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從未愛過,何來舊情
第12章從未愛過,何來舊情
六月初,溪雲酒店英國區的總經理正式退休,員工也都收到了郵件,發現新任總經理是董事長的愛女。
交接會議時,若依不無意外地接觸到了許多不同的目光。她知道,這些平日裏共事的人,一定各懷心思。消息靈通的,早些時候已經開始親近她;反應遲緩的,雖然保持着職業的微笑,但眼神里還是抑制不住的驚訝。
站在十九層的落地窗前,她俯視腳下酒店的空中花園,和大門前的噴泉。從此,這一片天地,就需要她扛起來了。車來車往,人進人出,僅僅這棟大樓里,就承載着許多陌生人的悲歡離合,無論他們來自哪裏,去向何處,每個人都帶着各自的故事,藏着各自的心事,有着不同的習慣、不同的喜惡。
“請進。”聽見敲門聲,她轉過身。
“老闆,給你送一杯洋甘菊茶養胃,來拍個馬屁。”是黛西,她把馬克杯遞到若依手裏,語氣戲謔。
“莫非你也是等着看我笑話?”若依捧着杯子,哭笑不得。
“別人我不清楚,但我相信你。”黛西微笑,“我知道,董事長千金這個角色,對你而言不是免罪金牌,而是枷鎖。比起別人,你需要花更多的力氣,才能坐穩這個位置。”
若依怔住,眼裏微熱。
不得不說,黛西所言正是她所想。
“我既然是柳雍雲的女兒,自然要接受這樣的命運。”她看着好友,“只是這一天比我預想的要早一些。”
“早接手,就早退休嘍,儘快嫁了,讓老公幫忙打理,再早點生個孩子,培養你的接班人。”黛西挑眉笑言。
“你又沒句正經的。”若依無奈撫額。
“哪裏不正經了?不是有現成的葉先生嗎?”
若依搖搖頭,決定直接忽略這個話題:“對了,正好要跟你說,我看了下房間預訂情況,這個月瑪姬·米勒住進我們酒店,她現在是荷里活當紅女星,無論是服務本身,還是媒體方面,我們都要加倍注意。”
“明白,這個訂單正好也是我自己接的,那幾天客房和禮賓部都會有額外的排班確保不出狀況。”
“好,辛苦了,”若依朝她舉了舉茶杯,“真的謝謝你。”
“應該的,你忙吧,有什麼事情隨時吩咐。”黛西躬身行了個帥氣的紳士告別禮,逗得若依不禁又笑開。
黛西走了沒多久,電話響起來,是葉聽風。
“恭喜啊,公主變女王。”低沉而慵懶的聲音在耳邊輕揚,“今晚在修然的酒吧,我做東,為你慶祝下。”
“為什麼要在他那裏?”若依下意識質疑,“你是故意的嗎?”
“你怕什麼?”葉聽風語氣輕淡,“那裏有人會吃了你嗎?”
“我沒什麼怕的。”被他一激,若依立即反駁。
“那就好,八點見。”不待她說話,葉聽風就掛了電話。
這人——若依氣惱地瞪着手機屏幕,開始考慮悔婚的可能,她想不出有誰能受得了這麼霸道的脾性。
沒想到第一天上任就這麼忙。等若依把手頭的事情都處理完,窗外已是萬家燈火。
她站起身鬆了松肩背,抬手看到腕錶指針已經過了八點,便連忙收拾了下辦公桌,穿起外套出門。
趕到Fireice時,已經八點半。她就着並不明亮的燈光邊往裏走,邊張望着找人,因為遲到心懷歉疚,步子也急了些,沒注意中間吧枱前凸起的台階,腳下一絆,頓時重心不穩地往下摔去。她一聲驚呼還未喊出,耳邊已經響起一聲急促的“小心”,下一刻,她的雙臂被擁入一個寬闊的胸懷,她也避免了鼻青臉腫的噩運。
伴隨着腳踝尖銳疼痛而來的,竟是鼻間熟悉的氣息。她緩緩抬起頭,目光就陷落在那雙深沉的黑眸里,她沒有錯過,那一瞬他眼裏沒有及時藏住的擔憂。
“好疼。”淚意湧入眼眶,她捂住遭殃的腳踝,像個委屈的孩子。
“別碰。”李修然輕輕拉開她的手,俯身檢視她的傷情,“你試試,能不能動。”
“可以,”她咬唇,忍着痛意動了動,又低聲補充,“但是很疼。”
“應該是軟組織挫傷,有些腫,我帶你去處理下。”他又確認了下她的情況,抬頭看着她。
“可是聽風……”她猶疑地開口。
“不用管他們。”他扔下一句,俯身抱起她。
穿過長廊,上樓梯,他們都沒有說話。若依靠在他懷裏,聽見他胸膛里有力的心跳聲,她覺得,自己都快要迷失在那節奏里了。有多久了,彼此沒有這麼緊緊依偎過?她貪心地希望,這一段路沒有盡頭。
被他放在沙發上,乍離他體溫的那刻,她感覺到了濃濃的失落,幾乎沖淡了腳腕上的傷痛。
待酒吧侍者送了冰塊和毛巾來,他一旁坐下,抬起她的腿擱在他膝上,脫了她的高跟鞋。
“以後穿這麼高跟的鞋子,走路小心點。”他垂眸淡淡出聲,握住了她的腳丫。
溫熱的大掌包覆她肌膚的瞬間,她竟有被灼傷的錯覺,驚羞之間,她下意識地收腿,一股銳利的痛意襲來,她疼得輕喊了一聲。
“你幹什麼?”他不解地抬首,瞅見她泛紅的臉頰,明白了癥結所在。
一時間,他也沒說話,只覺掌間的凝脂,突然變得滑膩得抓不牢。他想起那晚她在他面前睡着,夜色里那一隻裸露的雪白蓮足。
房間裏的空氣似乎也變得曖昧起來。
先清醒過來的是他。
李修然沉默地拿起包裹着冰塊的毛巾,輕輕按在她腳腕的腫脹處。
冷意襲來,若依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也收斂起方才的迷思。
“我自己並不怎麼穿太高的鞋子,這雙ChristianLouboutin是朋友送的,她說職場女性,應該穿這個牌子,紅色的鞋底,彷彿一路帶血廝殺而來,所向披靡,氣勢洶洶。”為了打破尷尬,她沒話找話。
“不適合你。”他瞅了她一眼,冷冷一句。
她被他的話堵住,愣了下才不服氣地反駁:“怎麼不適合了?”
“芭蕾鞋更適合你。”他說,頓了下又補充,“而且老穿高跟鞋,腳會變醜。”
若依再次怔住,悶悶開口:“我腳丑不醜關你什麼事?”
他握着冰塊的手微微一滯:“是跟我沒什麼關係。”
她氣結,瞪着他的頭頂,但慢慢地,一絲笑容浮上她的嘴角。
“對了,我想起來了,”她輕聲開口,“以前你很喜歡摸我的腳對吧。坐在沙發上的時候,我有時喜歡把腿擱在你膝蓋上,你總是一手拿着書,一手捉住我的腳把玩……”
“柳若依,”他猛然抬頭,渾身緊繃,彷彿膝蓋上擱着的是塊烙鐵,“你想做什麼?”
“哦,沒什麼啊。”她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在想你是不是有戀足癖。”
“我他媽不是。”他冷着臉切齒,難得失去了冷靜。
“那就是太喜歡我嘍。”她不怕死地繼續撩虎鬚。
“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丟在這裏?”
“不信。”
她話音剛落,他就放開她的腿,毫不留情地站起身,摔門離開。
門框發出的聲響震得她渾身一顫,也震碎了她剛剛編織的美夢。
真是的,柳若依,你發什麼神經?你瞧瞧,你剛才說的都是些什麼噁心的話!你以為他會有什麼共鳴嗎?
她在心裏嘲諷着自己,拿起冰塊,自己繼續敷腫脹的腳踝。
明明,傷處應該是冰涼的啊,為什麼這麼熱?
她納悶地想,視線也不知怎麼有些模糊。
可是,那裏越來越熱,冰好像也化了,滲出水來。
“你哭什麼?”頭頂響起一道低啞的聲音,彷彿說話的人壓抑着什麼情緒。
她抬首,有些茫然:“誰哭了?”
李修然望着她,看着這個臉上滿是淚痕的女人。是她逼得他忍無可忍地離去,但他走到樓梯口的那刻,卻又被滿心的煩躁和不安所淹沒,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回來推開門時,會看見一個這樣無助脆弱的人兒。
她的淚水,都打濕了傷處。他咬牙,坐下來,從她手中接過冰塊。
“抱歉。”他說。
“沒事啊,”她輕聲說,“我已經習慣被你丟下了。”
他抬眼,她居然在微笑,笑得那樣平靜。
手機振動聲打破了彼此間的沉寂,若依看到屏幕上閃爍着的名字,連忙接起來:“聽風。”
“怎麼,是不是忙過頭了?”電話那頭,依舊是優雅溫和的問候,“本來想說,雅各和他太太正好也來了,可以一起聚下。不過我想你肯定也累了,還是先早點回家休息吧。”
若依遲疑了下,才答了聲:“好,抱歉。”
掛了電話,她瞅了一眼沒什麼表情的李修然:“我可以不用下去了。”
“嗯,”他淡淡地應了一聲,黑眸注視着她,“是不是還沒吃飯?”
她點點頭,“今天第一天上任,有很多事情要適應。你一說我才想起來,中午也沒顧上吃什麼。”
“胡鬧,”他輕斥,拿起手機,“我讓廚房給你做份簡餐來。”
“等下。”她叫住他,表情有些局促。
“我想吃你做的熱狗。”她低聲說出請求,目光里有期待也有忐忑。
他沉默地看着她,數秒后才出聲:“好。”
等李修然端着盤子回來的時候,若依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蜷在那裏,像只小貓。盤起的發亂了幾縷,垂在額際,有種令人心憐的美。長睫下,有淡淡的青影,多半是缺覺。他清楚她有隨時隨地沾床就能睡着的本事,所以不會是睡眠不好,只會是睡不夠。
他放下托盤,坐在一旁等了一會兒,終於決定叫醒她。
這一次,他用的方式並不溫柔。
當冰塊再度敷上腳踝,若依頓時被涼意驚醒,瞪着一雙無辜的大眼望着他。
“吃東西。”他說。
“噢,謝謝。”她揉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坐起身,伸手拿起熱狗咬了一口。
記憶里的味道。她覺得鼻酸。
“還是和以前一樣好吃。”她看着他。
他沒有接話,把一杯熱牛奶遞給她。
溫暖的液體流進胃裏,若依覺得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
“你知道嗎?其實,接下總經理的位子,我心裏挺沒底的。”她一邊吃,一邊輕聲說。不知為何,突然想要和他傾訴。
回應她的,仍是沉默。她低下頭,有些氣餒,不再說話。
“這很正常。”半晌,低沉的聲音響起,“但你要記住,沒有把握的時候,就不要輕易發表意見。你不說,大家就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不知道你‘水’有多深。當你說出來的時候,一定要精準無誤。所以什麼事情,你都要在心裏反覆掂量過,再下決斷。別人想到的,你要想到。別人沒想到的,你也要想到。”
她愕然抬首,在那雙如墨般深沉的眼眸里,發現自己的影子。他正看着她,眼神專註。
“反之,如果你倉促發表意見,哪怕只有一次失誤或不妥,也會影響大家對你的看法。尤其現在是他們對你的觀察期,你的一切都會被放大。同時,你也要觀察他們。什麼人可用,什麼人不可用,你是新老闆,適當地立威也是必須的。通過對一些人的獎懲,讓他們真切體會到,如今,總經理這個位置上坐的,是你。”
他語氣平靜,卻字字鏗鏘。
若依凝視眼前這張清俊的容顏,心中漲滿了酸楚和暖意,她想,他一定不知道,就這樣的一席話,給她帶來多少力量和勇氣。
“如果,”她問,“如果我有什麼不確定的,可以問你嗎?”
他注視着她,聲音淡淡的:“聽風會是個好老師。”
握着玻璃杯的手指一緊,她盯着他:“為什麼不能問你?你害怕跟我接觸嗎?你在心虛什麼?”
李修然渾身一震,冷聲道:“你想多了。”
“你說你當初的不告而別是厭棄,你說我們之間已經沒有迴旋餘地,如果過去的一切對你而言都沒有意義,為什麼你還要逃避我?”
“我並沒有逃避你,我們現在難免要經常見面,我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逃避什麼,但你既然已經選擇了聽風,就應該避嫌,就算我們是朋友,或者兄妹,也應該保持分寸不是嗎?”
“分寸?”若依忍不住嘲諷一笑,“對不起,我不知道您這麼聖潔,原來朋友之間請教問題也是逾矩,那我在法國的時候,還和異性朋友躺在一張床上睡覺抽大麻呢。”
“你……”他瞪着她,一時間被堵得失了言語,不知是為她話里的哪句。
“怎麼,說不出話來了?”若依挑釁地看着他,“或者,你是擔心跟我走得太近,舊情復燃?”
他看着她,眼神漸冷,如深幽的湖。
若依突然害怕起來。
“從沒有愛過,又何來舊情。”冰珠子一樣的話語,從他唇間緩緩吐出,“柳小姐,你吃完了嗎?吃完可以走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看着她一張臉瞬間刷白。
從來沒愛過,又何來舊情。
若依想,這世上一定沒有多少毒藥,可以毒過李修然的嘴巴。
在他說出這句話時,她想罵他,想打他,想質問他為什麼這麼殘忍,但她終究什麼也沒有做,因為她知道,她做什麼都沒有用。
她對他,一直都無能為力。這個男人,可以前一刻還對她說著傷人的話語,下一刻,卻那麼溫柔地、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親自開車送她回家。
路燈的光劃過車窗,一下又一下。安靜的車廂里,誰也不說話。遠處的天空,是乾淨的墨藍色,讓若依想起多年前琉森的那個夜晚,他突然間的一個吻。
她曾以為,那是甜蜜的開端。
紅燈的時候,李修然不經意地瞥眼,看見靜靜倚在座位上的她,神色空茫,彷彿心魂不知遺落在何處。
兩天後,秘書凱倫給若依拿來一個快遞,寄件人欄只有一個手機號。她有些疑惑地打開盒子,看見一雙黑色芭蕾鞋。
鞋子下面還壓着一張手寫卡片。她拿起來看,是幾行字:永遠誠實、忠於基本、注意細節、時刻追求完美。落款是H。
“芭蕾鞋更適合你。”李修然那天的話在耳邊響起。
H,Hugh,是他。她拿起卡片,抵在鼻尖,試圖感覺他的氣息。
紙上當然只有淡淡的墨水味,但是笑容從她嘴角逃逸成一個輕揚的弧度,怎麼也抑制不住。
拿起手機,她輸入那個手機號,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對着,生怕按錯。待到輸完了,卻又開始忐忑。他會不會接?她又應該說些什麼?至少,可以說聲謝謝吧。
深吸了口氣,她打出電話。
“修然哥。”接通的那刻,綳在心頭的那句,迅速吐出。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一個禮貌的女聲傳來:“是柳小姐吧,我是洛雲。這個是我的號碼。”
“噢……抱歉。”若依一怔。
“卡片是修親筆寫的沒錯,鞋子是我寄給你的,不知你是否中意。他說,這是給你的就職小禮物。”
若依聽着電話那頭這個女人親昵自然地叫着李修然的名字,胸口有點發堵。
“這樣啊,謝謝你,也麻煩你向他轉達我的謝意。”她保持着語氣的平靜。
“你直接跟他說也可以……”洛雲頓了下,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你還沒有他目前的號碼吧?我告訴你——”
“不用了。”若依打斷她。
“哦,好吧。”洛雲微笑,“修然說,希望他寫的那些,對於你在酒店的工作有幫助。”
“嗯,謝謝。”
掛掉電話,若依瞪着那雙鞋子半晌,拿起座機讓凱倫進來。
凱倫敲門進了辦公室,看見老闆笑眯眯的,不知怎麼,覺得有點發毛。
“你穿幾碼的鞋,意大利碼?”若依問她。
“37。”凱倫困惑地回答,更加忐忑。
“正好,這雙鞋送給你了。”若依拍拍鞋盒。
“好漂亮啊,真的嗎?”看了一下鞋子,又看了一眼盒子上的logo,凱倫遲疑地問,雖然眼裏藏不住驚喜。
若依爽快地點點頭:“拿去吧。”
目送着小秘書歡天喜地而去,若依拿起簽字筆,在卡片那個“H”上狠狠戳了幾下。
她才不稀罕他讓別的女人買的鞋子。
“柳若依收到寄過去的東西了。”洛雲敲門走進李修然的辦公室,跟他彙報剛才的通話情況。
“嗯。”李修然輕應了一聲,目光仍落在電腦屏幕上,沒什麼表情。
“她以為寄件電話是你的,所以一開口叫修然哥,”洛雲盯着他,又緩緩補充,“我解釋了下,但我要告訴她你的號碼時,她卻說不用了。”
握着鼠標的手微微一滯,李修然抬首望向她:“她還說什麼了?”
“除了謝謝,沒什麼了。”
“知道了。”李修然淡淡應聲。
洛雲明白這是“請勿打擾”的意思,便識趣地離開。替他帶上門,她站在走廊里忍不住嘲弄地一笑。
果真是當局者迷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