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歲歲年年人不同
第11章歲歲年年人不同
洛雲敲門走進去的時候,正瞅見房間裏的女人系完短裙上的扣子。
李修然倚在沙發上,手中掂着一杯威士忌,襯衫猶敞着,胸膛精壯,小腹緊實,他平日斯文,此時的樣子有種說不出的魅惑。
女人從洛雲身邊走過,纖腰輕擺,目光還略帶挑釁地掠過她的臉。
洛雲聞到濃烈的香水味,不禁蹙眉,語氣便也染上嘲諷:“今天這是怎麼了,換了這樣的口味,來者不拒嗎?”
李修然抬頭瞅了她一眼,那雙黑眸竟似浸在冰水裏,冷得徹骨。
洛雲一怔。
這是怎麼了?一室淫靡的氣息未散,他怎麼一臉欲求不滿的模樣?
她走過去,彎腰替他系襯衫扣子,還沒繫到第二顆,就被他擋開了手,他站起來,自己整理了下,目光也清明平和了許多。
“溪雲酒店那邊,已經查出一些眉目了。溪雲有幾個股東我們也深入調查了下,覺得可以接觸,你看要不要先碰一下看看?”見他如此,洛雲也迅速恢復了專業助理的姿態。
“現在還不是時候,”李修然搖頭,“柳雍雲從商幾十年,根基很深,還得等一等。如果有輸的可能,我就絕不動手。”
瞅着他肅殺的神色,洛雲微怔,想說些什麼,張了張嘴,還是咽了下去。
“BMS還有非常大的成長空間,要繼續增加投資。”李修然望着窗外淡淡出聲,並未發現她的神情。
洛雲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線條簡潔卻不失美感的建築,那是溪雲酒店,在夜色中,襯着這個城市遼闊的天空與流雲,閃耀着高雅卻低調的光澤。
是了,那裏是眼前這個男人今晚失態的癥結。
溪雲這個奢華連鎖酒店品牌在全球雖然佈點不多,但卻在二十幾年間,以其獨到的藝術品位贏得不少讚譽與客流,連帶擴張的,還有柳雍雲家族的老本行——餐飲。
“我明白,”她應聲,“真巧,今天BMS選在那裏開溝通會。”
李修然沒搭腔。
“葉先生過來了,在雪茄吧等你,”洛雲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柳小姐也在。”
“知道了,我一會兒下去。”他沒有轉身,只是原來漫不經心在窗檯敲打的長指凝滯了動作。
入夜後有些涼,露台上的花朵在風中輕顫。
葉聽風側首瞅了瞅一旁裹着披肩的柳若依,將手中捏着的那根魚雷雪茄遞了過去:“要不要抽一口,暖和一下?”
“還好,不冷,”若依搖頭,莞爾接過,“不過可以試試。”
她深吸了一口,尼加拉瓜煙葉濃烈辛辣的氣息頓時湧入肺腑,嗆得她接連咳嗽了好幾下。
“真難抽。”她嫌棄地皺眉。
葉聽風不禁笑了:“你這話,要是讓修然聽見,怕是要不痛快。這樣的珍品,市面上可難尋……呀,還真是被他聽到了。”
若依聞言抬首,一時間措手不及。隔着淡青色的煙霧,一道挺拔的身影已走到眼前。
他已經換掉了下午那身衣服,此時穿着黑色的運動衛衣、灰色運動長褲,發梢還帶着剛沐浴完的濕意。
熟悉的氣息瞬間混入若依的呼吸。忽然間,她的眼眶有些酸熱。即使沒有那幾年作為調香師的經歷,她也有足夠的敏感去識別這個味道——BVLGARI的AQVA。苦橙、海藻、琥珀混合的香調,深邃舒適的海洋氣息。這麼多年,他始終還用着當初同款的沐浴液。他對身邊的東西都那麼長情,卻唯獨對她如此涼薄。
心緒浮亂間,她又吸了一口手中的雪茄,這一次,胸口的辛辣感比剛才更凶更猛,引發更劇烈的咳嗽。
“傻女孩,還給我。”葉聽風無奈地將雪茄自她手中奪過來,順手叼在自己嘴裏,似乎完全沒有留意這樣的舉動在別人眼裏有多親昵。
李修然沉默地瞅着他們,俯身倒了一杯水,放在若依面前,在他們對面坐了下來。
若依喝了幾口水,這才平緩了呼吸,輕輕說了聲“謝謝”。
“到我這裏喝杯水,還要謝嗎?”
他的語氣,輕快溫和,彷彿彼此間毫無芥蒂。
若依繃緊的肩背也隨之鬆懈下來:“說起來,還是第一次到你的地盤來。”
“剛才和她在附近吃飯,就想來這兒坐坐,沒想到你正好也在。”葉聽風補充。
“其實下午剛見過,我投的一家公司正好在溪雲開會,”李修然瞅着若依身上的工作套裝,“在自己酒店工作得怎麼樣?我看你好像很適應。”
“還好,”若依迎上了他的目光,“當初你教的那些完全夠用。”
淺金色的燈光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表情有些脆弱,卻又帶着武裝起來的倔強。
李修然看着這樣的她,眸色微沉:“那就好。”
“不過,溪雲的生意確實大不如從前,”若依坦誠感慨,“以前不怎麼關心家業,現在進了酒店,還是有了很多直觀的感受。”
“帝國酒店原總經理犬丸一郎有句常掛在嘴邊的話——一百減一等於零,意思就是,哪怕酒店員工犯的錯誤再小,也會影響客人對酒店的整體印象。”李修然淡淡出聲,“你父親以前在帝國酒店工作過,應該對於細節的重要性深有體會,只是溪雲這些年可能忙於攻城略地,在待客方面,難免心有餘而力不足,做不到事事妥帖。”
若依點點頭,知道他一針見血。
“不要擔心,”葉聽風微笑着插話,抬手摸了摸她的頭,“就算柳家都敗光了,你還有我。”若依聞言臉一下炸紅了,不知是因為這話太露骨,還是李修然在眼前。
她忍不住抬眼看向後者,他的表情仍是淡淡的,觸見了她的目光,他唇邊浮上一絲輕淺的笑:“聽風說得沒錯。”
若依臉上還是燙的,心卻直直沉了下去,沉進了深深的冰湖,冷意充盈胸口。她只能下意識地捉住披肩,將自己裹得更緊。
“還說不冷,都在打戰了。”葉聽風正打算脫下自己的外套,李修然攔住了他,“我讓人拿件衣服來,你裏面也就一件襯衫。”
他拿起電話說了兩句,過了一會兒有人送衣服來,若依接過,認出是他今天穿的那件大衣。他不知道,他下午離開酒店的時候,她就站在樓上,目送着他的身影,進了車子,漸漸遠去。
輕淡的香水味混着煙草氣息,伴隨着暖意,緩緩籠住了她。記得從前,她也喜歡穿他的衣服,外套、襯衫,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有時性感,有時滑稽。他只當她是小孩子心性,卻不知道她是太眷戀他的擁抱。穿着他的衣服,就像他的懷抱始終沒有離開。
若依索性脫了鞋子,蜷進沙發,整個人都躲進他的大衣,埋首貪婪地呼吸。在黑暗裏,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他們的交談聲,還有樓下的音樂聲,漸漸朦朧,漸漸淡去。
說不清是和葉聽風聊了多久的時候,李修然看到了那隻露了一半的蓮足。
光潔如玉的雪膚上,綴了淺粉色的蔻丹,在夜色里,有種讓人心猿意馬的媚。
他瞥開視線,忍住想要去替她蓋住的念頭,試圖努力專註於此刻討論的話題,卻發現自己的目光又陷落在那張嬌柔的臉龐上。
她比從前瘦了一些,少女時的圓潤已經褪去,增添了幾分成熟女性的嫵媚。可是睡着的表情,仍是一如從前,像個天真的孩子。
長睫在她臉上投下一片令人心憐的陰影。恍惚間時光倒轉,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夜晚,她在他懷裏睡着,表情那麼安心,手卻緊緊勾着他的背,彷彿怕他會離開。
“修然?”葉聽風試探的問詢打斷了他的思緒,抬首間,他的神色已經恢復清明。
“司機到了,我們要走了,”葉聽風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間,你幫我叫醒她。”
身後腳步聲遠去,李修然盯着眼前熟睡的容顏,一時間沒有動彈。過了十幾秒,才抬手,輕輕拍她的肩膀:“若依。”
羽睫輕顫,隨即是迷濛的眸光,彷彿還陷入夢境,沒有焦點。
“修然哥。”貓一般的輕喃,卻似帶着無限渴望。
那一瞬,他感覺自己的心口驟然繃緊,於是猛地退開身。
他疏離的動作,頓時驚醒了還在迷糊中的若依,她愕然睜大眼睛,明白了方才的境況,血色迅速從臉上褪去。
“對不起,我以為……”藏在大衣下的雙拳握緊,她輕聲開口,“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理由道歉。”
我以為,還是從前。
我以為,你還在身邊,不曾離開。
我以為,我還是你珍愛的那個人。
“是不需要道歉,”他淡然出聲,“過去的事,都已經不重要了。”
她抬首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似乎想找出一絲破綻,可他背光而立,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漸漸地,連他的輪廓都變得模糊。
原來是淚。
剋制不住的熱意,在臉上洶湧。她埋在他的大衣里,將那些懦弱的淚水一點點壓回去。
當葉聽風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換了輕快的笑顏。
“我們走了,修然哥。”還是一樣的稱謂,這一次,語氣里的意味卻全然不同。
她把大衣遞給他:“謝謝你提供的溫暖。”
從前也好,如今也罷,他給的溫暖,原來不過是借了的要還。
李修然沉默接過衣服,深沉的目光鎖住她無懈可擊的笑容。
眼看着他們雙雙離去,他只是站在那裏,捏着大衣,沒有鬆手。一陣風過,指間她留下的那些淚跡,涼得沁骨。
疾速奔馳的歐洲之星穿過海底隧道,躍入早春的綠野。
午後陽光刺入眼帘,若依睜開眼,光影交錯中,一時竟辨不清身在何處。
如果只是這樣,
我必須停止這般痴迷,
我沒有理由留下。
——耳機里,正好響起這一句。她忍不住輕嘆,按下暫停鍵。
回到巴黎的柳宅,父親還沒有回來。她換了身輕便的衣服,拿了本書走到花園裏。
櫻花已經開了,遠遠看去,像粉白相間的重重雲朵。走得近了,聞到了清冷的花香。她伸手,輕輕撫摸那些稚嫩的花瓣。
從前在日本的時候,院子裏也是種了差不多品種的櫻花,染井吉野、關山櫻和小彼岸。幼時不知憐惜花期短,有時為了落花的好看,還總是調皮地搖樹榦。而如今,連碰一下,也怕把花瓣碰落了。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古人的詩句,實在太貼切不過。
也不知是看了多久的書,只覺花瓣無聲靜落,在書頁上,在肩頭。
若依抬首,望見天際絢爛的一抹紅,一時有些失神,真的是時間老去,悄無聲息。
“看來你父親還是非常眷戀在日本的歲月,在這裏種了這麼多櫻花。”
一道低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柳若依轉過身,只見一旁的櫻花樹下站着一位陌生女子。剪裁講究的米色套裝襯着纖細的身材,簡單的珍珠首飾,應該是已過中年,但保養得很好,品位氣質都一流。
“若依你好,我是你父親的朋友,亡夫是溪雲的股東之一。我叫徐靜,雙人徐,安靜的靜。”
“靜姨好。”雖然對她沒有什麼印象,但她給人的感覺很舒服,於是若依還是大大方方地換了稱呼。
“你應該不記得我,我上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尚在襁褓之中,”徐靜微笑打量着她,“還是更像雍雲一些,只是眼睛,卻像是和你媽媽一個模子裏出來的。”
若依微怔,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腔。已經很多年,她沒有聽過別人口中提到母親。
“雍雲也是有意思,櫻花樹旁種科西嘉松,前者短暫,後者長久。我以為他是浪子心,只追求一時的浪漫,卻不知他原來也有停下來的渴望。”似乎沒有注意到若依僵滯的神情,徐靜轉移了話題。
“我以為這只是園藝師的想法。”若依淡淡應聲。
“你父親這般挑剔的人,怎麼可能隨便接受別人的安排?科西嘉松的花語是‘安居’。”徐靜微微一笑,看向她。
“靜姨好像對我父親十分熟悉?”她問。
“也談不上多熟悉。我們曾是同學,說起來他還是我曾經非常喜歡的男生,但那也是年輕氣盛的時候,我們起了些矛盾,很長時間不再來往,但因緣際會,我先生後來和他成了生意夥伴,我們才恢復聯絡。”
“原來是這樣,”若依點頭,“雖然父親不乏女性朋友,但我從來都不費心留意。”
“也好,”徐靜瞭然一笑,沒有忽略她說“女性朋友”時加重的語氣,“留意了也沒什麼用,都不是他真正在乎的人,而且,他今天都要過六十歲生日了不是?”
聽見她語氣善意的調侃,若依也放下心防,跟着笑了笑。
“我們都老了,”徐靜也伸手觸碰頭頂一枝櫻花,“到了這個歲數,很多事情,該忘的就要忘,該看淡的就要看淡。就像這花,一直掛在枝頭,也很累吧。所以消逝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她語氣里,有些朦朧的情緒,若依辨不清,心裏生出一些不安來。
回到客廳,柳雍雲和程定之正站在窗前一邊喝茶,一邊打量着擱在沙發旁的一幅畫。
“爸,聽風說他有事要出差,讓我說聲抱歉,回頭再另外給你補個生日宴。”若依走過去,先打個招呼。
“他跟我打過電話了,”柳雍雲看上去心情不錯,“這孩子很是周到,還派人送來了一幅畫,說是賀禮。”
“哦,”若依微訝,沒想到葉聽風這個未婚夫這麼敬業,“就是這幅嗎?”
“是,畫的內容還應了你爸的名字。這孩子確實很費心思。”程定之也不由讚賞。
若依的視線落在那幅油畫上,變幻的色彩,涌動的浮雲,充滿力度的筆觸,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瞥見署名,她已經在心底暗嘆葉聽風的慷慨。
“准岳父這麼滿意,看來婚期也快了,”徐靜在一旁打趣,“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人,不容易。”
若依笑了笑,沒有說話。
葉聽風這樣的男人,確實是許多人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可是,她偏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意。
柳雍雲這個生日過得出乎意料的簡單低調。
若依記得他五十歲生日的時候,南法的溪雲酒店賓朋滿座,鶯歌燕舞。所以他前陣子說就幾個人簡單在家吃頓飯時,她在電話那頭是不無驚訝的。
當晚餐結束,用人把生日蛋糕端上來的時候,她才敢確認,這個她也許從來都沒有很好地了解過的父親,開始變了,雖然她並不清楚轉變的原因。但是,比起從前那個風流倜儻、不甘寂寞的老男人,現在只和三兩個朋友安靜過生日的柳雍雲反而讓她不適應。
待他吹了蠟燭,她讓人把自己的禮物拿了過來,是一套滑雪裝備。
“我看你之前用的那兩套有點舊了。”她微笑着補充,“今年冬天,我可以陪你去試試這套新的。”
柳雍雲一怔,然後才笑道:“好。”
“說起來,你們父女倆也是很久沒有一起滑雪了,”程定之感慨,“我記得依依小時候,還跟我們去上高地徒步,走得累了,就賴在地上不肯起來。”
“是嗎?我們也可以再一起去上高地啊,我還沒去過。”徐靜提議,“聽朋友說,山谷里楓葉特別美?”
她說話的時候,是對着柳雍雲的,卻沒有得到他的回應。
若依瞅了父親一眼,只見他掂着紅酒,微微失神。
“雍雲?”徐靜輕喚了一聲。
他這才意識過來,含糊地“嗯”了一聲。
若依狐疑地望向程定之,後者卻微笑地問她:“聽說你在酒店適應得還不錯?你爸覺得你也差不多該接手家裏的生意了。”
“是啊,前些年,你在外面任性晃蕩,你學什麼,做什麼,我都沒有干涉,但現在,也需要收收心徹底回來了。”柳雍雲正色開口。
若依有些驚訝:“可是我覺得,在酒店管理方面,我的經驗還不足。”
“不足,就邊做邊學,餐飲板塊有你程叔叔,你暫時不用分心,但是酒店這塊,是時候讓你擔當了,先從英國分店開始。”
“可是……”
“不要讓我失望。”清冷的語氣,打斷了她的猶疑。
“虎父無犬女,若依一定可以的。”徐靜拍拍她的肩,打起圓場。
“程叔叔,爸爸為什麼突然讓我接手酒店?”送程定之離開的時候,若依忍不住問。
“柳家的生意,你接手本來就是早晚的事,你爸也不再年輕,早點讓你磨鍊更好,”程定之耐心開導,“他最近身體不大好,可能也想歇一歇。”
“他身體有什麼問題?”若依抬起頭,有些意外。
“沒事,醫生說注意休息就好。”程定之揉揉她的頭髮,“早點睡吧,以後就真的要奔赴戰場了,得攢夠精神才是。”
若依點點頭:“嗯,反正我還有你支持啊。”
程定之笑了,輕嘆了口氣。
目送着他的車遠去,若依站在路邊,耳邊還迴響着他臨別前說的那句話。
“若依,我們都已經老了,以後,你才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