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宮闕 (1)

第56章 宮闕 (1)

第56章宮闕(1)

夜晚的皇宮,顯得空曠而寂靜,只除了兩處,一處自然是天子的寢宮甘露殿,另一處則每日不盡相同,只看內侍總管鄭吉的腳步最後落在哪個嬪妃的宮所方才能塵埃落定。

算上今日,已經是連着快半月了吧,鄭吉臉上的笑容恭謹而不諂媚,向面前的女子行禮道:“徐婕妤,陛下今日點的還是您的名字。”就好像此刻面對着的並非是如今後宮最寵極一時的妃子。

徐惠溫婉地一笑:“多謝鄭公公,煩請待我沐浴更衣后即去見駕。”

鄭吉微一點頭,便退出殿外等候,望着遠處的其他幾座宮殿,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慨然,自從陛下封了立政殿之後,宮裏有多少嬪妃以為她們獨守長夜的日子也許就要結束了。可是誰也沒有料到的是,半年之後,陛下竟然下令廣招世家女子入宮,以充裕後宮。這位徐婕妤那一年也才年方十一,興許是太過年幼,初時不過因其才思敏捷封了才人。可就在半月之前,偶然間被陛下看見了她正在看書的模樣,當夜就承了皇恩,這一寵,就再也沒間斷過,也怪不得,後宮的其他嬪妃又要開始憤憤不平了。

並沒有等太久,徐惠便坐上了軟輦,一路朝甘露殿行去。漆黑的宮道被內侍們執着的宮燈照得通亮,儘管已不是第一次了,可她的心依舊還是驚甚於喜。那天的情景,徐惠或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自己是因為才名出眾才入的宮,相貌上也僅僅只是清秀而已,見過了宮中無數的絕色女子后,她的心就此漸漸暗淡了下來,原以為,下半生的結局也就不過是於深宮之中寂寞終老而已。直到有一天,自己不知怎麼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園子裏,於是便席地坐下,執卷翻看起來,沒過了多久,耳邊就傳來一個盛怒的聲音,斥問自己是怎麼進的園子。她心中頗為忐忑不安,抬眼剛想回答,卻不想轉瞬間肩膀就被來人緊緊地抓着,而那人正是自己進宮時遙遙見過一眼的大唐天子。徐惠立即脫口喊出陛下二字,接着皇帝的臉色卻是一冷,問清了她的名字后,只叮囑自己此處是禁地,以後決不可再進。失望的她看着皇帝遠去的身影,以為一切也就此結束了。可也許是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自那一夜起,陛下便開始只召自己侍寢,不因為才情,也不因為容貌,她的受寵更像是一場無因的綺夢,而少女的愛戀與神情卻由此掉落在了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身上。

下了軟輦,徐惠緩緩地走進這座已經漸漸熟悉的宮殿,在內室的門口跪下,聽着鄭吉在一邊向皇帝回稟道:“陛下,徐婕妤已到。”

心漸漸跳得快了些,然後,出現的便是皇帝的聲音:“進來吧。”如同平日一樣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深沉和寂寥。

徐惠低垂着眼瞼,恭順地走進去,再一次行禮。與身着冕服時的皇帝不同,此刻的陛下顯得更年輕些,聽宮裏的舊人說,貞觀十年以前的皇帝英武中還透着逼人的豪氣,可現在,站在徐惠面前的這個男人卻顯得更威嚴、冷漠和深不可測。

李世民淡淡地叫了起,卻沒有停下手中的筆,良久之後,他朝着徐惠的身影問道:“你過來看看朕的這幅畫怎樣?”

徐惠有些拘謹地小走了幾步,凝神朝案几上看去,偌大的畫紙上,不過寥寥數筆,桃樹的形神卻躍然紙上,可在她看來,唯一有些不妥的是,這沉鬱的筆鋒似乎和明艷的桃花不甚相合,若是群山峻岭之作則會更顯氣韻。思忖了一會兒,她還是含糊道:“依臣妾看來,陛下畫中的桃花與尋常見到的倒頗有幾分不同,卻更顯其花之風骨。”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上前,筆尖一頓,略作思索后,俊逸流暢的行書揮之即成:

——禁苑春暉麗,花蹊綺樹裝。綴條深淺色,點露參差光。向口分千笑,迎風共一香。如何仙嶺側,獨秀隱遙芳。

隨後,又問道:“那你看這首詩又如何呢?”

徐惠眉間微微蹙起,想來搪塞不過,恭敬道:“妾身以為,這詩和畫中的意境恐怕不大相稱,依陛下詩中之意似乎極愛桃花之灼灼,可畫中卻不知為何隱隱帶着股悲意。”

李世民的笑容頓時斂去了大半,帶着深意的目光在徐惠的身上停留了許久,突然大笑道:“朕常聽說,湖州之地,地靈人秀,原還不以為然,可見了惠兒,也就不得不信了。”

徐惠微紅了臉,羞澀地低頭不語,可下巴處卻被輕輕地托起,只聽見皇帝略帶笑意問道:“朕還聽說惠兒出生五月便能言語,四歲能讀《詩經》、《論語》,九歲竟能仿屈平之《離騷》作《擬小山篇》一首,不知傳言是否屬實?”

“陛下謬讚了,臣妾不過比之他人更喜廣閱書籍,並無其他過人之處。”徐惠謙恭道。

“惠兒過謙了。”李世民放下手,隨意地倚靠在軟榻上,似乎隨口道,“前些日子,德妃說你寫過一首叫《長門怨》的詩,念給朕聽聽吧。”

徐惠心裏一沉,此詩是自己受寵之前所作,講得正是深宮清冷和寂寞的心緒,這怎會傳到陛下的耳中,想到這裏,忽然看見皇帝有些不耐的神色,只好跪下念道:“舊愛柏梁台,新寵昭陽殿。守分辭芳輦,含情泣團扇。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

“守分辭芳輦,含情泣團扇。”李世民玩味地重複了一遍,“那依惠兒覺得這班婕妤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

徐惠一怔,這叫自己如何回答,班婕妤是古之賢妃,她的婦德流傳至今,比起趙飛燕、趙合德兩姊妹的名聲之壞,那自然是幸,可失去了漢成帝的寵愛,退居太後宮中的她又怎能說是幸福呢,若真的是幸,這個敏慧絕世的女子又為何會借秋扇以自傷,於《團扇詩》中哀語“棄捐莢笏中,恩情中道絕”呢?

李世民看着徐惠掙扎不語的神色,心中明了,卻不點破,只伸手拉過她纖細的皓腕道:“給朕倒杯酒吧。”

徐惠回過神來,將案几上的酒樽盛滿了塞外進貢的葡萄酒,李世民接過,淺酌了一口,看了一眼這清麗佳人跪伏在自己身前的模樣,微微皺眉,看着杯中紫紅剔透的佳釀,冷冷道:“替朕寬衣。”

“是,陛下。”徐惠畢竟還初曉人事不久,在皇帝身上移動的雙手還微微顫着,李世民只是面色平靜地飲着酒,彷彿沒有看見一樣,不知道已經是多久了,他多少個夜晚都是這樣度過,年輕稚嫩、風情各種的女子躺在自己的身下,就好像這廣闊的疆域一樣,任自己去征服,去享受。

昏黃曖昧的宮燈,蠶絲而成的紗帳,李世民的手一寸一寸地巡視着光潔白皙的皮膚,充滿陽剛之氣的身軀幾乎沒有任何憐惜地覆上,至始至終,那雙眼睛都沒有一絲的情動,彷彿只是在佔有,在掠奪。

漸漸地,他的動作緩了下來,面色依然冷峻地抽身離開,候在門外的鄭吉立刻走了進來,低聲道:“陛下,沐浴的衣物都已經備好了。”

李世民點了點頭,逕自轉身到了另一間房內,屏風背後便是一個寬大的浴池,他踏進溫熱的水中,閉目仰靠在池邊,身體的疲憊隨時可以復原,可心呢?時間一天天地過去,自己在多少女子身上想到找回當初妻子的影子,可即使只是初嫁時的那個沉靜的少女也無法被替代,對若水的愛,並沒有因為她的離開而減少,反則是一天天地深入骨髓,痛徹心扉。

鄭吉輕嘆了口氣,立在帷帳的外邊,輕聲道:“徐婕妤,時間到了,您該回去了。”

已是渾身酸疼的徐惠連忙穿上衣裙,稍稍低着頭下了床,腳下頓時一軟。

鄭吉極有分寸地輕扶了她一下,端起身後宮女盤中的湯藥遞給神情忽然暗淡下來的徐惠,但並沒有做聲。

徐惠心底一疼,帶着一絲希冀尋找着皇帝的身影,可看見的卻只是鄭吉微帶憫然的眼神,她有些遲疑地接過瓷碗,緩緩地喝下。

鄭吉心裏也鬆了口氣,這個徐婕妤怕是這兩年裏最識趣知禮的一個人,只可惜如今的陛下卻再無憐香惜玉的念頭了……

邁着沉重的腳步,徐惠神色憂傷地走出了甘露殿。“鄭公公。”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口道:“為何,陛下……”

鄭吉神色一斂,將徐惠扶上軟輦的瞬間,低聲道:“婕妤,請您仔細想一想隱王殿下的小字吧。”

徐惠怔怔地坐着,隱王?那個如同立政殿的主人一樣不可提及的禁忌?剛入宮的時候,她便聽說隱王殿下是陛下的第三個嫡子,可不知為何竟然隨了母姓,當時震驚朝野的那段往事如今已是無人再敢探尋,他的小字?和侍寢之後那一碗碗的避子湯又有什麼關係呢?

夜色深長,沐浴時一向不準任何人打擾的李世民驟然睜開眼,不悅地出聲道:“是誰在外面?”

等了一會兒,並無聲響,李世民警覺地從池中起身,披上一件絲質的袍子,轉身向外看去,只見一片衣角從屏風后露了出來,他又喊了一聲:“出來!”

沉寂了片刻,一個穿着大紅色的肚兜、黃色綢褲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從後邊探出腦袋來,扁着嘴,軟軟地喚了一聲:“爹爹好凶。”

李世民鬆了一口氣,俯下身子便把明達從地上抱了起來:“爹爹沒凶你,爹還以為是刺客呢。”

“刺客?”明達眨了眨眼,“就是那種專門來殺皇帝的人嗎?”

李世民親了親女兒水嫩的臉頰,也不糾正,只誇道:“兕子最聰明了,可是今天怎麼還沒乖乖地睡覺呢?”

明達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上頓時雀躍道:“爹,娘要回來了哦。”

李世民心裏一窒,強作着笑臉問道:“兕子為什麼會這麼說呢?”

“因為是爹說的啊。”兕子興奮地告訴父親,“爹不是說過,只要兕子夢見了娘,娘就會回來了嗎?”

“兕子夢見娘了?”李世民坐在床榻上,將明達抱在腿間。

明達重重地點了點頭,說:“娘抱着兕子站在湖邊,末子也在,不過娘只抱着兕子哦。”

一陣苦澀的滋味油然而生,李世民佯裝稍稍板起臉:“怎麼沒有爹呢?”

明達奇怪地看了爹爹一眼,然後理所當然道:“因為爹爹每天晚上已經有許多姐姐陪着啊,為什麼還要娘呢?”

李世民啞然失語,過了良久,才神情微肅道:“這是誰告訴你的?”

“沒有誰啊。”明達彷彿不明白父親話中的深意,“是我和末子一起看到的。”

李世民愕然,盯着女兒純真的笑顏半晌:“看到?你們在哪裏看到的?”

明達甜甜一笑:“在門口啊,最近末子說來的都是同一個姐姐,他就不來了,所以這幾天都只有我一個人噢。”

“鄭吉!”李世民向外邊高聲怒道,“進來!”

明達嘟起嘴,小手捂着耳朵,不滿地看着爹爹。

鄭吉一看見晉陽公主,便知道大事不好,低着頭,跪下道:“陛下……”

“你自己去外邊領杖刑吧。”李世民惱怒地冷聲叱喝道。

鄭吉的額間滲出一層冷汗來,不敢多說一字,正要退下,卻聽見晉陽公主在一邊稚聲道:“爹爹為何要罰鄭吉,他什麼也沒有做錯啊,是我和末子不許他出聲的,要罰也應該罰我們才是。”

李世民無奈地沉聲道:“兕子,這件事就是鄭吉做錯了,他不該讓你們看到那些……”

“爹爹不講理。”明達瞪大了眼,“宮裏哪條規矩上說鄭吉那麼做是錯的了?再說了,要不是爹爹不許我們看漂亮姐姐,我們做什麼還要偷看,那還不是爹爹自己的錯。”

李世民一時語塞,只好揮了揮手道:“算了,鄭吉,你先下去吧。”隨後,與正視着女兒的眼眸,道:“兕子,明白什麼叫做非禮勿視嗎?”

明達好奇地搖了搖頭:“就是鄭吉說我和末子不能看的那部分嗎?”

李世民頓時哭笑不得:“爹真的就拿你沒辦法,末子呢?”

“末子在寫字,說是明天要交給褚先生看的。”兕子顯得有些不以為然。

“兕子還是不肯學嗎?”李世民寵溺地笑問道。

明達窩在李世民的懷中,打了小小的哈欠,眯着眼道:“我想和爹爹學,褚先生一有時間就被末子給霸着,我才不要和他搶,我是姐姐,所以不和末子斤斤計較。”

李世民看着明達惺忪的睡眼,溫和地笑道:“那就讓爹爹來教你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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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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