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遇師黃雲洞(上)
懸崖筆陡山谷幽深,山谷對面也有一座寨子在晨霧中時隱時現。那人隨手給南宮旭身上抽了一鞭子,痛得他跳了起來,幾乎躍過那人的腰帶。那人反被他這一跳駭了一跳,想是對這個漢人娃娃下手太重了,如若跌下了山崖可不好向莫呷土司交代。也就停下了鞭子,又對另一個娃娃用彝話嘰里咕嚕大聲地吼了幾句。
南宮旭只得恨恨地低着頭,看他離開走得遠了,“呸!”地吐出口唾沫。那個娃娃驚慌地上前捂他的嘴,南宮旭一掌把他推倒在地。他還在比劃着:“取依者、掛自、勒害……”[3]南宮旭才有些懂了,他是怕他讓那個土司的打手聽見后被害死。
這樣,南宮旭就成了莫呷土司的一個小娃子。同那個叫木吉的彝人娃子早出晚歸,放牧着土司的幾百隻羊和幾十頭牛。每天是土豆、圓根[4]和一小點玉米粑或是蕎麥耙充饑,渴了就喝些山泉水。稍有不順土司頭人的心,免不了常常挨打受罰。就是那幾個打手常常也是隨意鞭打任何一個呷西。一次南宮旭目睹了一個叫爾吉的呷西頂撞了烏甲土司一句,烏甲朝打手叫嚷了幾句便走了,而爾吉被打手打得在地上翻滾。
那時南宮旭還不懂彝話,後來聽木吉告訴他,土司要打手好好地收拾這個呷西,但別傷得他做不了活路。
南宮旭無時不在想着逃離這裏,可弄不清東西南北方向,又見到有幾個逃跑被抓回來的娃子,都被土司活埋、燒死了。再說讓他迷惑不解的是,老爺爺送給他的勁兒時有時無的,也就不敢輕舉妄動。
數年過去,他長高了些變得黑瘦黑瘦的,腳底早已長上一層厚厚的老繭,走在山路上已感覺不到沙石的硌腳,就連踏上了荊棘毛刺,他至多微微皺皺眉頭罷了。可剛在這裏的那一兩個月,整天是血肉模糊膿血淋漓,甚至被頭人用燒紅的石板強行烙過。
幾年的相處,南宮旭與木吉已經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已經能夠說一口流利的彝話,木吉也知道了不少漢區的事情。他們從去年就不在一處幹活了,木吉放牧一群馬和幾頭牛,南旭仍在照管着一大群羊子,他們每人收工時,還得帶上四五十斤燒柴才能回家。這天中午,木吉趕着牲口經過南宮旭這裏。看看時候還早,便放下背上的柴,任由那些牲口在山坡上吃草。四下一看,卻不見南宮旭的影子,只見屬他照管的羊子還正在草坡上自由自在地。他替他擔心起來,發出一聲口哨,那是他倆的招呼信號。很快,一個黑影呼地從一處岩坎下躍了上來:“哇!”
倒把木吉嚇了一大跳:“啊嗬嗬,好呀!南宮你跑山岩的本領比我還強得多啦!”
自小在山上長大的木吉與彝地大多數的娃娃一樣,成天與山羊作伴,那裏的山羊又叫岩羊,本就是由野岩羊在先人手中一代代馴化成的,極善在陡峭的山嶺奔走。木結他們也無不練就了一身行走山道的本領,即使遇上無路可走的懸崖峭壁上也能攀援上下。剛來的南宮旭簡至羨慕得很,只要安排好羊群,他就跟着木吉練習。
南宮旭本就靈敏,加上體內早就接受過鍾離春老前輩親傳的輕靈騰躍功。不多久,已能夠在懸崖上來去自如了。尤其是在去年的一天,由於他逢上一段眾人皆毫無知曉的機緣,體內已是大為不同,連木吉也是絲毫不知。但就在不久前,南宮旭卻差點暴露出了武功。
那是去年二月末的一個清晨,滿山坡上還有積雪。木吉和南宮旭如往常一樣天不亮就從地上爬起來,吃了些東西便趕着牲畜出了圈門,一個冬季已把牲畜餓得瘦骨嶙峋的。剛走出圈門幾步,就看見頭人帶着兩個人氣勢洶洶地走來。這個頭人是土司烏甲的兄弟,對待安家和呷西與其兄烏甲一樣的狠。
見他們朝這裏過來,木吉嚇得渾身發抖。腳步聲剛停,皮鞭一下就抽到他的身上:“你不好好地放牛,只要餓死了一頭,就把你丟下山崖!”抽打得木吉在地上翻滾。
南宮旭氣急得渾身開始發抖,他早就不止一次地受過鞭打的痛苦,見另一個人的皮鞭已在他的頭上高舉起,不由地一閃就跳到了幾步以外,剛好被頭人一把抓住。
“你這個呷西南南敢跑!”那個隨從奴才大怒,奔過來朝他狠命地一抽,南宮旭胸中不由自主地突地冒起一股怒火,那鞭剛落到他的肩頭,只聽‘劈叭’一聲,似有團藍色的亮光一閃那皮鞭已縮為一團,一股焦糊味在空中瀰漫。那個平日跟在土司、頭人屁股後頭耍威風的奴才嚇得目瞪口呆,另一個奴才手裏的皮鞭也停止了對木吉的抽打。連南宮旭自己一時都沒反應過來,那個肩頭毫無被皮鞭抽上的感覺,他知道此時只能裝糊塗為妙,只見他雙手抱肩不吭一聲的瞪着他們,心裏湧起一股歡喜——從此我南宮旭不再怕你們啦!
頭人愣了一陣好象想起了啥,雙手合什忙向著天空朝拜,口中喃喃有詞。兩個奴才慌忙跟着彎腰拱手忙個不停。
“今天有菩薩發話就放過你們了,老老實實去做活路。”頭人的語氣平緩得與往日宛如兩人,回頭又瞧了瞧南宮旭,若有所思地帶上兩個奴才走了。
自此連木吉受鞭打的次數也少得多了,而茲莫烏甲和頭人即使想在南宮旭面前耍耍當主子的威風,也往往是將鞭子揚在他頭上比劃兩下而已。
南宮旭並不知道,山寨里已暗暗地流傳着一種說法,說南宮旭這個漢人呷西是有點兒來歷的,連天上的菩薩都在暗中保佑他。只要有點兒空閑,總是有些能夠稍稍自由走動的人來接近他,想看看他的不尋常之處。
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也沒見他還有啥神奇的本領。既不能像畢摩和蘇業那樣通曉彝文經典,也不會占卜算命、招魂超度、擇吉敬神,至於防矛咒、防箭經和消災經對他來說,更是一無所知。時間一久,人們也就對他漸漸失去了興趣。後來有人說看見過他去黃雲洞,就更沒有啥人來接近他了。
“他竟敢進麻瘋洞?!”
“他最多會念念防麻瘋經罷了。”
“也沒見他會念。”
“我們也不能同他相比,還是少靠近他些。”
這樣,南宮旭反倒越發自在一些。
“你總是不教我你的本領,未必是瞧不起我木吉這個朋友?”木吉早就被他疾行縱竄的能耐驚得讚不絕口,如何不想自身也練成。加上親眼看見他那天被菩薩放電保佑的情形,讓木吉更增添了與他的親密。南宮旭多次告訴他無法教給他飛縱的本領,見他總是不大相信,只得仿照鍾老前輩的動作,用手在木吉頭上比劃,試過好幾次后,一點效果也沒有。木吉相信了他的解說,兩人才作罷。
這會兒木吉從懷中摸出兩個圓根蘿蔔,兩個小夥伴坐在草地上,邊啃着邊說話兒。
忽然從對面的山頭上傳來了歌聲,往常南宮旭也聽見過男女對唱的山歌,而今天聽到的歌聲特別有些憂傷:
“——我約阿妹來相會,妹卻被爹娘關屋裏;
——只因阿哥是諾伙[5],妹是安家就不能,要把妹賣給不愛的人;
——阿哥我咋個辦呀,思念阿妹日夜不停!
——妹放羊放到高山上,坐在林中等阿哥;
——英雄豈怕槍彈,駿馬不怕路長,阿哥就要等阿妹,龍潭虎穴我敢闖!
——奴隸豈還怕鐵鏈,阿妹已不怕死亡,繩索套不住妹雙手,土坑埋不住妹身軀!……”
剛聽了兩句,木吉的臉色就變了,站起來就要趕牛回寨子去。南宮旭不明就裏,忙問是咋回事?
原來唱女聲的是他的堂姐,堂姐屬非彝根後裔[6]的安家。而相愛的那個男子是屬彝根後裔的諾伙,兩者之間是嚴禁通婚的,如若違反就得被處死。
木吉屬非彝根後裔,這是南宮旭早已明白的。剛到彝區,見有些男娃頭頂上留下一小綹頭髮蓋住前額,木吉卻不是這樣的。後來方知那是黑彝男娃娃才准這種打扮。南宮旭也見過處死犯了規矩的娃子,那情形實在令人膽戰心驚。
“今天你還去黃雲洞?你硬是不害怕?”木吉掏出他身上還剩下的一小塊蕎麥粑和幾個野山梨遞給南宮旭,“我在野牛坡吃了好多的山梨,早就飽了。”
兩個分手后,南宮旭看看天空還十分晴朗,便趕着羊群朝黃雲洞方向爬去。不到半個時辰,已看見了那三棵羅漢松在一團團淡黃色的雲霧中時隱時現,在羅漢松的後面就是黃雲洞,離洞口不遠的下面有一大片緩緩的草坡,南宮旭把羊群趕到這裏后,就急急地朝洞口攀去,洞裏有他急於想見到的一個人。
木吉回到寨子時,寨子裏正籌劃着一場大的行動,茲莫(土司)獨耳烏甲已在昨日安排發出了行動前的司洛木則[7]。整個寨子的曲諾、安家和呷西中的小夥子們都穿戴上了各自最好的衣裳和頭飾。二十餘個有名氣的雜誇[8],有的頭系紅色頭帕有的系白色頭帕,戴上斗笠身穿花衣外披綢衫,頸后插上三面小紅旗,下身穿着膝蓋上綉着九眼圖的褲子,跣足而用白布裹腿,有的已經在穿盔戴甲,有的是鐵甲,有的是用‘過山龍’編製的藤甲。
木吉看見他那個剛滿十九歲的哥哥阿木。正和幾十個早就想成為雜誇的小夥子們磨拳擦掌,準備着各自的弓箭、長刀和長矛。數十個婦女和老人圍着將要去打冤家的男子們,上前敬酒送衣。一時間,曬場上酒味四溢煙霧瀰漫。
“八其山寨的頭人瓦姐攸攸,帶手下人上個月搶走了我們烏袍山山寨的七個呷西和九個徹莫。這筆帳還沒清算,他們寨子的一個叫莫呷的諾伙要想騙走烏袍山我烏甲的呷西木姐,‘銅鐵一起煉,銅化鐵不化。’諾伙不能娶安家,而且是非彝根安家。這是他們八其山的莫呷自已犯了罪,八其山的茲莫還要說是烏袍山的呷西木姐想嫁給他們山寨的諾伙,是想要抬高自家的身份,說主罪在木姐。”
他喝下手裏端着的一大碗酒,又接著說道:“我們的身份是祖宗安排定了的,是生下來就定了的,黑骨就是黑骨,白骨就是白骨,誰也不能改變。呷西木姐犯下的大罪由我們自己來處罰,先用豬屎鏈把她雙手鎖好,用腳枷把她雙腳栲好,等打完冤家回來再將她阿自母跌[9]。”
他看看四下的人群,又接着道:“請畢摩[10]占卜已選定了時辰,今天是羊日[11],就是出兵的好日子。烏袍山的雜誇們,我烏甲打過無數的冤家大仗,砍殺俘擄過無數敵人,烏袍山的小夥子男人們,今天,又是成為一個真正雜誇的日子到了!
去捕獲八其山寨的男人和女人們,讓他們做我們烏袍山象牛馬一樣的呷西!烏袍山的女人和娃娃們,準備好繩索口袋去牽走敵人的牛羊,裝取他們的糧食。啊嗬嗬!等天一黑就下山去吧!”
註釋:
[3]取依者、掛自、勒害:捆石沉水、吊打死、用索勒死。
[4]圓根:一種如蘿蔔類根莖植物,型扁圓味甜。家境較好的,一般作為家畜飼料。
[5]諾伙:舊時彝族社會劃分為茲莫、諾伙、曲諾、安家、呷西五個等級,諾伙,漢稱黑彝,亦屬貴族,較茲莫低。曲諾,漢稱白彝,為隸屬於茲莫{土司、土目}或黑彝的直接生產者。而安家、呷西則是毫無人身自由的奴隸。
[6]彝根後裔、非彝根後裔:出身彝族血緣的為彝根,出身漢族或其他民族血緣的為非彝根後裔。
[7]司洛木則:舊時彝人各家支間發生冤家械鬥前,向友好家支發出的邀請相助通知,接者按傳送人的口頭說明要求,立即派人轉送給另一家支土司(頭人),以此方式很快便傳達所需家支。
[8]雜誇:舊時彝人家支內公認的勇士。
[9]阿自母跌:活埋。
[10]畢摩:通曉彝文並用經典及法器從事宗教活動的男性祭司。
[11]羊日:爭戰、打冤家時,凡出兵要由畢摩占卜決定日期,以羊日或鼠日為宜,不可選擇屬狗、豬、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