駕駛室季朵就遞了濕巾過去。編織袋很臟,摸完手上很不舒服,“對不起啊,把你的衣服都蹭髒了。”

“小事。這不就是你給我的任務嗎,現在任務達成了。”維今低頭擦着手,不經意地問,“解決得順利嗎?”

“順利。”季朵痛快地說完,才意識到對維今來說等待的時間太久了,她有點不好意思,“我請你喝咖啡吧。”

想到之後還有很長時間的車程,確實應該休息一下,維今點了點頭:“好啊。”

單單是他的應承,就已經夠讓季朵心花怒放。

隨意找了間咖啡店坐下,維今喝咖啡是只放糖不加奶的,而季朵買卡布奇諾都要再加糖加奶。她看着維今面不改色地喝下純黑的液體,好像已經嘗到了苦味,五官皺到一起,念叨着:“苦不苦啊?”

維今看了她奶茶色的咖啡一眼,反問:“甜不甜啊?”

“生活已經很苦了,還不多吃點甜的。”

“愛吃就愛吃,找什麼理由。”維今失笑,“你也少加點,就算不擔心長胖,吃太多糖對身體也沒好處。”

“那你能不能讓我嘗一口?”

不知道怎麼回事,季朵看着維今那杯,突然特別想嘗一口。她以前也試過,每次都難以下咽,可這次居然又湧起了好奇心。

維今遲疑了一下,把杯子轉了一圈,推給了季朵。

季朵捧起杯子只抿了一點點,就瘋狂搖頭,咋着舌頭喊:“好苦。”把杯子還了回去。維今不確定她是不是真的喝到了,卻被她誇張的表情逗笑了,有一搭無一搭地問她:“你要把這些東西搬哪兒去?家裏放得下嗎?”

“你說車裏那些啊?”季朵喝了一嘴奶沫,像一圈白鬍子,自己卻渾然不覺,“你幫我拉到我朋友那兒去吧,她那裏有的是地方放。等回頭我有空,看看能不能拆卸些零件用。”

說著她從包里掏出了一個文件夾,翻了翻裏面厚厚的一打設計稿,有些上面還釘着一些樣本模型,鼓鼓囊囊的。

“我主要是想把這些拿回來,雖說可能沒什麼意義,但實在不想放在他們那裏。”

“理解。”

“你的表進展怎麼樣?”

提到表,維今的眼睛立刻亮了,開始對季朵講他的構想,他想打破原先想的傳統的圓形錶盤的輪廓,變成太空頭盔一樣的弧形,這樣一來內部空間會更大,也更清晰,可以放置一下更加立體動態的組件。他打算設計一個專門的組件,在給機芯干擾最小的情況下完成一個大雁飛過花朵緩緩綻開的變化。然後再加上音樂功能,正好表達雁過留聲的意境。

季朵在貴金屬和寶石的運用上給他提了一些建議,卻完全沒有提自己想要成立工作室的事情。畢竟還是摸不到邊際的事,她不想以此來分維今的神。她現在才懂,一個人發自內心在愛着某樣事物的時候最有魅力。即便她不是那個被愛着的對象,也能感受到那束光。

原本只想喝杯咖啡,結果不知不覺又叫了一杯,等到維今覺得聊得差不多了,這才發現時間已經很晚了。回去的路上天色漸漸轉暗,開到中途路燈已經亮了起來,維今想問季朵餓不餓,用不用去前面服務站買點吃的,還沒等他開口,季朵的腦袋突然歪向了他的肩膀。

維今嚇了一跳,一開始還以為是季朵在胡鬧,餵了兩聲才相信她是真的睡著了。因為有安全帶勒着,她歪得很不舒服,隨時可能向座椅中間的空隙倒下去。維今心裏有一千一萬個無可奈何,是誰說在車上睡覺對司機不公平的,虧得她喝了兩杯咖啡還能睡得着。雖然一肚子腹誹,但維今還是儘可能僵着身體,用肩膀撐住了季朵搖搖晃晃的腦袋。

總算是堅持到了中途服務區,季朵睡得倒是好,可維今覺得半個身子都麻了。他停下車子,用左手扣住季朵的後腦勺,輕輕托着她靠回了椅背上,又慢慢把椅背調低。期間季朵翻了個身,眼睛似乎睜開了一條縫,卻只是嘟了嘟嘴繼續睡了。維今俯身看着她,內心一片不知所措的柔軟,不敢驚動。

季朵有一張很招人喜歡的臉,算不得特別標緻,卻很有辨識度,圓圓的眼睛和總像在笑的貓型嘴,讓她看起來比本身年齡還要再小一點。和她相比,自己確實是上年紀的人了。維今自嘲地扯動嘴角,終於收回了視線。

車子開過上海的收費站季朵才醒過來,眼睛在車內轉了一圈才想起來自己在哪兒。她揉着眼睛坐起來,含糊地說:“對不起啊,睡了這麼久。”

“沒事,挺安靜的,我開得都比去時快了。”見她醒了,維今才把空調又調低了點。

“我朋友在西藏南路那邊開酒吧,我告訴你怎麼走。”想到小秋的脾氣,季朵有點為難,被她看到維今,保不齊會說出什麼來。

她心懷鬼胎地先給小秋髮微信打招呼,那邊直接就炸了,鬧騰着要請吃飯。季朵覺得現在強行拉着維今和她的朋友見面真的不太合適,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怎麼了?”維今了解,季朵只要一有發愁的事就會抓頭髮,他就直接問了。

“我朋友問,要不要去她那裏吃飯?”季朵想從維今臉上看出他的態度,卻扛不住自己心裏打鼓,“算了,我已經回絕她了。”

維今透過後視鏡,眼神朝她那邊偏移:“為什麼回絕?你留下吃不就完了。”

“那可不行!我今天麻煩你一天了,郵費和過路費加一起那麼多錢,我必須請你吃頓飯。”

“必須?”

季朵仰着臉湊近他,一字一句地說:“必須!”

真是沒辦法,這哪裏是想答謝的做派。維今淺笑,沒有推脫。

說實話季朵一開始真的沒想太多,她只是需要一輛車,就想到了維今,覺得這是個說得出口的理由,他們能在一起待上一天。因為季朵不開車,所以對油價什麼的都不敏感,直到早上經過收費站她才突然想起這些事,那麼長的往返光油費要多少啊。

這一路,季朵只要想起這些就於心有愧——這跟她睡着並不矛盾。

進了市區之後,季朵先是指揮着維今開到了一家她常去的本幫菜館,邊吃邊偷瞄維今的反應,維今實在是不習慣吃飯時被人這麼盯着,硬扛了一會兒還是撩起了眼皮,無奈地問:“怎麼了?”

“我就是想看看你愛不愛吃……”季朵噘着嘴嘟囔。

“那你可以直接問我。”維今舀了一碗腌篤鮮,放在了季朵的面前,“還不錯。”

終於被他肯定了口味,季朵立刻雀躍起來,想都不想就舀了湯往嘴裏送。維今的“當心燙”出口也已經來不及,季朵慘叫一聲,咬着舌尖不停地用手扇風。

“你平時也這麼冒失嗎?”維今哭笑不得。

季朵把舌頭伸進冰飲里降溫,含含糊糊地說:“才不是。”

還不是因為坐在你對面,害得我想集中精神都沒辦法……季朵氣鼓鼓地看着維今,像只賭氣奓毛的貓咪。

從她的反應里,維今能看出一些東西。他低下頭,專心吃東西,心裏卻有一團化不開的憂愁。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是這樣的心情,或許是因為他並不討厭季朵。所以維今預感到如果季朵再不控制眼睛裏的火苗,他們終究會疏遠,他就發自內心覺得可惜。

吃過飯,維今載着季朵到了小秋的酒吧門口,門口本來不能停車,所以季朵也沒想多待。小秋找人幫她把後備廂里的東西抬進了院子,維今自始至終沒有下車,就看到兩個女孩眉來眼去交頭接耳,明顯是意有所指。

“我就打個招呼,這是禮貌好不好……就打個招呼,我保證!”

季朵又拉又抱,企圖阻止小秋朝車門靠近,生怕她說出什麼來。奈何小秋比她靈活得多,最終還是從她胳膊下面鑽了過去,直接拉開了副駕的門,對維今說了聲:“嗨!”

“你好。”維今禮貌地點頭。

“季朵沒給你添什麼麻煩吧?”

“沒有。”

“她有時候想一出是一出,你多擔待。她總和我提起你,說你……”季朵從背後捂住了小秋的嘴,劫持似的拖開了:“你別拽我,喂!”

季朵飛快地放開小秋,轉身兩步跳上車,對着窗外做了個鬼臉,果斷說:“開車吧。”

兩個小女孩的相處模式在維今看來其實很新鮮,她們一邊欲蓋彌彰,一邊又暴露無遺,把真心包裹在熱鬧里,像做遊戲一樣。

年輕人對待感情總是輕鬆的,可這種輕鬆維今從來沒體會過。

將季朵送到住處樓下,維今終於覺得今天過完了,疲憊到這時才一點點漫上來。他亮起車裏的燈,對季朵說:“快回去休息吧。”

“今天真的謝謝,太麻煩你了。”

“你已經說很多遍了,飯也請過了,可以忘記了。”

季朵挑了挑眉:“我可不想忘。”

說完她跳下車子,倒退着朝維今擺手。直到看到維今的車子調過了頭去,才戀戀不捨地轉身。這時,一個人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幾乎貼到她身上,季朵被嚇得尖叫一聲,連着退了好幾步。

“是我。”

陸海洋黑着一張臉,上來就抓她的胳膊。

季朵捂着心口,順過氣之後變成了氣不打一處來,利落地甩開他的手,罵道:“大晚上的,你在這兒幹什麼啊?”

“剛那人是誰?”陸海洋剛剛看了個全程,再度看到了季朵手術之前的笑容,這點燃了他的怒火,“就是那個修表的?”

“關你什麼事!”

這樣說著季朵卻偷偷摸摸地用餘光去瞟維今離開的方向,不看不要緊,她原以為維今應該已經開走了,卻發現車子停在了拐彎的地方。

“朵朵,他都多大年紀了?”錯愕間,季朵不知不覺地停住了腳步,陸海洋搶上一步又堵在了她的前面,“他肯定是騙你的!你別傻了!”

“陸海洋,別說我不記得之前的事了,就算我記得,但我已經和你說過分手了。我要和誰在一起,是我的自由,你無權干涉!”

季朵覺得維今應該是看到了她被人截住,因為擔心才停下來看一看。她不想讓維今介入這檔子麻煩事,所以心一橫就想往家裏跑。沒想到陸海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胳膊,氣急敗壞地說:“我從來沒答應分手!”

“分手不需要你答應!你放手!”季朵拚命甩動胳膊,她越掙扎陸海洋就越用力,她忍不住皺眉,“疼……你先放開!”

因為陸海洋擋住了她的大部分視線,所以她並沒看清維今是什麼時候走過來的。但維今就突然從陸海洋的背後出現了,伸出手來按在了陸海洋抓着她的手臂上,淡淡地說:“放開。”

陸海洋看到維今立刻轉了火,二話不說鬆開了季朵,昂着下巴對着維今,語氣輕佻地說:“就是你啊?”

“你幹嗎要下來啊,走就好了嘛。”季朵衝著維今擠眉弄眼,小聲地說。

維今剛剛從邊鏡里看到一個男人突然出現,實在是放不下心,就停下觀察了一會兒。眼下他想起了之前季朵提過被前男友糾纏,想不到居然是真的。

“我是誰不重要,我也不在意你是誰。”維今的平靜就像一塊堅固的冰,陸海洋輕薄的氣焰並不能對他造成什麼影響,“但是一個女孩已經表現出不情願了,你就不該再糾纏,更不該動手。”

“你現在裝什麼清高?給誰看?朵朵太單純,你比她大這麼多,幾句花言巧語就能把她騙到手……”

“陸海洋,你過分了啊!”

季朵拽了陸海洋一把,沒想到陸海洋正奓毛,在勁頭上,抖了抖肩膀,反倒把她往後撞開兩步。維今朝她擺了擺手,說:“你先上樓吧。”

“你先走吧,他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你先上樓,聽話。”

維今只想要拍她的肩膀一下,陸海洋卻果斷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隻手毫不客氣地朝他的臉揮拳而去。

“陸海洋!”

季朵的尖叫剛剛脫口,根本沒看清是怎麼一回事,維今似乎只是稍稍側了個身,隨便伸了個腿,陸海洋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個過程實在是太快了,不止季朵,陸海洋自己都蒙了,完全來不及惱羞成怒,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只有維今沒事人似的嘆了口氣,臉上帶着淡淡的無奈神色,朝陸海洋伸出一隻手:“起來吧。”

陸海洋猶豫着搭上了維今的手,眼中卻突然精光一閃,看似是蓄力想站起來的膝蓋其實是朝後倒去,維今被他扯得猛然往前一撲。片刻間確實是驚了一下,但維今的身體重心不是一般的好,幾乎是瞬間就穩住了身形,並且掌握了主動權。陸海洋本來是想作勢翻身壓倒維今,沒想到迅雷不及掩耳之間就被反手擒住,維今完全是條件反射將他的胳膊掰到了身後,膝蓋還頂在他的背上。

“疼疼疼……”手臂上突然傳來劇烈的疼痛,讓陸海洋顧不得自己單膝跪地的屈辱姿勢,忍不住陣陣慘叫。

維今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真的動手了,趕緊鬆了勁兒,稍稍有點懊惱,但更多的是哭笑不得。

“別亂動,只是脫臼了。你是想讓我給你接,還是去醫院?”他對陸海洋說。

“廢話!當然是去醫院!你還不得給我接殘了!”陸海洋大罵,疼得滿頭大汗。

近距離看着這一切發生,季朵卻覺得很夢幻。之前她一直為維今擔心,因為陸海洋之前就是個不良少年,打架的事情干多了,但維今外表上看起來完全不像會打架的。尤其是陸海洋使壞時,季朵險些撲上去。然而她看到維今熟練至極地解決了陸海洋,大氣都不喘一下,那姿態絕對是個練家子,是打群架的小屁孩不能比的。察覺到維今在看她,她還維持着張口結舌的狀態:“你、你、你……這叫不擅長吵架?”

維今輕笑一下:“這不叫吵架,吵是用嘴的。”

“所以你擅長的是乾脆利落地把人放倒?”

“也沒有那麼可怕。”維今打開後座車門,給了陸海洋一個催促的眼神,對季朵說,“我帶他去醫院。你回去吧。”

“要不我還是……”

“回去休息吧,沒你的事。”

季朵清楚自己跟去只會助長陸海洋無理取鬧的氣焰,只是還是放不下心。她放不下的是自己給維今添了大麻煩。

“那……結束之後你告訴我一聲。”

“好。”

維今沒再多說什麼,載着陸海洋朝最近的醫院駛去。

季朵慢慢上了樓,癱倒在床上,天花板上浮現出剛剛維今制服陸海洋的瞬間,她翻了個身,身體蜷縮成一團,雙手捂住臉咯咯咯笑起來。

去醫院的路上,車內的氣氛很是糟糕,陸海洋哎喲呻吟着,不時蹦出幾個髒字,維今卻根本不搭理他。

維今其實有點自責,被算計的時候條件反射做了動作,終歸力氣下得狠了些。在他看來陸海洋就是個膚淺暴躁的小夥子,街上隨便拽一個都這樣,雖然講不了什麼道理,也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

“你今年多大?”沉悶久了陸海洋也覺得沒意思,開始沒話找話。

維今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與你無關吧。”

“當然有關!朵朵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對她有責任!”

“責任?”

“你知道她頭上傷的事情吧,她應該不會瞞着別人。從劫後餘生那天起,我就發誓要照顧她一輩子!”

劫後餘生?維今這才後知後覺陸海洋是誰,他雖然知道故事,但並不知道名字,所以之前對不上號。

原來是這個前男友?

這倒是讓維今有些驚異了,發生了那種事,這個人怎麼還糾纏,到底是怎麼想的?

“跟她一起出車禍的……是你?”

“是我。”

居然還有點驕傲的語氣?

“你認為她真的會接受你照顧她一輩子?”

“為什麼不能?”

天哪,維今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跟年輕人思想脫節了。他從不好為人師,對別人的事情也不感興趣,如今卻不得不說:“她已經忘了之前的事,努力開始了新的生活,你就非要拽她回去,逼着她每天都要想起自己出過車禍,面對頭上的傷?你覺得這樣有意思?是對她好?還是說你心裏覺得她除了你再也不會有別的選擇,所以你這樣是補救,是有擔當,是值得讚揚的?”

陸海洋陷入短暫的沉默,但很快就不管不顧地嚷起來:“我是喜歡她,她以前也是喜歡我的,只不過她暫時忘了,我會讓她想起來的。”

“要是她永遠想不起來呢?”

“不可能!”

“所以你就一直糾纏她,不顧她的訴求?”維今冷笑一聲,“你這不是喜歡她,是自我滿足。”

陸海洋翻了個白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招數,別以為跟我這玩高深,想把我繞進去,你就能得到朵朵啦!告訴你,沒戲!我會讓朵朵看到你的真面目的!”

車子停到醫院急診部外,維今跟着陸海洋一起下車,跟在後面淡然地付賬。為了不在情敵面前丟臉,接胳膊時陸海洋硬是咬住了牙關沒叫,汗水把衣服都沁透了。

脫臼不是太大問題,胳膊上吊點東西,養養就好了。站在車邊上維今問:“你要去哪兒?我送你。”

“不必。”陸海洋隨便挑了個方向,氣沖沖地朝前走。

維今猶豫了一下,還是朝他喊:“你怎麼看我,我都無所謂,也懶得和你解釋什麼。但我希望你清楚季朵不是那種任人擺佈的女孩,你如果連基本的了解都沒有,就別談什麼喜歡了。還有,你當然有追求的權利,但一定要有底線。喜歡一個人的前提是希望她好,我不想看見你傷害她。”

陸海洋腳步停了停,沒有回頭,舉起能活動的那隻手豎了個中指。

雞同鴨講。

維今在風裏苦笑着搖頭,給季朵發了條短訊:“都解決了,安心休息吧。”

他上車朝家開去。

將車子停在自家屋后的車位上,他的房子並不在巨鹿路遊客多的路段,尤其房子背面這一段十分僻靜。維今按下車鎖,發覺忘記把手機帶出來,又打開車門去拿,看到季朵的回復:“對不起,又給你添麻煩了。但你的動作也未免太帥了吧!”後面還跟着個顏文字。

在回與不回間踟躕,卻聽到了些微的響動,維今低下頭看到一支口紅從車底滾了過來。他彎腰拾起,隨後就聽見了高跟鞋的聲音,一個手裏握着鏡子的女人跑到他旁邊,連聲說:“不好意思,是我的。”

維今把口紅遞過去,轉身離開。沒走兩步就聽到背後女人略顯遲疑的聲音:“維今?”

剎那間,維今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導致他這個頭回得非常緩慢。

“維今,真是你啊?”女人小跑到他的面前,熟絡地說,“我是吳瑛。英華集團的吳瑛,想起來沒?”

想是想起來了,維今卻不太想認。十幾年沒見的人,那個他不想見的世界的人,怎麼又出現了?

“我有點印象,不過記不太清了。”他敷衍地說。

“真巧啊,上次見面的時候我們還都是小孩呢。”吳瑛自顧自地感慨起來,扭頭看着身側的洋房,含笑問,“這是你家?”

她長着張很標緻的臉,符合現在的大眾審美。維今大概知道她的年齡,成熟卻只是加在她的氣韻上,倒是沒顯現在皮膚上。加上她不凡的穿着和精緻的妝容,在夜色里也熠熠生輝,是會讓人側目的女人。

只是維今止不住走神,並沒有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天很晚了,你還有事吧,我先回去了,拜。”維今大步流星地繞到自家門前,開門就進去了,全程都沒有回頭看已經追到門外的吳瑛一眼。

這麼晚了,還收拾得這麼一絲不苟,還拿口紅補妝,自然是等下還有安排。既然如此,維今覺得自己少寒暄也是理所應當的。

只是門外的吳瑛臉色已經沉了下去,她將一直握在手裏的口紅惡狠狠地丟回包里,默默地咬了咬牙。

“today鐘錶工作室”的木牌周圍沒有燈泡點綴,在夜裏非常不起眼,吳瑛抬頭看了一會兒,打心眼裏覺得寒酸。

“我到家了,晚安。”

想了想,維今還是給季朵回了一條,他擔心她死心眼會一直等回復。

果然是秒回:“晚安。”

疲憊又混亂的一天,對維今而言絕不是值得紀念的日子。沒想到在一天結束時,居然還是嘗到了些許滿足感。

他完全搞不懂滿足感出自哪裏,但他由衷地覺得要是沒有剛剛那個的插曲,今天其實也算完美。

雖然季朵有美學天賦,但她畢竟不是珠寶設計科班出身,她學的廣告設計只是給她打了繪圖軟件的操作基礎,對珠寶設計並沒有多少實際助益。她需要系統的學習機繪,以及蠟膜倒模一系列操作步驟。她開始進入瘋狂學習模式,看各國珠寶設計師寫的著作,翻獨立設計師的網站,認真研究各種貴金屬與晶石。實話實說,她這輩子都沒在學習上這麼用心過。正因如此,當她剛剛深入一點點就感覺到了自己的白目。滿足於製作雞毛蒜皮的小玩意兒的她,其實連首飾設計的門都沒看見呢。

察覺到差距,就是進步的開始,季朵開始報課程,沒事還跑去大學旁聽,筆記幾天就寫寫畫完一本。

季朵正在大學裏溜達,小秋打電話來,興高采烈地問:“你在哪兒呢?”

“我剛蹭完一節課,怎麼了?”

“我在松江這邊給你看上個地方,你過來看看?”

松江區啊,離她住處好遠,路上都得折騰兩個小時。可季朵也知道,一般來說這種倉儲都在郊區。她遲疑了一下,還是答應下來:“成,我過去看看。”

折騰到地方,季朵在中介的帶領下看了倉庫和辦公區,不算很大,但很整潔。辦公區開闊,四面都是落地窗,她最喜歡採光好了,適合畫畫。

“眼光不錯。”她用手肘碰了碰小秋。

“那當然。我知道你一開始不要太大,這地方就是交通不太方便,實在不行買輛自行車唄,騎去車站也還好。”小秋伏在她的耳邊,“關鍵價格便宜,過這村沒這店。”

“租金怎麼算?”

中介利落地報出一個足夠嚇到季朵的數字,還要一口氣付半年。因為之前有小秋的鋪墊,導致她的心裏落差更大。

這個租金她目前能拿得出,但支撐不了多久,而且租下來僅僅拿它做淘寶生意嗎?那她本就微薄的利潤,全成給別人賺的了。

錢的問題還是次要,真正使季朵踟躕的是,她還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好,她對自己沒信心。所以這些準備帶來的壓力實在太大了,她怕自己每天都會惴惴不安。

“我們再商量一下,麻煩了。”

季朵拉着小秋往外走,中介追着遊說,好不容易才脫了身。小秋抱着胳膊問她:“還想壓壓價?”

“不是。我想……再緩緩。”

“緩個什麼勁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先拿下,錢我可以借你,又不找你要利息。”

“我知道你是好意,你相信我。”季朵撒起了嬌,“但我真的覺得我個人的準備還不夠,我想先系統學習一陣子,然後在圈子裏試試水。”

小秋斜了她一眼,一臉鄙視地說:“喜歡上一個工匠,也學會鑽牛角尖了是吧?”

本想反駁,一想到維今,季朵臉上已經不受控地蕩漾起笑容。

小秋嗔怪地翻了個白眼,覺得這傢伙沒救了。

不過玩笑歸玩笑,小秋開着歡樂場,見過的人太多了,她見到維今的第一眼就徹底明白了為什麼季朵說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維今身上的氣質太奇特了,那份疏離絕不是刻意為之,而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他身邊的人要麼會被他驅離,要麼會被他狠狠吸引住。顯然季朵就是後者。

這並不是場好打的仗,好在季朵也不是個普通人,永遠不能小看一個絕處逢生的人身上破釜沉舟的勇氣。

“唉。”想到這裏小秋嘆了口氣,“隨你吧。不過,別拖太久,事業和愛情都是一旦有了苗頭一蹴而就的好。”

“我知道。”

話雖如此,季朵卻發覺自己的住處實在局促,她需要買不少的機器。比如注蠟機啦、硫化機啦、氣焊之類的,她需要一間像維今一樣的工作間。

她必須要搬家。

既然要搬家,不如離維今近一點,之後動不動就能路過打聲招呼。季朵本來都打定了主意,結果一查那附近兩室一廳的房租,冷水立刻從頭澆下來。她順便搜了搜那附近整租的房子,更是嚇得倒吸一口涼氣。原本之前季朵覺得維今應付房租應該問題不大,看到具體數字后她又忍不住擔憂起來。

真是左右為難。說穿了就是錢到用時方恨少。然而她在上海多年,虧得小秋照應。小秋難的時候她也沒幫上什麼忙,現在她實在無法開口借錢。

思前想後,季朵決定給家裏去個電話,遇到解不開的事情,她就會想聽聽爸媽的意見。其實不是意見也可以,只要聽聽他們的聲音就好。

手術后她和父母的關係極大程度改善了,不僅如此她還一直覺得自己特別對不起父母,因為年少無知,讓父母遭受這麼大的打擊。手術后醒來第一眼看見爸媽就詫異,他們看起來老了很多,雖然她丟失了三年的記憶,可怎知父母不是一夜白頭。之後還要承受她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一樣健康的事實,要時時刻刻為她懸着心。

正因為此季朵離開了他們,她實在沒有辦法。那段時間父母對她小心翼翼,每天N個電話確定她的位置,恨不得她什麼也不做,就安心當個廢人。她覺得再這樣下去,她和父母都要瘋掉。所以她堅持來了上海,獨自生活,看似狠心,其實是想讓父母放心。好在幾年過去,父母總算平靜下來,但這種平靜在季朵看來是種克制,父母應該是看出了她的抵觸,所以選擇退讓。他們之間的聯絡變得非常少,不聯絡就是好消息。

“喂,媽,你們在幹嗎?”

“沒幹什麼啊,你爸上班去了,媽今天調休。怎麼了?有什麼事嗎?”電話那頭媽媽的聲音立刻緊張起來。

“有點事……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想和你們商量商量。”

“你說。”

“我想學珠寶設計,然後,開個公司。”

電話那邊一陣沉默,似乎沒聽明白,遲疑着問:“你現在不就在做首飾設計嗎?”

“不是這樣的,是值得保存的金銀鑽石的那種,比如我可以給您和老爸做對戒指。”

她成功把媽媽逗笑:“那倒不用了。不過你想學就去學,只一點,別太辛苦了。”

“我知道……但……”

“缺錢?”媽媽終於反應過來。

“不是不是……”季朵撓了撓頭,她實在是張不開嘴找父母借錢,“我現在需要間工作室,所以得搬家。之前我在松江郊區那邊,看上一套辦公倉儲一體的房子,可租金太貴了,我怕入不敷出。可我剛剛看市中心單間的租價也很嚇人,大概我也要往郊區轉移了。拿不定主意,所以想和你們聊聊。”

“看吧,和你說了多少次,要存錢,你呢?總是振振有詞,說什麼人活一輩子就是不能委屈自己。你說你這兩年賺得也不少,就一點錢沒存?”

“多少也有點,但……真的一個月那麼高的房租,撐不了多久也就沒了。”

“都說了回家來多好,上海那地方花費太高。”

“媽!”季朵不耐煩地提高了音調,“這話都說多少遍了,我喜歡這裏,而且……”

“而且什麼?”

季朵含笑咬了咬下唇,試探着說:“而且,我在這裏有喜歡的人了。”

“什麼?誰啊?”到現在季朵父母也是聽到這個就緊張,他家是絕對不會逼婚的那種。

“總之……是個好人,和陸海洋完全不一樣,很成熟、很有安全感。”

季朵媽媽在房間裏轉圈,碎碎念着:“不行,晚上你爸回來我得和他說,我們得過去給你把把關。”

“啊啊啊……”季朵忙不迭地慘叫,“別!千萬別!現在八字還沒一撇呢,是我單相思好吧,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那人有這麼好,還能看不上我家閨女?”

“也就你們拿我當寶貝。”說到這裏季朵有點心酸。她想要父母放心,所以始終沒讓他們知道陸海洋的糾纏,而維今和她的年齡差在父母看來必然是大了點,她必須得讓父母相信這段感情不會再是孽緣,“重點是,遇見他以後,我想變成更好的人。而不是像從前一樣只想得過且過,只想廝混在一起胡鬧。我想變成更好的自己與他相配,我想變成能陪伴他幫助他向前走的人。就算不能每時每刻和他在一起,我心裏一樣有滿足感。”

長長的沉默過後,媽媽嘆了口氣,略顯欣慰地說:“看來這次是真的遇上動心的人了。”

知道對面看不到,季朵卻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嗯!”

“既然這樣,就別委屈自己。你這孩子從小就有一個毛病,想做的事必須去做,我還會不知道嗎?要你簡簡單單糊弄一下,你心裏總是放不下的。找交通方便的地方,去租套合適的房子吧,我們每月給你貼補點房租。”

“不行!我不能要你們的錢!”

家裏的經濟情況季朵比誰都清楚,父母雖說有點存款,日後退休金也還可以,但人老了用錢的地方還多得是,那錢是萬萬不能動的。

“我們的錢還不都是留給你的,”媽媽難得強硬,“你要是有出息,以後賺了錢還我們就是了。要是賺不到也沒關係,就當是改善生活環境了,之前我和你爸就覺得你那個小公寓實在不像樣。”

季朵還想再說什麼,言語有些時候卻顯得特別蒼白,根本無法表述出心中真實的感受。她動了動嘴唇,最終也只是說:“我會加油的。”

媽媽輕笑了一聲:“有兩點你必須答應我。一,永遠以身體為重。你做什麼工作我都不管,賺多少錢我也不在乎,但千萬別學着別人用精力去換。倘若覺得有什麼不對,立刻去醫院複查,懂嗎?”

“懂。”

“二,無論多需要車子,你可以找司機,但絕對不能自己去學。這是為自己,也為別人。我和你爸爸年紀都大了,真的不能再揪心了。”

“我保證。”

“還有,談戀愛還是要慎重考慮,多觀察觀察,別像傻子似的一頭栽進去。”

“你這可是第三條了啊!”季朵故意拿腔作調。

“你這孩子,就知道找碴。”媽媽笑了一聲,“對了,今年過年,你是回家來,還是我和你爸過去?”

家裏沒有什麼長輩了,所以季朵家裏對於過年的形式感沒那麼重。之前過年爸媽也來過上海找她,過得也很不錯。只不過如果沒什麼事,她是寧願自己折騰,也不願意爸媽折騰。季朵本想說“我回家”,嘴張了張,突然想起維今來。她心念忽地一轉:“要麼……你們過來吧?反正我搬了家,地方也大了……是吧……”

她說得心虛,但媽媽沒多想,只是說:“那行,回頭我和你爸說。”

又聊了些有的沒的,末了媽媽說鄰居來串門了,就要掛掉電話,季朵在說了拜拜之後突然又喊了聲:“媽媽!”

媽媽被嚇了一跳:“怎麼了?”

“我愛你,也替我跟爸爸說。”她還是不擅長說這種話,憑着衝動說出來之後立刻臉上發燙,“好了,我掛了啊!”

她一刻都等不了,完全沒辦法聽媽媽的反應,慌忙地掛了電話。

之後的一段日子季朵就以維今的住處為圓心,開始一圈一圈往外擴展,尋求合適的房子。看了有十幾套,把周遭的交通信息、房子優缺點和價位都記錄下來,想找到最好的性價比。這期間她手工雕了一枚銀杏葉形狀的吊墜,送到了首飾店裏,要對方倒模做成銀的看看效果。

去取吊墜的那天季朵順道去了維今的工作室,她抬手遮在眼睛上,貼在落地窗外向里望。維今剛好從樓上下來,走到半截就感覺外面有個人影,於是彎腰趴在扶手上往外看。

果然又是她。也不知為何,還沒看清楚的時候維今就有預感是季朵,所以真的看清了也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

上次之後季朵真的是有一陣子沒來了,雖然偶爾還是會發些不痛不癢的信息,他看見就回了,看不見也就算了,不過人是一直沒露面的。以至於維今想,是不是上次被他忽略,讓季朵醒悟了一些。又或許是那股不切實際的衝動總算褪去了,畢竟對季朵這個年紀的姑娘來說,比他這裏有趣的地方比比皆是。

這樣想的時候維今心裏是有些酸澀的,他必須承認,短暫的熱鬧消失后總會格外寂靜,他覺得這是正常反應,可他又發自內心地為季朵高興。這裏是他的永無島,對季朵而言卻是禁錮。

可惜的是,季朵還是來了。

“你又跑來幹什麼?”維今走到落地窗前,拔下了上面的門閂,放季朵進屋。

“路過嘛,就看看你在不在。”

季朵輕巧地跳進屋子,熟門熟路地把包放在沙發上,發現屋裏的鐘錶好像多了幾塊新的。不過她也不能確定,就走過去細看,指着一個特別精美的座鐘問:“這是你的,還是別人的?”

“我新買的。”維今從櫃門裏拿了個玻璃杯,放在了茶几上,“想喝什麼自己去冰箱裏拿,反正你也不懂得客氣。”

“你這意思好像我給你添麻煩了似的。”季朵噘了噘嘴,“那我走了。”

她真的提起包往門口走,眼珠一個勁兒地往後瞄,結果發現維今插着胳膊冷靜地站着,完全沒有想攔她的意思。她的手放在門把上,背對着維今做了個氣鼓鼓的鬼臉,心一橫立刻掉頭回來,把包甩在沙發上,抄起玻璃杯就往廚房跑:“我渴了,喝口水再走!”

維今就是想看看她要怎麼收場,沒想到這麼簡單粗暴。他輕輕搖了搖頭,忍俊不禁。

“我真的是路過。”在冰箱前糾結是喝橙汁還是酸梅湯的季朵又強調了一遍,“我去首飾店取東西了,給你看!”

她端着杯子跑回去,從包里掏出首飾店贈的小布袋,從裏面把銀墜子和她的蠟模掏出來遞到維今面前:“我自己做的蠟模,交給首飾店倒模出來的。我現在還沒有裝備,想先看看效果。還不錯是不是?”

手指中節大小的銀杏葉,脈絡微微立體,形狀很完整,雖說有些打磨的問題在,但足以佩戴。

維今挑眉:“想起什麼來了?想做複雜的東西了?”

“嗯!”季朵猛地點頭,蹲在桌子對面,腦袋趴在邊緣,神采奕奕地說,“我在找新房子了,也要像你一樣弄個工作室出來。你幫我參謀一下唄。”

她又跳起來去翻包,背對着維今,嘴巴不停:“對了,我要用的工具跟你的有很多重合的,氣焊啊、切割啊、打磨啊什麼的,你給我講講。”

她說得這麼認真,更加證明了這不是路過,反倒變成談正事了。她總能有理有據,讓維今無法拒絕她。

“那些機器用不好都挺危險的,你剛開始用一定要當心。”幫她看着房屋信息,維今就發現這些房子都是圍繞着他找的,從近到遠,但遠也遠不過五站地鐵。

“我可以理解為你在關心我嗎?”季朵托着腮眨巴着眼睛。

她的心思昭然若揭,維今一時搞不明白她是真的當局者迷,沒意識到自己的暴露,還是故意為之。如果是故意為之,季朵究竟是認為他不解風情到了需要一再試探的地步,還是乾脆就是在告知他。

可是事到如今,維今覺得自己不能再裝傻了。以季朵這種耐心和決心,現在是找近處的房子,過段時間會不會收拾東西搬過來也未可知。他作為年長的那一方,不能任由小姑娘糊裏糊塗越陷越深。

“你……盯着我幹嗎?我臉上有東西嗎?”不自覺間維今久久盯着季朵的臉出神,她實在發毛,就開始有各種小動作。

“季朵,我問你個問題。”維今眯了眯眼睛,嘴角微微上揚。

“什麼?”

“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這話問得太突然,像是隨手朝一邊放鬆玩耍的季朵丟了顆炸彈,季朵根本來不及躲閃,反倒是徐徐站直了,眼睛陡然睜大,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沒發出聲音。雖然還回不過神來,但是臉卻已經紅了。

維今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繞到了桌子側面,離季朵稍稍近了點,斜靠着問她:“你了解我嗎?你除了知道我的名字和年齡,你還知道什麼?就連名字和年齡你都沒有確認過。我的家庭背景復不複雜、之前有沒有犯罪記錄、有沒有婚史,這些你都沒打聽過。萬一我是個騙子怎麼辦,我臨時在這裏租上幾個月,為的是騙錢騙色,然後就消失無蹤,你根本找不到我。什麼都不清楚,就敢一頭撞上來,喜歡不是這樣輕易的事。”

“沒有哪個壞人會苦口婆心地和我說這麼多的。”

原本季朵真的被嚇到了,她完全沒想隱藏自己的心意,可她也沒想到維今會直接揭穿,她原以為維今的性格是會裝看不見。只不過當她聽完維今說的話,理智卻一點點回歸了。說到底,不過就是勸退嘛。想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幼稚、冒失,然後重新審視自己的心動。

她偏不!

季朵轉過身,又朝前邁了一小步,和維今之間就夾着一個桌角。她揚起下巴,堅定地說:“我不管你要如何才能確定喜歡一個人,或許是查清楚對方祖宗十八代,但我不是。”

維今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但季朵絲毫沒有笑,她的咬肌死死繃著,表達着她的決心:“我或許對你的了解還不夠,可那些東西以後我可以慢慢了解。我相信自己的直覺,從見你第一面我就沒想過你會是騙子。你如果非要我說個理由,可以,你是車禍當時唯一過來看我死活的人;你是帶我出去玩一路都在照顧我,守着我一宿沒睡的人;你是會給我做飯,為我開往返八九個小時的車子,還為我打架的人。或許你做這些不是因為喜歡我,可我起碼知道你不是為了傷害我。所以,我為什麼不能喜歡你?”

她身上殘存的稚氣在此刻完全釋放了出來,竟然帶着不容小覷的衝擊力,讓兩個人之間的氛圍變得易燃易爆。維今從她不甘示弱的眼睛裏看到了一個遙遠的、陌生的、不食人間煙火的自己,正在身體裏叫囂着不要讓季朵攪入他的生活。

“你不過是依賴直覺,你要知道,當一個人想要傷害你,往往是沒有徵兆的,你的直覺根本不會通知你。”

“那你傷害我啊!”

話趕話到這裏,季朵也懶得再裝什麼成熟理智,她任由火氣躥出天靈蓋,直接就甩出了這麼一句在維今聽來十分可笑的話。只是維今的笑容根本來不及提起,因為在喊出那句話的同時季朵突然撲過來踮起腳吻住了他。

他沒有閉眼睛,在錯愕帶來的窒息過後,感知漸漸敏感起來,他近距離看着季朵卷翹的睫毛,和充滿蛋白質的細膩臉龐,終於錯亂了心跳。

腳後跟落回地面后季朵的臉頰已經緋紅,她抿着嘴唇,有些氣鼓鼓地看着他,再開口已經只剩下小女孩的語氣:“你不會傷害我的,我就是知道,所以別想嚇唬我!”

維今不動聲色地調整呼吸,心跳已經和呼吸混在一起,帶來岌岌可危之感。他知道自己沒轍了,他不該小看女人的直覺和女孩的衝動。

他用最後的理智找借口:“你還記得你曾經說過什麼嗎?要是一個人永遠覺得喜歡另一個人也可以適用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套理論,你也會覺得困擾,不是嗎?”

這句話卻真的讓季朵的心沉了一下,那話是她說的,她得認。反過來想,自己現在做的事,確實和陸海洋沒差。

她臉頰上的紅暈還沒退,可眼睛裏的光卻暗淡了不少,微微低下了頭,整個人像縮小了一圈,咕噥着問:“那……那你真的這麼討厭我嗎?”

只要說是,一切就可以有個了結。說是啊,快說啊。有一個聲音不斷催促着維今,想將他的頭按下去。可季朵受傷的表情揪痛了他的心,令他呼吸困難,他不習慣說口不對心的話。

維今翻了個身,背對着季朵,雙手撐在桌上,閉眼深呼吸了一次。睜眼之後,他又看到了那些房屋信息,隨手抓起來,指着其中一套貌似不經意地說:“就這個吧。”

季朵還沒緩過神來,這短短的幾秒鐘對她而言冰火兩重天。後勁兒大得很,她的頭一陣陣發暈。然而她又真的害怕維今會判她死刑,剝奪她努一把力的資格。所以,她獃獃地看着那套房子,有點理解不了。

房子是這些裏麵價格排前三的,但離這裏算近,是除了盛夏之外可以步行到達的距離。

“這套性價比還可以,位置也比較安靜,周圍綠化好。”維今自顧自地解釋,“關鍵是,雖然貴了一點,但會省去你每次來這裏乘地鐵和打車的錢。”

“你的意思是……”

到了這會兒季朵才琢磨出他話中的意思來,這是通行證啊。她的笑容像花兒一樣燦爛地綻放:“你至少不討厭我,對嗎?”

維今的心緒逐漸平靜下來,他坐回椅子上朝季朵招了招手,讓她靠近點:“既然攔不住,我只能做好準備。我尊重你喜歡的權利,但我有我的規矩,任何人不能破壞。”

“我保證,如果有一天你明確和我說,你不想再見到我了,我們之間就算再過一億年也不可能;或者,你有女朋友了。那我立刻就走,絕對一句廢話都不說。”季朵豎起兩根手指,做起誓狀,“這期間如果你嫌我煩,大可以趕我出去,這是你的房子,是你的自由。反正來日方長,現階段你只要知道我喜歡你就成。”

現階段?她還想怎樣?熟悉的寧靜生活眼看就要風雨飄搖,維今有非常清晰的預感。可很奇怪的是,他居然有一絲好奇。

他已經很久不會對精密機械之外的人和事產生任何好奇了。

“還有,剛剛的話,和剛剛的事,”聽他提起季朵就已經不自覺地咬起了嘴唇,讓維今的心臟也不得不又跟着漏跳了一拍,他喝了口水掩飾,“以後不許再和別人這樣說了,太傻了,更不能……這麼發瘋。現實不是童話,不是你遇見的每個人都不會傷害你。”

“你要是喜歡我,就不會有下一次了。”季朵非常敏銳地找到了切入點,自己好似也知道是找碴,憋着笑,眼睛裏還有點得意。

維今的無可奈何化成緩緩流淌的河流,有陽光灑在上面溫暖而晶瑩。季朵是陽光,避不開的,他輕輕叫了聲:“傻瓜。”

“我先走啦!”季朵決定見好就收,把東西收進包里迅速閃到了門口,“對了,吊墜是送你的,隨便掛在哪兒都行。”

她一口氣跑出有五十米,才回過頭高舉手臂揮動,大喊:“後會有期啊!”

維今站在門口,胳膊撐着門框,認真地問:“搬家用不用幫忙?”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沒想到季朵竟果斷拒絕了他,轉身之後腳步蹦蹦跳跳的,將包掄得好高。直到她的身影看不見了,維今才關上門。

不該逞強的地方逞強,不該倔強的時候倔強。正是這種近乎愚蠢的爛漫,讓她擁有可怕的力量,可以無孔不入地滲透進每一寸領土,即使對方是銅牆鐵壁。

將那枚銀杏葉拾起來,在手裏摩挲了一下,維今拉開桌子最底層的抽屜,裏面有隻鐵皮箱子,一塊布蓋在表層遮擋了下面的東西,他掀開一角將吊墜放進了裏面。

叮咚!

剛合上抽屜門鈴就響了,維今以為是季朵又回來了,開門的同時已經在說:“你又忘帶……”

門外穿着一身高檔時裝、巨大的名牌logo印在胸前的吳瑛朝他舉了舉手裏的兩瓶紅酒,眉梢輕揚:“你以為是誰?”

維今臉上的生動漸漸冰冷僵硬下來,轉瞬間他已回到從前的世界。他微微側身,讓吳瑛進來:“沒什麼,你怎麼來了?”

“上次遇見太晚了,都沒空聊聊,今天正好路過就來啦。不嫌我打擾吧。”

吳瑛用的是肯定句尾,已經在房子裏轉悠起來。維今心想,又是路過,看來這還真是個容易路過的地方。

“不好意思,酒你帶走吧,我滴酒不沾。”

維今從第一個抽屜拿出一個機械錶,開始埋頭拆卸起來。之後吳瑛和他說的話,他都沒有往腦子裏面記。

坐在車子上的季朵想到剛剛那一吻,根本忍不住笑,害得司機都偷偷打量她。她拿出手機在這一天寫上標註:今天我和維今表白,並且第一次接吻了。雖然是我強吻的,但他沒推開我。是個好的開始。

即使換了手機也可以導出來,這樣她就永遠都不會失去這一天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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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有點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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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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