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販賣為小奴(下)
二郎山東面的山麓溝壑縱橫,在一處較為寬闊的坡上一片片玉米地之間,稀稀落落的居住有幾戶人家。河岸上有家客棧,名叫‘藍池子客棧’,傳聞十多年前最早開店的老闆就姓藍,是個有些來歷的人物。也不知為何,在那年的一個秋夜,客棧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姓藍的老闆也不知所終。到了第三年,有人還是在原址重建了一家客棧,這個地址明顯要比其它地方好得多。依然沿用了先前的店名,來往客人也覺習慣。
那是在一個深夜,微風輕拂,吹得玉米林子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味。有兩個人正伏在地里的一快大岩石后。
“叔你聽,是不是來了?”一人極小聲地道,他是‘藍池子客棧’的夥計黃二,也是老闆的遠房侄子。
“不對,是在那邊路上,你聽聽還有馬蹄聲。”店老闆姓李名財,四旬上下年紀。兩人皆習過些拳棒,尤其李老闆自持有一身蠻力,此地無人敢與他放對。
玉米快要收穫,近日常有野物竄入。於是兩人隔日一次轉換地點設下機關,十餘日中已捕捉到兩隻野羊和一隻山猴。但有一頭野豬始終不上套。鄉人皆知此物兇猛,勸二人小心為好,兩個正在興頭上,一想到這傢伙弄住一頭,起碼就有百多斤肉,哪還聽得進去?
兩個正東張西望,左側有了異樣的響動。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音傳來,緊接着就聽見‘卡!’的一聲,伴隨着的是一陣低沉的咆哮掙扎,那一團玉米林搖晃着嘩嘩直響。李財心中一喜料是那畜牲上了套,低聲招呼着黃二,兩個手持刀叉一前一後就跑了過去。李財剛看見那頭野豬時,就見這畜牲發出一聲吼叫狂怒異常,猛地一竄拖着條血淋淋的前腿,直端端地朝着他衝撞過來。
有經驗的獵手都知道,狂怒的野豬尤其是獨豬,那股力道非常兇猛,真是常常勝過虎豹。李財連手中的刀也來不及舞動,剎那間心裏只一閃,道聲完了!跟在後頭的黃二一個趔趄站立不穩跌倒在地,面色如土。
轉瞬間那畜牲即將撞至李財身上,不料斜刺里一條黑影自半空中一閃,聽得野豬狂嚎一聲,將身子一偏從李財和黃二兩人之間擦身而過。驚魂未定的李財和黃二偏過脖子看時,那畜牲頭頸處插了一把鋼刀,略為遲緩了一下就又猛地向著一個黑大漢衝去,其力道絲毫未減反倒是愈發暴怒瘋狂,它更是在拚命了!
只見那黑大漢倏地一閃騰身而起,人早已掛在其身後的大樹枝上。一聲悶響,野豬一頭撞到樹上,大樹被震動得枝搖葉晃。大漢將懸在空中的雙腳往下一踩,騰身下地又飛起一腳,野豬一晃撲伏於地。大漢左手拔出插在它身上的那把鋼刀又是一捅,右腳同時飛起。眼見這畜牲在地上接連滾了幾滾,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掙扎間一股股濃血湧出,漸漸地不動了。
回到店裏,李財把老婆叫了起來同黃二溫酒弄菜,殷勤款待拔刀相助的恩人。
擺談間,方知這位彝人黑大漢名叫莫呷,是甘洛一帶人,取道去康藏查龍草原找尋兄長。李財時常看見有去康區的彝人,購買了幾隻到幾十隻數量不等的羊,餐風露宿趕着羊群返回家鄉。
“我兄長出門已超過了一個多月,還沒回家,我得去看看。”莫呷幾碗酒下肚竟無事一般,李財和黃二暗暗稱奇。
李財見他還帶着個漢人小娃兒,此時還正昏睡不醒,問道:“莫呷大哥還要做這個生意?”
“啥生意?”
“這個娃兒?”
“路上撿到的。”莫呷想到了啥,朝李財道:“對了,這路還遠呢,把這個娃娃先寄放你這裏一下,等我回來再說。”
“找到老哥就一同過來吧!”
“嘿,這裏的野物還不少哩!我還要過來打山的。記住,把娃兒照看好。”
南宮旭第二日醒來時已是中午。他見自己到了一個十分陌生的地方,昨夜的那個黑大漢也不見了,又見那個叫黃二的男人怪模怪樣朝他笑着,心裏不由生起了一絲驚慌。那個像是老闆的人倒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又點點頭。隨後叫黃二端來飯菜,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起來,摸摸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幾根鬍鬚笑了。
到了第三日早上,客棧里進來了兩個人,皆生得面目有些醜陋。這二人進店后就不住地打量着南宮旭,在店中吃喝了一陣之後,去了老闆的裏屋好一陣子方才走出來。
李老闆拉着南宮旭的手遞過一個玉米餅子給他,說道:“小娃兒,你跟着這兩個大爺去,他們帶你去找你家裏的大人。”
“我家裏沒大人了。”南宮旭搖頭。
“那就更好,跟他們去一個好地方。”
“我不。”南宮旭直搖頭,在他印象中昨日那個黑臉大漢是個好人,是會來接他的。
李財看出他的心事,搖搖頭笑道:“你還要等他么?那個彝人把你都賣給我們啦!”
南宮旭第一次聽到把人賣了的事,正愣神間,只聽老闆娘叫道:“難得與他費口舌,我說小崽崽你不同他們去,難道要老娘我供養着你不成!”一把奪過他手中只咬了一口的玉米餅,抬手就丟進了潲水缸里。
“哈哈哈哈!……”店堂內笑聲一片。
“呸!”南宮旭何時受過這等欺辱,朝着滿面肥肉的老闆娘吐出一口唾沫,拔腿就向店外奔去。
一氣跑出了好幾里地剛放慢腳步就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急忙進入路邊的灌木叢里。忽見身後一個人影撲過來,躲閃間卻被左側竄過來的人一把抱住叫道:“不想這個小崽兒還跑得飛快!差些就追他不上。”緊接着一隻大手往他嘴上一捂,一股不明不白的氣味進入鼻孔,便覺有些恍忽,那兩個人的說話聲漸漸模糊……
等南宮旭再次醒過來時,眼前的情景讓他驚得直發懵。他被捆住雙手雙腳躺在一間黑古隆咚的地方,異樣的聲音和陣陣臭味熏得他昏頭昏腦的,好大一會兒才弄清是一間關着一群山羊的畜圈。在他躺着的地上胡亂丟了些乾草,一道簡陋的木柵欄將二三十隻山羊隔在圈的半邊。
有人在說著他聽不懂的話,有個人說了漢話:“這個漢人娃娃醒過來了,喂,這娃娃你叫啥名字?”
昏暗的光線下,只見有三個人的頸項都栓有鐵鏈連着手,其中兩人**的雙腳上還拷着他從沒見過的厚厚的木枷,那個說漢話的人卻背靠着土牆,腳上沒有木枷。
見其中一人又帶着關心的語氣問了他一遍姓名和家住何處。他才從驚諤中回過些神來,“我叫南宮旭。”他已是十分飢餓,有氣無力地答應了一句。
用碗口粗圓木做成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娃兒端着木盆低着頭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盆里不知盛的是啥,黑糊糊的看不明白,直到他用木瓢舀了一瓢放到他面前的一個殘缺不堪的土碗裏,才看清是幾個在火灰中燒熟的土豆和一小塊蕎麥餅。這兩年南宮旭四處流浪,已見識過不少雜糧。兩手雖被縛在前面,還不十分防礙他進食,三兩下就進了肚。再看看那三個被拷着的大人,早已是吃得乾乾淨淨。又過了好大一會兒,那個小孩拎了個水罐進來,挨個給他們的碗裏倒上水。
“老伯這是在啥地方?”南宮旭忍不住問道。
那個像是個漢人的長長地嘆口氣:“可憐的娃兒竟也落入到這個地獄中。”看看南宮旭又道,“這地方屬彝人的地盤,看來你是被人販賣過來的了,可憐從此就成了烏甲土司家的娃子。”
“襪子?”南宮旭看看自己的腳上,哪裏還有啥襪子。
“娃子就是奴婢下人。”那人見他不懂,又道,“我咋說呢,比奴婢下人還要慘。如果不從土司……”話猶未盡,木門大開,進來兩個大漢分別抓住他腋下就朝門外拖去。“小兄弟你要咬緊牙關活下去啊!石亮我走了。”
南宮旭眼見那兩個人往他嘴裏塞東西,就再聽不見了聲響。羊圈裏剩下的另兩個人直哆嗦,口裏喃喃地:“徹莫徹莫,取依者……”[1]
南宮旭正驚謊間,已被進來的一個漢子拎了起來,“茲莫老爺叫你這個新來的娃子去看看,長點記性。”
寨子就在一處山樑上,夜幕降臨,十幾隻松明火把在一群彝人的頭頂上晃動燃燒,人們走到一處格外陡峭的絕壁前停住。南宮旭被放到地上,他看見那個漢人的背上已經被捆上了一塊大石頭,嘴被堵住發不出聲音,圓睜着雙眼,看見了南宮旭便把眼皮閉了一閉,象是與他作別了。一個頭領模樣的人喊了句什麼,幾個人抬起那個漢人喊着號子一般,一下將他拋下了高高的山谷,半晌,才聽見了跌入河水中的一點響聲。
“他再也莫想逃跑啦!”一人笑道,“敢不從烏甲老爺的管教,哼!”
“咦,這個小呷西[2]還不大害怕。”另一人道。
“恐怕是被嚇破膽啦。”
“嚇破了就好。”
聽他們說漢話,已弄不清他們是漢人還是彝人。他們並不知道,自家中慘遭變故以來,南宮旭早已見過了不止一次的殺戮,比起他同齡的小夥伴們,真象是變得麻木了。
看過了處死那個漢人,南宮旭才被人象只小雞樣弄回羊圈睡覺。
“起來,快起來!茲莫老爺安派你幹活去,想光吃不做?還不如喂只雞!”
天還沒亮,正睡得迷糊的南宮旭就被人一把拎了起來。手腳上的繩索被解開,南宮旭低着頭尋覓自己的那雙爛布鞋,那還是幾天前在一間破廟前撿到的。剛從一團乾草旁中尋着,就被那人劈手奪過一把扔到門外遠遠的。南宮旭急了撲上去咬他的手,那人一把將他甩開,揚起皮鞭就朝他抽來,啪地一聲,一陣劇疼,小小的肩背上立時添了一道血痕。那人惡狠狠地瞪着他罵道:“小呷西,不聽話就‘取依者’!捆石頭丟下岩去!”南宮旭雖不再動作,可一雙小眼睛直定定地瞪着他。
“這個剛來的小呷西!過幾日再這麼看我,我不剜下他的眼珠子才怪!,”那人看了一眼還被鎖住的那兩個呷西,回頭叫南宮旭打開圈門,放出羊子,罵道,“這些漢人呷西到了這裏,一個個都還要想穿鞋呢?快走!”
南宮旭赤腳走在黑蒙蒙的山路上,堅硬冰涼的泥石硌得他稚嫩的腳板疼痛難耐,跟在群羊的後面一瘸一拐的。前面還有個與他年歲差不多大的小娃子趕着另一群山羊,那人時不時的揚起手中的皮鞭威脅着兩個娃娃。走離了山寨好一陣子,才依稀聽見雄雞的啼鳴聲。
天色漸亮,南宮旭這才看清,已到了昨夜處死那個叫石亮的漢人的地方。
註釋:
[1]徹莫、取依者:徹莫—長毛譯音,清軍呼太平軍為長毛,即長毛娃子,石達開兵敗大渡河后,部分戰士被俘后虜入彝地為奴隸。取依者—捆石沉水。
[2]呷西: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