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故人重逢
第8章故人重逢
蔡文濤撲倒在地上,背部的傷又迸裂了,血液正濡濕背部,失血過多讓他覺得暈眩,至於痛疼,全身早已麻木得沒有感覺了。蔡雋峰的人也許很快就會找來,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但透支過度的身體提不起絲毫力氣。
“沙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雙白色女子短靴移動到他眼前,蔡文濤吃力的仰起臉,正對上一張明艷絕倫的臉龐。
舒婭眼睛睜得滾圓,彎下腰盯着那張佈滿血污的臉看了半天,才遲疑的喊:“大哥?”
蔡文濤咧了咧嘴,頭又無力垂下,舒婭站在他身旁猶豫一下,抬腳快步離開。聽着腳步聲漸漸遠去,蔡文濤苦澀扯一下嘴角,怨不得別人見死不救,自己有負於人在先,幸好本就沒抱什麼希望,也不存在失望。
過了一會兒,一輛車子開到他身旁停下,車門打開,蔡文濤認命的閉上了眼,耳畔卻傳來舒婭的聲音:“大哥,你自己也使點兒勁,不然,我扶不動你呀。”
蔡文濤把臉埋在冰冷的地上一動不動,心中默念:是不是幻覺,是不是幻覺?
舒婭伸出指頭在他後腦勺上戳了戳:“暈了,還是死了?”見他還是沒反應,她趁機在他身上踩了兩腳,“先出口當年的惡氣,反正你現在暈了不會知道。”
蔡文濤終於確定不是幻覺,艱難的支起上半身,抬起一隻手:“你……”
舒婭抓起他的手臂往自己肩上一搭,惡聲惡氣:“你什麼你,起來!”
蔡文濤借力掙扎爬起,大半個身軀倚靠着她,兩人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挪到車門旁,舒婭把他往車後座一扔,揉一揉被壓得酸痛的肩:“沉死了,跟豬一樣。”
還跟以前一個德性,嘴巴不饒人,蔡文濤卻覺得親切,昏昏沉沉躺在車後座,聽見她說:“傷得不輕,送你去醫院吧?”
“不,不行,”蔡文濤慌亂,“別、別讓蔡雋峰找到我……”
“什麼?”舒婭震驚,“你的意思是二哥把你傷成這個樣子?”等了一會兒,沒有聽見蔡文濤答話,她打開車頂燈仔細看他,只見他呼吸急促,兩頰潮紅,似乎正在高燒中,她伸手去觸摸他的額頭。
蔡文濤猝然抓住她的手,語氣悲切:“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不甘心……,求求你,別把我交出去……”
舒婭怔怔看他片刻,最後,無可奈何的“唉”了一聲,匆匆坐入駕駛座,啟動了車子。
蔡文濤一直在做惡夢,一會兒夢見自己被火燒,全身灸痛;一會兒夢見自己被泡在結冰的寒潭裏,冷得心肺糾結痛楚;忽又夢見父母被關在牢籠中呼救,接着夢境又變成妹妹被拖入精神病院,他忍不住失聲痛哭;夢中的最後一個鏡頭是蔡雋峰拿槍指着自己的腦袋,優雅微笑,慢慢扣動扳手……
“啊——”蔡文濤慘烈大叫一聲,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氣。稍稍平定一下狂亂的心跳,他打量四周,這是一間寬敞的卧室,厚重窗帘低垂,室內光線昏暗,分辯不出大概是什麼時間,舒婭盤腿坐在床腳旁的地毯上,手上握着一把紙牌,口中念念有詞:“單、雙、單……”
“你在做什麼?”蔡文濤聲音嘶啞。
舒婭眼角斜挑,陰惻惻一笑:“我正在考慮是把你送給二哥呢,還是把你賣給二哥。”
聽她這麼說,蔡文濤倒也不覺得驚慌,如果真要把他交出去,早就交了,她只不過嘴巴上說說狠話而已。雖然一直在昏睡中,但迷迷糊糊間也曾感覺到有人喂自己喝水吃藥,拿冰袋給自己冷敷降溫,看見她漂亮眼睛下的兩個大黑眼圈,顯然是因為通宵照顧自己所致。
“謝謝你。”他誠摯道謝。
舒婭無趣的扔下紙牌:“這類空話還是少說點好,你昏睡了一天一夜,都夢見了些什麼呀,一下子喊熱,一下子喊冷,一下子又喊爸媽、阿敏,哭得跟個孩子一樣,九叔和阿敏沒事吧?”
蔡文濤沒有答話,快速檢查一下自身的情況,衣服已經被全部脫光,上半身大大小小數十道傷口凌亂的裹着一層紗布,顯然,替他包紮傷口的人不太善長給人裹傷。
“我的衣服呢?”他急切問。
舒婭嫌棄掃一眼他裹滿紗布的身體:“用得着遮遮掩掩嘛,就你現在這副木乃伊的樣兒,白送給我看,我都沒興趣。”
蔡文濤低垂着頭,一言不發。
舒婭又看看他,記憶中,他向來注重儀錶儀態,即使再怎麼不喜歡他,也不得不承認,那時,他的確稱得上風度翩翩,優雅從容。可眼前的人,頭髮枯黃,眼窩深陷,蒼白削瘦的臉龐幾乎青筋畢露,臉頰上還有於青,全身傷痕纍纍,想來必定吃了不少苦頭。
舒婭心一軟,決定不再打擊他:“你那些衣服沾滿了血,又臟又破,我全堆在盥洗室里了。”她遞給他一件寬大的女性睡袍,“我這裏沒有男人的衣物,你先將就一下吧。”
“謝謝。”蔡文濤接過睡袍,因為身有重傷,他的行動笨拙緩慢。
舒婭替他把睡袍披上:“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狼吞虎咽喝下兩碗菜肉粥,蔡文濤還有些意猶未盡,一抬頭,見舒婭正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他面露赧色,扯了兩張紙巾擦拭一下唇角,模樣雖然狼狽,舉止倒不顯粗魯。
“你——”心中的疑問太多,舒婭清理一下頭緒,先把最關鍵的那個提了出來,“你和二哥之間出什麼事了,九叔知不知道?”
蔡文濤訝然:“你回本城多久了,難道沒有聽到一點傳言嗎?”
“遇到你的那天,我才剛回到本城,之後,”舒婭撇一下唇角,很不甘願的說,“又怕你死在我家裏,就一直守着你不敢離開。
“哦,”蔡文濤有些歉意的笑了笑,“說起來,事情很簡單,我和蔡雋峰之間的繼承人爭奪仗,他完勝,執掌家業,我慘敗,流亡逃命。”
“你的意思是說,”舒婭蹙眉,慢慢消化自己所接收到的信息,“二哥接管了九叔的位置,然後,要取你的性命,所以,你現在處於逃亡保命的過程中?”
蔡文濤點頭:“差不多就這意思吧。”
“你開玩笑吧?”舒婭以鼻嗤之,“家族內鬥殘酷無情,我可以理解,但再怎麼狠,也不過是讓你一無所有、淪落街頭罷了,難不成還能下達天涯追殺令,不死不休?你以為這是在上演《上海灘》現實版,還是《大上海1937》?更何況,兩個都是蔡家的兒子,九叔根本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如果,”蔡文濤淡淡一笑,眉宇間有些悲涼之色,“我爸昏迷不醒,而我現在的身份是通緝犯呢?”
“通、通緝犯?”舒婭張口結舌。
“是呀,通緝犯!”蔡文濤重複強調,笑容慘淡,“罪名是謀殺親父未遂。”
舒婭怔怔看着他,半晌,她長長吁一口氣,問:“能不能把事情的詳細經過對我說一遍?”
蔡文濤迅速掃視她一眼:“你相信我?”
“大哥,”舒婭嘆一口氣,“你是人,不是畜牲,雖然有點混帳,但我覺得還沒有喪心病狂到謀殺親爹的程度。”
蔡文濤哭笑不得:“謝謝誇獎。”
他把大致情形對舒婭說了一遍:因為當年的那一場賭約,蔡九對蔡文濤徹底失望,再加上不滿蔡文濤與周越藕斷絲聯,父子倆一度鬧得很僵,最終,蔡文濤搬出蔡家大宅,公然與周越同居,蔡九一怒之下聲稱與蔡文濤斷絕父子關係,自此,父子倆長達半年之久沒有聯繫過。直到一個多月前,阿敏打電話告訴蔡文濤,母親受傷住院,他匆忙趕到醫院去看望。從蔡太太的哭訴中,蔡文濤得知父親終於決定更改遺囑,指定蔡雋峰為家業繼承人,為此,父母之間產生了爭執,兩人拉扯中,蔡太太不慎從樓梯上跌下來,導致小腿骨折。蔡文濤不忿母親受傷,怒氣沖沖回到蔡家大宅找蔡九理論,誰知,他剛進入書房就受到襲擊,失去了知覺。
“我醒來后,”蔡文濤說,“看見爸爸一動不動趴在身旁的地上,後腦勺流了一灘鮮血,而我手上握着一個沾血的石雕工藝品,我正想看看他還有沒有氣息,這時,葉青松和家裏的幾名傭人推門沖了進來,隨後,阿敏也衝進來,她只看了一眼現狀,就失控的尖叫不止。”
“怎麼會這樣?”舒婭口中喃喃,擅抖着抓起杯子猛灌一口涼水,才讓混亂的心緒平靜了一些,“九叔、他有沒有生命危險,還有阿敏,現在怎麼樣了?”
“你問的這兩個問題,我也很想知道答案,還有我媽,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蔡文濤低下頭,垂眸掩住眼底的浮光,生死不明的那個人畢竟是自己親生父親,教導愛護自己二十多年,不管心中曾經有過多大怨氣,如今只剩下關切與擔憂。
“那,後來呢?”舒婭問。
“後來,”蔡文濤苦澀笑笑,“我順理成章的成為意圖謀殺親生父親的嫌疑犯,被隔離調查,除律師之外,不允許任何人探望,我的律師告訴我,所有證物和證詞都直指我有謀殺行為,而事發那天,恰好我爸約了他的律師,準備去辦理新遺囑的公證手續,這麼一來,我的作案動機也成立了,而唯一能證明我清白的人只有我爸,他卻一直在昏迷中,也許永遠不會有清醒的那一天了。”
“所以,”舒婭抿了抿乾澀的唇,“你就逃了出來?”
蔡文濤點頭:“一旦罪名成立,我大概這一輩子都沒有機會活着走出監獄了,背着這樣一個殺父罪名糊裏糊塗的死去,我實在不甘心,死也不能瞑目,我自殘身體,利用被送往醫院就醫的機會逃出來。警方發佈了通緝令,蔡雋峰也派出大量人手追查我的蹤跡,並以重金懸賞有關於我的線索,理由很冠冕堂皇,要讓我這個禽獸不如的殺父兇手得到應有的懲罰。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東躲西藏、四處逃竄,直到昨夜遇見你。”
“或許,”舒婭猶猶豫豫的勸說,“你應該再耐心等等,說不定九叔很快就能清醒過來呢?”
“呵——”蔡文濤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你以為蔡雋峰會讓我爸有清醒過來的機會嗎?”
“為什麼不會,”舒婭斷然反駁,“二哥和你一樣,也是九叔的親生兒子啊!”
蔡文濤譏誚的冷笑:“四年前,關於恆叔和恆嬸的那份報導,其實我當時查到是葉青松暗中一手策劃,因為他和我關係密切,如果揭發出來,別人只會以為是我指使他這麼做,而且,我自己也以為他是好心想幫我,只不過用錯了方法,就替他遮掩住這件事,之後,爸爸不再信任我;我和楚傑打賭的事,一開始,也是葉青松告訴我,說發現你和楚傑關係親密,建議設法讓你迷戀楚傑,這樣,既使你拒絕繼續維持和我的婚約,蔡雋峰也不可能有機會娶到你,事發那一天,爸爸和蔡雋峰及時到達車禍現場,並非完全是巧合,從那以後,爸爸放棄了我,轉而大力栽培蔡雋峰;而這一次,我之所以會是今天的局面,葉青松的證詞起了很大作用,當一切成定局,我才明白,原來他一直是蔡雋峰的人。”
舒婭臉色漸漸泛白,口中卻依然固執的喃喃:“我不信,二哥不是那樣的人。”
蔡文濤正視舒婭,神情坦蕩:“之所以告訴你這一切,我並非是想為自己當年犯下的錯誤開脫,錯就是錯了,我應當承受因為錯誤而帶來的懲罰,只是,我希望你能明白蔡雋峰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
“別再說了!”舒婭轉身衝出了房間。
蔡文濤平靜坐在原地,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扶着牆慢慢走到窗前,掀開窗帘,一縷陽光穿窗而入,舒婭坐在院子裏的草坪上,望着一株明艷似火的木棉花出神,午後的斜陽照在年輕美麗的少女身上,純凈恍若不染一絲塵埃。
他蹣跚走進盥洗室,果然看見自己那堆血衣扔在牆角,把沾血的衣服全部扔進洗衣機,設定好程序后,他又爬回到床上,必須抓緊時間養精蓄銳,過完這一刻,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安穩睡上一覺。
……
蔡家雖然算不上世家望族,卻也是新興富豪名流,豪門辛秘之類的八卦,最讓人熱血沸騰了。舒婭只在外面轉了兩圈,就打探到了最近熱門話題——蔡氏版豪門恩怨的全部內容。所有內容概括起來無非是:父親偏愛外室所出的私生子,原配之子不忿家業大權旁落,蓄謀殺父未遂,導致老父成為植物人,事發后越獄潛逃,最無辜的是蔡家小姐,因為親眼目睹兄長殺父,一時刺激過度,精神失常了。當然,故事中蔡雋峰更多的是以有情有義的正面形象出現,而蔡文濤則是整一個自私自利、殘忍無情的二世祖形象。
舒婭駕車漫無目的瞎逛,儘管以往一向與蔡文濤不合,但憑着直覺,他似乎並沒有說謊。然而,她從小就與蔡雋峰相識,他一直待她很好,就像是一個真正愛護妹妹的兄長一般,如果說這一切都是假象,她實在無法相信一個人的偽裝可以持續十多年之久。
不知不覺,車子行駛到了蔡家大宅門前,舒婭走下車,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來這裏做什麼呢,就蔡文濤所說的那些事直接質問蔡雋峰?這樣一來,勢必把蔡文濤的行蹤給暴露了,再怎麼不喜歡這個人,他畢竟是九叔的兒子,阿敏的哥哥,人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往絕路上推他一把的事情,舒婭無論如何都做不出來。
正呆怔出神間,突然聽到有人欣喜的喊:“阿婭!”一輛轎車不知何時已停在身後,蔡雋峰從車子裏出來,笑容溫潤,聲音柔和,“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傻站在門口不進去?”
高素文和葉青鬆緊隨其後,相繼下車,臉上均有久別重逢的歡欣笑意。
舒婭不由眼眶泛紅:“二哥,我昨夜剛回來,聽說、聽說……”
蔡雋峰臉上有了凝重之色,撫慰般輕輕拍了拍舒婭的肩:“進屋去說吧。”
一進房門,舒婭就迫不及待的問:“二哥,外面的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嗎,九叔和阿敏究竟怎麼樣了?”
蔡雋峰並沒有答話,先吩咐傭人送一杯奶茶給舒婭,還記得她一向愛喝這種甜膩的飲品。然後,不慌不忙打量起她,闊別四年,她臉頰兩側原本粉嘟嘟的嬰兒肥已消盡,褪去清澀,開始展露出成熟女子的綽約風情,薄削的短髮又令她顯得有幾分俏皮。她的眼眸乾淨如昔,並沒有因為曾經受過情傷,而變得憤世嫉俗或哀怨尖刻。他一直都明白,她的心思比他們任何人都要簡單純凈,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他所不願意傷害的人,第一個便是眼前這個女孩。蔡雋峰心中暗暗嘆息:回來得真不是時候!
“二哥?”舒婭疑惑盯着他。
蔡雋峰微笑一下:“阿婭,還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的一句話嗎?”
舒婭不明所以,他對她說過的話多去了,誰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話。
“蔡家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跟你沒有關係,你不必摻和進來,像以前一樣,每天開開心心就好。”
舒婭愣愣看着他,蔡雋峰又微微一笑,彷彿還把她當作以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妹妹,伸手揉了揉她柔軟的短髮。
舒婭緩緩低下頭,脊背升起陣陣寒意,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用溫暖的眼光看着你,對你說著關切愛惜的話,一轉身,卻可以毫不留情的傷害你、利用你。過了好一會兒,她又抬起頭,小心翼翼問:“我可以看望一下九叔和阿敏嗎?”
“他們都不在這裏。”
“不在這裏?”舒婭不解的皺了皺眉,突然臉色煞白,“你是說九叔和阿敏已經、已經……”
蔡雋峰笑:“不、不是你想的那樣,爸爸昏迷不睡,只能留在醫院裏維持住呼吸和心跳,阿敏的病情很不穩定,在療養院裏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顧。”他拿起車鑰匙,“如果你急着見他們的話,我現在就陪你過去。”
“蔡先生。”一旁的高素文急忙喊。
蔡雋峰看她一眼,並沒有避開舒婭的意思。
高素文提醒:“您今晚要宴請幾位重要客人,對方已經在前來的路上。”
蔡雋峰若有所悟,迅速掃視一眼舒婭,她正眼巴巴望着他,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失望之色,他略一思索,說:“阿婭,讓阿松陪你去看望爸爸和阿敏,好不好?”
舒婭連連點頭,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她只在意能不能見到想見的人,至於誰陪同她去並不是重點。
車子沿着車道緩緩駛出,與此同時,另一輛子駛入大門,透過車窗玻璃,舒婭看見蔡雋峰的一位重要客人從車子裏出來,夕陽的金色光茫灑落他周身,俊美臉龐與英挺身姿籠罩在一圈淡淡光暈中,恍若一道完美無缺的影幻。
舒婭猝然感覺暈眩,抬手按在額前,閉目凝神片刻,再睜開眼時,車子已經行駛到大門口,她回過頭,遠遠望着他。若有所感般,楚傑轉首看一眼正在駛出大門的車子,深色玻璃阻隔了他的視線,稍作遲疑,蔡雋峰已熱情迎上前:“楚少,歡迎光臨寒舍。”
車子駛出很長一段路,舒婭鬆開緊握住衣擺的手,才發覺汗水已浸透了衣擺的一角。
“蔡氏企業和楚傑有生意上的合作關係。”面無表情開着車的葉青松突然出聲。
舒婭用力擦拭掌心的汗水:“楚傑,到底是什麼身份。”
“他的來歷背景沒有人清楚,只知道他曾經被稱為天才少年,十三歲考入名牌大學,十六歲出國攻讀碩士學位,歸國后,一度在九叔手下做事,只不過半年光景,就獨立門戶了,事業發展很迅猛。早在三年前,財勢地位已足夠與蔡氏並駕齊驅,九叔說過這樣一句話,楚傑肯在他面前放低姿態,無非是敬他老前輩罷了,而絕不是因為勢不如人。”
舒婭自嘲的彎了彎唇角:“我居然以為他只是一個小酒吧的老闆,想不承認自己傻都不行。”
“酒吧只是楚傑一時興起玩票而已,沒事給自己找點樂趣,算不上什麼正經產業,早在幾年前就結業了,阿婭,”葉青松話語裏透着關切,“這個人水太深,不適合你。”
舒婭分辯不出這份關切里而有幾分真幾分假,側過頭看着他,神情頗為困惑。
“怎麼了?”葉青松被她看得不自在。
舒婭莫明一笑,轉眸望向窗外滾滾車流。
在特護病房裏第一眼看見蔡太太時,舒婭差點誤以為她是照顧蔡九的護工,記憶中的蔡太太高貴優雅,因為保養得體,年屆五十歲的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至少要年輕十歲。而眼前卻是一位頭髮斑白、面容憔悴的老嫗,舒婭實在無法把兩者聯繫在一起。
相較於舒婭的吃驚,蔡太太則反應平淡,僅是在舒婭進入病房的那一刻,她抬頭看了一眼,便一聲不吭的繼續給蔡九按摩腿部肌肉。
當舒婭還是蔡文濤的未婚妻時,蔡太太對這個準兒媳相當的不滿意,每次見到她,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態度,隱隱還帶有一絲蔑視。舒婭並不是一個性格綿軟溫順的人,抱着一種“你看不起,我還不想甩你”的心態,從不與這位未來婆婆親近。因此,兩人可以說是沒有絲毫昔日情份,一時間,舒婭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病床上,昏睡不醒的蔡九形銷骸立,灰白的臉龐上看不到一絲生氣,曾經也算是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而現在只能依靠輸入營養液來維持微弱的生命。望着他,舒婭心中酸楚,拿起棉簽放在水杯中浸濕,輕柔的替蔡九潤了潤有些乾澀的嘴唇,一股淚意毫無徵兆的突然湧入眼眶。側過頭,舒婭悄悄用指尖拭一下眼角:“嬸嬸,您有沒有考慮過送九叔去國外醫治,我繼父在醫學界頗有一點人脈,或許能幫忙聯繫一位好的醫學專家。”
蔡太太正給蔡九按摩的手停頓下來,靜默片刻,說:“不用了,蔡雋峰並不希望他父親離開這間病房。”
舒婭猛然想起蔡文濤的一句話:你以為蔡雋峰會讓我爸有清醒過來的機會嗎?以蔡家的人脈與財勢,如果蔡雋峰有心,早就可以送蔡九出國醫治,而現在這樣半死不活的吊著,理由只有一個:他並不希望自己父親有清醒的那一天。舒婭悵惘,感情上並不願意接受這個結論,卻又不知該怎樣解釋蔡雋峰的所作所為。
“舒婭,我知道自己以前對你不算好,也不敢要求你做什麼,只是,你能不能看在阿敏和你的交情上,經常去看看她?”提到女兒,蔡太太冷寂如死灰般的眼中浮起了水霧,哀切懇求,“有你的看顧,也許她能過得好一點。”
舒婭鄭重保證:“您放心吧,我一定會儘力照顧好阿敏。”
走出病房,舒婭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蔡太太坐在病床前,拉起蔡九的手輕輕按摩,臉上是認命的漠然。蔡九夫婦關係並不融洽,舒婭以前隱約聽說過,蔡太太看不起蔡九的出身,但為了挽救正在走向沒落的家族生意,又不得不下嫁,結婚後,心中總覺得委屈,對丈夫冷冷淡淡,久而久之,蔡九的心也冷了,夫妻之間可謂是“相敬如冰”。不管曾經如何,在這種艱難時刻,她卻能陪伴在丈夫身邊不離不棄,第一次,舒婭對她產生了真正的敬意。
蔡文敏休養的療養院與蔡九所在的醫院一樣,都是本市頂尖的醫療機構,這些明面上的事情,蔡雋峰從不會留下讓人病詬的把柄。只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地之間頗有些距離,舒婭到達療養院時,時間已經不早,按照規定,早過了探視時間。幸好,蔡雋峰早就親自打電話來招呼過了,舒婭得以順利見到蔡文敏。
蔡文敏的情況並沒有傳言中那麼嚴重,她只是把自己封閉起來,失去了與外界溝通的能力。無論舒婭對她說什麼,她低着頭自顧自的玩手指,沒有任何回應。最後,舒婭無奈的嘆一口氣:“阿敏,早點休息吧,我過兩天再來看你。”她輕輕拍一拍阿敏的手背。
蔡文敏突然發出了驚恐的尖叫:“走開,走開,別碰我——”她衝到牆角踡縮成一團,全身戰慄。
“阿敏——”舒婭慌亂跑到她身邊。
阿敏尖叫不止,雙手胡亂揮舞,
舒婭伸出手想去安撫阿敏,又不敢碰確她的身體,手僵在半空,她轉過頭,求援的看着守在門口的葉青松。
“我去叫醫生。”葉青松匆匆跑了出去。
舒婭感覺衣角被人用力扯了一下,回過頭,正對上蔡文敏黑白分明的雙眼,眼神清明,眼眸中滿滿的祈求之色,悲傷懇切,她嘴唇微微一動,無聲說了一句話。
舒婭震驚,還來不及有所反應,葉青松已帶着醫護人員衝進了病房。眼睜睜看着蔡文敏被醫護人員控制住,看着鎮定劑注入她的血管,舒婭獃獃僵立在原地,身體彷彿被抽空了所有力氣,不能動也說不出話。
回去的路上,舒婭異常沉默,葉青松一邊開車,一邊不時擔憂看她一眼。車子在舒家大門前停下,葉青松擔憂的問:“阿婭,你怎麼樣?”
舒婭搖一搖頭,聲音哽咽:“我心裏很難過,很難過!”
目送舒婭搖搖晃晃走入家門,葉青松才調轉車頭。
宴會還沒有結束,蔡雋峰與賓客們談笑風生,眼角瞥見葉青松的身影在宴客廳門口一晃而過,他拿餐巾輕按一下唇角,含笑沖賓客們欠了欠身:“失陪一下。”
離開眾人的視線,蔡雋峰斂起唇畔的優雅笑意,淡淡問:“有沒有看出什麼異常?”
葉青松站在他身後,明知道他看不見,仍不由自主的搖了搖頭,把舒婭的表現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未了,又說:“以她的性格及與蔡文敏的交情,會覺得難過也是正常反映。”
蔡雋峰微微頜首:“安排人手盯着她。”
葉青松湛藍色的眼眸里透着疑惑:“阿婭當年和蔡文濤差不多算得上是冤家死對頭了,會收留他的可能性不大吧?”
“有一句話說得好,寧可錯過,不可放過,”蔡雋峰輕笑一聲,“這女孩有點傻,除非沒有遇見,否則,她絕不可能會對蔡文濤置之不理。”
屋子裏漆黑一片,舒婭虛軟的倚靠着門,閉眼站了一會兒,伸手去摸索門邊的電燈開關。一陣涼風從臉上刮過,她驚恐的尖叫一聲,聲音還來不及溢出口,就被一隻大手緊緊捂住了口。
蔡文濤側耳傾聽門外的響動,確定沒有任何危險存在,他才放下緊捂在舒婭口上的手,順手按亮了電燈。
舒婭怔怔看着蔡文濤,一時間反應不過,幾乎忘了家裏還藏着這麼一號人,幸好忘記了,否則以蔡雋峰的精明,自己怎麼可能不露破綻。
蔡文濤見舒婭獃獃的樣子,以為她被自己剛才的行為嚇壞了,內疚說:“對不起,我以為……”
緊繃一天的神經彷彿突然斷了弦,舒婭沿着門軟軟滑坐到地上,忍不住失聲痛哭。蔡文濤在她對面也席地而坐,疲憊的低垂着頭:“對不起,這段時間,我幾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了。”
滿腔忿悶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舒婭對着蔡文濤又捶又打,邊哭邊罵:“你以為什麼,以為我出賣了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們這些人一個樣?天天算計來算去,算計了別人,算計自己,以為每個人跟你們一樣心理陰暗?”
蔡文濤一聲不吭的任她捶打,渲泄一通心中的悶氣,舒婭心情暢快了一些,看着臉色蒼白的蔡文濤,想起他還有重傷在身,又覺得有些歉意了:“我剛才有沒有打到你的傷處?”
蔡文濤低頭笑笑:“沒什麼大礙。”
舒婭擦拭着臉上的淚水:“我見到你爸媽,還有阿敏了。”
蔡文濤猛然抬頭,目光炯炯盯着舒婭。
“九叔成植物人了,靠輸入營養液維持住生命,你媽在他身邊照顧着。阿敏在療養院,病情不是很嚴重,你放心吧,二、蔡雋峰愛面子,生活上的用度不會虧待了他們。”
“不放心,又能怎麼樣。”一股熱浪沖入眼眶,蔡文濤閉了閉眼,對舒婭懇求,“以後能不能麻煩你經常去看看他們?蔡雋峰對你多少會留一些情面,有你看着,我爸媽和阿敏會過得好一點。”
舒婭點頭:“你就算是不說,我也會經常去看他們。”
“謝謝!”蔡文濤扶着牆吃力站起,“那就不打擾你了,我也該走了。”
“走?”舒婭吃驚,這才注意到蔡文濤已經穿回他原來那套衣服,大概因為風乾的原因,衣服皺巴巴,雖然清洗過,但仍有多處血跡清晰可見,領口與袖肘處破損不堪,“你現在連路都走不穩,還能去哪裏?”
蔡文濤沉默不語。
舒婭想一想,若有所悟:“你是準備去周小姐哪裏嗎,我開車送你過去吧?”
蔡文濤搖頭:“我和周越之間,早在我爸聲稱和我斷絕父子關係后的第三個月,就已經徹底結束了。”
“啊?”舒婭訝然,隨即,有些幸災樂禍的揶揄,“你們當年不是愛得轟轟烈烈,跨越了生死,跨越了種族?”
蔡文濤輕嗤一聲,自嘲的笑:“是我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以為她愛的單純只是我這個人,和其他一切外在條件無關,也許她愛着的確實不是我的錢,卻是蔡家大少爺的意氣風發和洒脫自如,還有別人對蔡家大少爺的仰慕與敬重,一朝失去權勢地位和金錢的支撐,這些風光就都不存在了,一無所有、為生活庸庸碌碌地蔡文濤不是她所愛。”
“哦哦,看到你們這個樣子,我真是、真是——”舒婭臉上的淚痕還未乾透,卻又眉開眼笑,“哈哈哈,真是高興吶。”
蔡文濤哭笑不得,這樣一個結果,讓他曾經孤注一擲的抗爭成為了一場笑話,如果不是身為當事人,連他自己都覺得很可笑,現在只能感慨那時的自己真是不知所謂。他並不清楚舒婭下午出門究竟經歷了些什麼事,但從她回來后的表現,也看得出來她心情很不好,既然能讓她暫時開懷,自己當年那點丟人的破事被她取笑一下也就無所謂了。
笑過之後,舒婭神清氣爽的從地上跳起,拍一拍不存在灰塵的衣服,說:“餓了吧,下午你醒來前,我已經準備好了飯菜,現成熱一下就行,你等一會兒,很快有飯吃了。”
蔡文濤摸一摸有些乾癟的肚子,的確很餓了,自從開始流亡逃命以來,他沒有吃過一餐正常生活的飯菜,下午醒來,舒婭怕他的胃一時承受不住,也就給他喝了兩碗菜粥墊底。蔡文濤猶豫一下,決定先飽食一餐,再說離開的事。
舒婭果然很快把飯菜端了出來,是普通的家常小菜,味道頗為可口,若是以往,在蔡文濤眼中自然沒什麼稀罕,但此刻,面前的食物在他眼中不亞於人間佳肴。
風捲殘雲般吃完后,舒婭又給他盛上一碗紅棗燉雞湯:“多喝一點,你失血過多,需要補一補。”
蔡文濤喝一口湯,雞肉和紅棗燉化在湯汁里,湯味甘甜鮮美,他讚賞:“真沒想到你居然還會廚藝。”
“我會的東西多着呢,你不知道而已,”舒婭不無自得,“今天是來不及了,明天我去買點燕窩來,你說,補血是用血燕比較好呢,還是用官燕比較好?”
蔡文濤低頭喝親着湯,鼻端陣陣發酸,走投無路的時候,真心實意讓他感受到一絲溫情的人,居然是自己以前討厭的人。
舒婭並沒有察覺蔡文濤那點細微的情緒波動,看看他身上的衣服:“等會兒記得把你衣服的尺碼告訴我,我明天去給你買幾套換洗的衣物回來。”
蔡文濤放下碗:“阿婭,不必麻煩了,我馬上就......”
“馬上就離開,是嗎?”舒婭打斷他的話,正色說:“這話你剛才已經說過一遍了,那我問你,離開了我這裏,你現在還有地方可去嗎?”
沒想到她會這麼直截了當,蔡文濤愣了愣,所有與他有交情的人那裏,都被蔡雋峰埋了眼線,所有離開這座城市路已被堵死,他可以說是走投無路了。蔡文濤看着舒婭,他們家族內部的爭鬥與這個女孩毫無關係,他曾經很不對起她,實在不應該再把她牽扯進不必要的麻煩中,神情自若的點點頭:“我很快會離開本城。”
“大哥,”舒婭嘆息,“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有話直接說,我覺得凡事簡單點比較好,這樣大家都不會累。”
蔡文濤無奈一笑:“阿婭,你知不知窩藏通緝犯也是一種罪名,還有蔡雋峰,如果讓他知道你收留了我,明面上他不敢對你怎麼樣,可你一個孤身女孩,要製造點意外,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我下午已經見過二哥了,他並不知道你在我這裏。”
“查到你這裏來,只是遲早的事,無論是警方還是蔡雋峰。”
“那你認為,”舒婭認真問,“遲有多遲,早又有多早?”
蔡文濤思索一下,說:“最早三天之內,最遲七天之內。”
“好吧,”舒婭點頭,“你先安心留在我這裏養傷,三天之內,我想辦法幫助你離開S市,如果到那時,我還沒有做到,你再走也不遲,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蔡文濤微微動容:“阿婭,你實在犯不着為我冒這麼大的風險。”
“我不是為你,是為了阿敏和九叔,阿敏她——”想起蔡文敏那悲傷懇切的眼神,舒婭鼻端酸澀,眼淚不受控制的又湧入眼眶,“我看見阿敏的眼睛,也許她根本就沒有精神失常,她在求我......”
蔡文濤愕然,聲音發顫:“她裝瘋?”
“一開始,我以為她是想求我帶她離開那個地方,在回來的路上,我才想明白,她口中沒有發出聲音的那句話分明是‘大哥’這兩個字,原來她是想求我幫助你,她根本就不確定我能不能遇上你,只是抱着一絲微弱的希望來求我。”
蔡文濤眼中痛苦之色濃郁。
“大哥,不要辜負阿敏的一片苦心,”舒婭攤開手掌掩了掩雙眼的淚水,“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這件事是對還是錯,如果有朝一日你東山再起,那麼,我今天救你就等於間接害了二哥,子不殺伯仁,伯仁因子而亡。”
蔡文濤不解看她一眼:“難道你對蔡雋峰就沒有一點怨氣嗎?”
“如果你說的那些事都是事實,怎麼會沒有怨氣,可總不能因為有怨氣,就想讓別人去死吧?比如對你,我也有怨氣呀,當初打賭的事雖說是受人慫恿,但最終點頭同意的人是你總沒錯吧,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你去死,頂多是看見你倒霉的時候,不厚道的幸災樂禍一把。”
蔡文濤默然,相識多年,他似乎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女孩,看着她收拾好碗筷向廚房走去,“阿婭。”他突然出聲。
舒婭回過頭。
蔡文濤鄭重承諾:“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能東山再起,到時,我一定給蔡雋峰留一條生路。”
舒婭點頭,神情前所未有的認真:“記住你今天說過的話!”
第二天,舒婭先去墓園拜祭過父親,然後在街上溜達一圈,買了幾套當季新款女裝和一些燕窩阿膠之類的補血養顏補品,順便還打探了一下關於楚傑的消息,直到傍晚才回家。
一進家門,她把大包小包往地上一扔,急切問:“怎麼樣,有沒有看出什麼異常?”
蔡文濤倚靠在窗子旁邊的牆上,透過窗帘的縫隙望着外面:“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已經被人盯稍上了。”
舒婭亮晶晶的眼眸瞬間黯淡下去,頹然就地坐下:“二哥的心思真是、真是他令堂的慎密!”如果不是蔡文濤留了一個心眼,讓她先別急着買男裝,說不定這會兒已經露餡了。
蔡文濤把散亂扔在地上的東西收拾好,回頭看一眼垂頭喪氣的舒婭,輕聲安慰:“我都不着急,你急什麼呢。”
舒婭瞟一眼他身上破舊的衣服,悶悶說:“我沒辦法給你買衣服了。”
“就為這事?”蔡文濤啞然失笑,攏一攏身上的衣服,“不要緊,身上這套還能應付。”
“要不,你穿我的衣服吧?”舒婭想一想,又變得興高采烈,“乾脆來個男扮女裝,你長得挺清秀的,說不定能矇混過關。”
蔡文濤的臉色隱隱發青,這丫頭果然記仇,到了這種時候,還不忘時不時給他添堵。
蔡雋峰一手托着調色板,一手拿筆往畫布上填色,每當畫畫的時候,是他心情最平靜的時刻,小時候,他的理想是當一名畫家,現在,畫畫仍然是他最喜歡做的事情。
葉青松走進畫室:“峰哥,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過了,沒有蔡文濤的蹤跡。”
蔡雋峰專心致志給一片雲朵添上紫色,他的畫一向隨心所欲,天馬行空,毫無章法可循,從小到大,只有舒婭一個人認為他的畫很好看,那個女孩從不作偽,她說好看,必然是因為在她眼中確實覺得好看。
葉青松站在他身後,耐心的等待着。
塗抺完最後一筆,蔡雋峰扔下畫筆,問的卻是毫不相干的事情:“阿婭在忙些什麼呢?”
葉青松把舒婭一天的行蹤說了一遍。
“她打聽楚傑的消息?”蔡雋峰笑着搖一搖頭,“這丫頭,還真夠長情的。”
葉青松眉頭緊擰:“峰哥,蔡文濤......”
蔡雋峰拿起一個濕毛巾,斯條慢理擦拭手上的油彩:“蔡文濤身受重傷,跑不了多遠,一個大活人,總不可能憑空消失吧,肯定是有人收留了他。”
“你懷疑阿婭?”
蔡雋峰笑一笑,不置可否:“放一個消息出去吧,就說——”他頓了頓,“就說我父親突然病情惡化,隨時有死亡的可能。”
看到蔡九病危的消息,蔡文濤扔下報紙就往門口沖,早有防備的舒婭先他一步堵在了門前:“你現在不能出去。”
蔡文濤眉頭緊擰:“讓開!”
“你冷靜點,好不好?”舒婭耐心勸解,“九叔病危的消息還不一定是真的呢,萬一是用來引誘你現身的假消息呢,你這樣子冒冒然出去,不就正好給人送上門?”
“你也知道說萬一,那萬一是真的呢,我就連我爸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蔡文濤不耐煩伸手想要拔開舒婭,“你讓開!”
見他實在不可理喻,舒婭氣急,狠狠一腳踹上他的膝蓋,正好踹中他的其中一處傷口,蔡文濤痛得跪落在地上,舒婭順勢往他頭頂敲了兩下:“你是腦袋進水了,還是被驢給踢了,明知道外面有人盯稍,出了這個門,別說見九叔最後一面,只怕你自己走得比九叔還早,既然這麼急着去送死,當初就別讓我救你呀,我千辛萬苦把你一個大男人給拖進門,還得心驚膽戰通宵伺候你,我容易么?你以為到了現在,你的命還你一個人的命嗎,想一想九叔,再想一想阿敏,你對得起誰呀?”
蔡文濤捧着腦袋坐地上,一聲不吭,任由舒婭數落,等她終於停下了,他悶悶的說一句:“是被驢給捶了。”
“嗯?”舒婭一時沒聽明白。
“我的腦袋剛才被驢給捶了兩下。”蔡文濤補充說明。
舒婭憤憤瞪他一眼,卻也鬆了一口氣,看樣子他應該是冷靜下來了。
蔡文濤往後一倒,整個人躺在了地板上,雙手墊住腦後,定定對着天花板出神半晌,突然苦笑一下,喃喃低語:“自作孽,不可活。”
有眼晴的人都看得出來,蔡家三個孩子中,蔡九最偏愛蔡文濤,當年,明知道蔡文濤的能力不如蔡雋峰,卻仍選擇讓蔡文濤與舒婭訂婚,實際上已經指定了蔡文濤為家業繼承人,如果不是傷心失望到了極點,蔡九絕不至於宣佈脫離父子關係,也許,就不會出現後面這一系列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對於蔡文濤這種重色輕老爹的行為,舒婭強烈鄙視:“你現在才明白呀,太晚了!”斜睨一眼,見他雙目赤紅,帶刺的話終究不忍心再說出口,“到了這個地步,你急也急不來,這樣吧,我先去醫院看望九叔,你在家等我的消息,如果九叔真、真的快不行了,無論如何,我都會想辦法讓你和他見上最後一面。”
蔡文濤的視線從天花板慢慢移到舒婭臉上,目光空洞,眼底彷彿一片荒蕪,看不到一絲生機。
“你怎麼了?”舒婭心底發毛。
蔡文濤閉了閉眼,艱澀一笑:“到現在才發覺自己很沒有用。”
“那倒是,”舒婭本能的表示贊同,忽又心生警惕,“你該不會萬念倶灰,想一死了之吧?”
蔡文濤輕扯一下嘴角:“不會,只是覺得很累了。”
舒婭抱臂倚靠在門上,低頭看蔡文濤,他雙眼微微閉合,眼角滲出一抹淚痕。
“喛——”她用腳尖碰一碰他,“你知不知道我以前最討厭你哪一點?”
蔡文濤睜開眼看向舒婭。
“你和你媽有一個共同的毛病,就是把自己太當人,把別人太不當人,所以,現在發覺別人也可以把你們不當人的時候,就受不了啦。”
蔡文濤張了張口,卻無從反駁。
“不想當孬種的話,就給我好好活着。”扔下一句話,舒婭不再理他,自顧自的走進了卧房。
蔡文濤一動不動躺在地上,往事一幕幕再現眼前,凡事有因必有果,鑄成今日的果,正是往日他和自己母親所種下的因,許久,他合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吐出,再睜開眼,幽深眼底一片靜謚。
舒婭從卧室里出來時,看見蔡文濤站在大廳中央,微垂着頭,似乎正凝神思索着什麼,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她換了一身外出的衣服。
淡淡瞟一眼蔡文濤,舒婭說:“我馬上就去醫院。”
“可不可以——,”蔡文濤躊躇一下,“幫我換一下藥?”
舒婭的目光繞他周身轉一圈,大概在之前的拉扯中不小心牽動了傷口,他背部有少量血水滲出衣服,她點一點頭,“嗯,我先給你換過葯再走。”
讓蔡文濤趴在卧室的床上,舒婭揭開紗布,仔細看了看傷處,其它小傷口對身體影響不大,最嚴重的那道傷口傷痕從左肩劃到右下腰,又長又深,看起來有些猙獰,她往傷口處抹一層藥水,冰冷的藥水刺激傷處,蔡文濤忍不住抽搐一下,舒婭按住他的背:“別亂動。”
她的手溫暖柔軟,彷彿有一股電流竄過,直擊心底,蔡文濤壓抑住心中的異樣感覺,籍由說話分散注意:“恆嬸還好嗎,這次怎麼沒有和你一起回來?”
“我媽呀,”舒婭隨意的說,“挺好的,去年隨我繼父一起移民加州了。”
“什麼?”蔡文濤猛然支起上半身,“恆嬸改嫁了?”
“趴好,正上藥呢!”舒婭不滿白他一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男人在想什麼,總認為男人怎麼風流都可以,女人卻無論生死,一輩子只能守着一個男人。”
蔡文濤順從的趴回到床上:“我倒是沒有這個想法,只不過,當年恆叔和恆嬸出了名的恩愛夫妻,所以,挺讓人意外的。”
“我這次回來,有一半的原因可不就是為這事嘛,把我爸的老婆給嫁了,我總得回來跟他打聲招呼吧,”舒婭往傷處蓋上一層紗布,口中繼續說著話,“其實,這也是我爸的遺願。”
蔡文濤意外:“恆叔,他怎麼會——?”
“我爸不同於你們這類人中的任何一個,”提起父親,舒婭語氣中充滿自豪,“生前他對我媽一心一意,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時,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能有一個真心實意對我媽好的人,代替他陪伴我媽到老。自從我爸去世后,我媽身體一直不怎麼好,陳叔叔是個很出色的醫生,喪偶多年,相貌堂堂,墩厚善良,最主要的是他待我媽真心實意,把我媽交給這樣一個人,我很放心,如果我爸在天有靈,也會感到欣慰。”
舒婭示意蔡文濤坐起,拿紗布繞他周身一圈圈裹上,裹傷手法相比第一次,嫻熟了很多。在他身前,她彎下腰,給紗布繫上結,頭頂的絨發不經意拂過他鼻端,聞到她發間的陣陣幽香,蔡文濤不由有些心蕩神移。系好紗布,舒婭扔一件衣服給他,見他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喂,發什麼呆呢?”
乍然回過神,蔡文濤窘迫的找話說:“你一點也不介意自己父親的位置被別人取代?”
舒婭看他一眼,認真的說:“我爸走的那年,我媽才三十五歲,守了八年,也才四十三歲,我爸已經不在了,可我媽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我又不能經常陪在她身邊,難道任由她孤獨終老?更何況,我一向認為夫妻間的情義在於生前的忠貞與珍惜,這遠遠重於死後的緬懷。假如我將來嫁人了,我會要求對方在我活着的時候一心一意對我,至於我死後,我更寧願他擁有屬於自己的幸福,而不是一直活在緬懷的悲傷之中。”
蔡文濤真心實意的感嘆:“原來你還有這麼豁達的一面,我以前居然沒有發覺!”
舒婭諷刺:“我以前在你眼裏有過優點嗎?”
蔡文濤訕笑:“我現在不是已經知錯了嗎,孔子說過,我們要允許別人犯錯誤。”
“孔子有說過這樣的話?”舒婭眼角微挑,原本就嫵媚的丹鳳眼越發勾人心魄。
“原話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詭辯!”舒婭嗤笑着收拾好小藥箱,向門外走去。
看着她走到門口,蔡文濤突然喊:“阿婭。”
舒婭回過頭:“什麼事?”
蔡文濤深深看她一眼,鄭重其事的說:“謝謝你!”
舒婭不解的歪了歪腦袋,低聲嘟噥一聲:“莫明其妙!”轉身離去。
蔡文濤低下頭,繫着衣服上的紐扣,一粒一料,緩慢而認真。
剛剛穿戴整齊,卻見舒婭又走了進來,拿着一疊現金和一支手機放到他面前,掃一眼這兩樣東西,蔡文濤沖舒婭笑笑:“你,看出來了?”
“我又不是死人。”舒婭沒好氣的說。
“阿婭,”蔡文濤解釋,“我確實打算等你出門之後就離開,並不是因為不信任你。”
“我知道,二、蔡雋峰既然對我已經起了疑心,這裏就不再是安全的地方,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如果有心要套我的話,我可能把你賣了,自已還毫無知覺。”舒婭無可奈何的笑嘆,“挺笨的吧,沒辦法,人跟人之間的差距就有那麼大。”
“不是笨,”蔡文濤搖頭,“你只是不擅長也不屑於算計,這樣的你,很好!”
“那是,”舒婭毫不謙遜的點頭,“我也覺得自己挺好的。”
蔡文濤啞然失笑。
舒婭指一指他面前的手機:“這個號碼我從來沒有用過,不會有其他人知道,我到醫院見過九叔之後,無論是什麼情況,都會打電話告訴你,又或者我找到了幫助你離開本城的路子,也會和你聯絡。如果我沒有打電話給你,你千萬不要主動打電話給我,更不要去醫院。”她又遞給他一把車匙,“我把車子也留給你,稍後我會盡量引開盯梢的人,你看準機會再離開,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先躲起來,也別讓我知道你的行蹤,說實話,我這個人挺沒志氣的,怕痛又怕死,萬一被嚴刑逼供,說不定就把你給賣了呢。”
蔡文濤嘆氣,“如果真到那個地步,你就把我賣了吧,好過讓你受刑。”
舒婭手托住腮畔,苦惱說:“問題是,把你賣了,也不值幾個錢呀,當苦力,體力不夠好;當人妖,年齡太老;當小白臉,臉又不夠白。”
蔡文濤撫額苦笑,她還真是時時刻刻不忘損他一下。
一切交待完畢,舒婭看看蔡文濤身上的破舊衣服,頗覺遺憾:“我答應了要給你買一套衣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兌現這個承諾。”
蔡文濤看着她,眼中笑意溫煦:“先記下吧,我會來向你討要的。”
透過窗帘的間隙,蔡文濤專註望着舒婭漸漸遠去的背影,她穿一條當季新款秋裝裙,亭亭玉立,步態搖拽生姿,如此美好的女孩,他偏偏在最落魄的時候,才發覺到她的美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