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桂湖畔託孤(下)
鍾離春暗暗思忖,這宮三姐雖是要小他好幾歲算起來也該有六旬上下了。想不到她竟然被人所傷而了結於此地,想到她臨終之際只見其肌膚間有股黯青色由下而上竄至項下,嘆息一聲,自語道,這個叫秦文彪的甚麼腿?真是毒着呢!
再看那塊絹綢上的字跡,,果然是這娃兒的生辰八字和姓名,姓南名旭。想了想對娃兒道:“這世上壞人還不少,我先替你放着?”見他點着小腦袋,便將兩樣物件放到自己腰中,抓起葫蘆喝一大口,“娃兒也喝上一口。”
南旭想是也乾渴了,抱住葫蘆就是一口,差點兒給嗆得哽不過氣來。難得一笑的老者也呵呵一笑,只手把他放到自己肩頭上大步原路返去,口裏說道:“爺爺只剩了這麼幾顆碗豆真有些捨不得請你吃,別怪爺爺小家子氣好么?”
日頭依然高掛,卻有微微的細風吹來,桂樹枝葉輕輕擺動,讓人平添了幾分愜意。走回到祠廟的正門前時,只見那棵大的桂樹依舊,毛驢卻不見了。放下肩頭上的娃兒,四下一望,道一聲:“晴天白日,竟有膽大心黑的毛賊?連老夫用來代步的毛驢兒也捨得下手。”環視一番,果是毫無蹤跡,只得搖搖頭,又依舊讓娃娃騎坐在肩上。
須臾,方才還分外晴朗的天空,一剎時便濃雲密佈微風四起,
先前還覺熱烘烘的,驟然間涼爽起來,眼看就會有一場好雨。脫下的衣衫尚在毛驢背上,沒奈何,只得負着小南旭,輕身快步向天回鎮而去。
進入鎮子一家客棧的店堂內剛剛落坐,那雨點便打了下來。
此時客棧內客人不多,店堂門側左右各開一窗,有四張飯桌,窗下各擺了一張。只有四個像是公門中的人,正在臨窗一張桌前喝酒。
店家認得老者是昨夜住過的客人,招呼一聲“客官今日一大早就去了桂湖?”又看看他光着上身一手摟着個小兒,那小兒臉色緋紅懶懶地依在他身上,便又問道,“這個娃兒是您老的?”
“撿的。”
店家‘撲’地差點笑出聲來,心想若大的年紀了,還撿這麼小的一個娃娃來做啥?
外面的雨越發下大了,地上竟濺起了水泡,有細小的雨滴從窗外濺飛進來。店家望望老者:“您老小心着涼,還不快添上件衣裳?”
“沒衣裳可添。”
“咋了?”
“丟了,連毛驢也丟了。”老者淡淡地道。
那張桌上有一人耳靈,朝這邊一瞥,哂笑道:“這個老頭兒把衣裳丟了,咋不連褲子也丟了呢!”
“一個鄉巴佬,我看他恐怕是早就把老婆兒弄丟了哩。”
哈哈哈哈!……笑聲中有一人道:“咱們還是別拿老年人取笑。”
老者面無表情,猶似充耳不聞,見小南旭骨碌碌的兩個眼球,朝着對面桌上的滿桌酒菜掃來掃去,知他是餓了。想到身上已是一文不名,只得叫聲店家給娃兒煮碗湯麵來。連叫兩聲,方聽得店家在灶房中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陣雨漸小,向窗外望去便看見有三人朝這裏走來。剛聽見一陣腳步聲,來人已是進了客棧。
一一摘下頭上的草帽,中間一人年過五旬,白淨面皮身形矮胖卻面帶戚容,他朝老者點點頭,雙方算是行了禮貌。奇怪的是,從後面跟着的兩人的舉止動作看去,既不像是他的隨從也不像是朋友之類,進門便與那四人拱手打招呼,只掃視鍾離春一眼便坐下了。鍾離春因是赤着上身便有些發窘,忙又叫聲店家快些弄湯麵過來。
夥計只顧忙着上來招呼這三位客官,不一會就給他們端上一桌酒菜來。半晌,那夥計方送上了一碗稀糊糊少鹽沒味的剩麵湯,老者曾在江湖上闖蕩過數十年,什麼世面沒見過啥境況沒遇過?看着南旭這個小娃娃正稀里呼嚕的忙着吃喝,他就充個老癲子算了,也不與他們計較,仰頭喝下一大口酒。
另一桌那四個人吵吵嚷嚷的,行令划拳了一陣,又在慢慢地喝酒。“那不是段老爺么?”一人朝那個矮胖男人望了一眼,道“我說人老了真沒意思,想當年他是何等的威風呢!”
另一人‘噗嗤’朝地上噴出一口,笑道:“當年華陽縣綢緞莊的段慶和段鐵腿就是他?我看如今真是成了個斷鐵腿。”
幾個便是一陣哈哈大笑。矮胖男人身邊的這兩個漢子三十上下年紀,皆長得滿臉橫肉,也一起大笑起來。那個叫段慶和的矮胖男人,剛進店時還在避開身後的兩人,直朝那張桌上的四人遞眼色,其中一人好似要站起來卻被同伴按了下去,其餘三個不但無一人理會竟還如此糟賤他。此時的他面色青一股紅一股的,埋下頭去嘴唇緊閉臉頰抽搐。
小南旭吃過東西已是有些迷糊地睡去,被笑聲吵醒不知發生了何事,睜了睜眼,又緊緊抓住鍾離春的手。天還在下着小雨,鍾離春乾脆讓小孩伏在桌上睡覺。
那兩人一陣狼吞虎咽酒足飯飽,其中一人立起身來叫聲付帳,又補上一句:“連這幾位官爺的一起開了!”段慶和便在身上一陣地摸索取出銀子。
那兩人朝着還在慢慢品茶的四人拱拱手,道聲:“周兄與各位慢用,失陪了!”連正眼也不看一眼鄰桌的老幼二人。
“何用謝呢?”其中一個一把扶住段慶和的肩頭,朝那四人笑道,“這位與咱們是朋友,該辦招待!”又朝着段慶和怪笑,也不顧外面還正下着小雨,兩個夾持着一個,急沖沖地便出了店門。
“朱家兩弟兄越發財大氣粗了!”
“當然羅,這方圓幾十里的老財們哪個敢不巴結他?”
那個叫駱富的道:“我看他們還真服周貴兄。”
“周兄是咱的頭兒嘛!哼,他們也不敢不把我李老二放到眼裏。”
周貴便顯出幾分得意:“管他呢,還是那句話,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自然就天下太平。”
“這麼干恐怕有些——。”背對着鍾離春的一個一直沒吭聲,慢慢地冒出半句話來。
駱富看他一眼:“怕啥?你沒看見他們都是朋友么?”
李老二將手裏的空酒杯一放:“耽啥心,還是有銀子才實在,我說你鄭平就是膽兒小。”
“……”
那四人爭爭嚷嚷地出了門去。
雨過天晴,鍾離春喚醒南旭,叫一聲店家謝過那一碗湯麵了,趕明兒補給銀錢。似聽得灶房內含含糊糊傳出了“唔”的一聲。老者的眼瞼搭了搭,似笑非笑地捋一把雪白的髯須,搖搖手中的葫蘆,酒已不多,拔下塞子仰頭一飲而盡,咂吧咂吧嘴便帶着小娃兒走了。
夥計透過窗口見那個光着上身的老頭兒牽個小娃兒悠悠然地走去,哼一聲道:“那裏來的老頭兒還想騙吃騙喝,昨日的那頭毛驢多半是被他換酒喝了!”回過頭時,見店主並不在店堂。
“爺爺的家在那?”南旭被鍾離春一手牽着,仰頭問道,看他那一雙清澈明亮的小眼睛竟隱隱含着一種憂傷。
鍾離春暗自嘆口氣:“對啦,其實咱的年歲真可當你爹爹的爺爺啦!嘿,我跟小娃兒說些啥?不過叫我爺爺就行,我家在那?說來話長,你個小娃娃也聽不懂,待會兒爺爺辦件事兒之後,就帶你去見一個更老的老爺爺。”見他似懂非懂地點頭,愛憐地摸摸他的小腦袋瓜道,“還在想念救了你的那個宮婆婆?”
南旭連連點頭眼眶裏噙滿了淚花。
“我說娃兒,今後你就跟着爺爺學點雜七雜八的東西再說。”走入路旁的小樹林中,見此時四下無人,道:“娃兒,爺爺先教你一招,你學會了走路就走得快好么?閉上眼睛,無論看見啥花花綠綠的東西都別害怕別睜眼,爺爺叫你才睜眼。”讓他坐在一塊大樹樁上,一手扶住他小小的肩頭,一手運掌罩住他百會穴緩緩移至前額而下,經神闕達海底稍事停留,換掌過尾閭經命門走大椎再返百會。
南旭一下感覺全身有說不出的舒服,一道淡黃色的光芒由上至下又由下而上,那光芒漸漸地越來越亮在他的身子裏旋轉起來。他有些害怕起來,想到爺爺的叮囑,只得忍住不敢睜眼。
鍾離春雙掌盤旋,又對着他上中下丹田施過“彭祖童子護身功”灌傳法后,悄聲道:“娃兒行啦,睜開眼睛。”
“爺爺的聲音真大!”
“不是爺爺的聲音大,是娃兒身上有些功力啦,爺爺還得教你運功法和潛功法,不然你可連覺都睡不成了。”又教他比劃了一陣,看着他竟已是像模像樣地,面露喜色道:“沒想你這娃兒天份還如此高呢!也沒想咱又過了三十年還教上這麼小的徒兒,徒孫?——沒法,也只得叫徒兒。”有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爺爺,我身上有好多好多勁羅!”南旭雀躍起來,一跳跳起來躍上了鍾離春的肩頭,反把他自己嚇一跳。
鍾離春把手一伸,半空裏把他接住,“行啦,咱爺倆找毛驢去吧。”放他下地,把手往他肩上一帶,說聲,“走!”南旭的兩條小腿兒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飛奔起來,一雙小眼睛只見身子兩旁的林木草舍閃電般地向後掠過,耳旁風聲不大不小呼呼作響。南旭以為自己已如小燕兒一般會飛起來了,快活得真想叫起來。
“初打坐,學參禪——”南旭背誦了一遍爺爺剛才教他的詞句。
“還記住了,長大了就照這話練功,才兩遍——小娃兒這記性好。”
風聲漸緩,老幼二人停下腳步,此處山丘起伏草深林密,走到林中一棵大樹下,鍾離春身子一縱飛上了樹梢,四下瞧了瞧自語道:“果在此處。”輕輕落下地來叫一聲:“娃兒我要困一會兒覺,你自個兒耍吧。”
他朝草地上一躺,又關切地望一眼娃娃,自語道,“我這老頭兒給了娃兒這點勁力,娃兒自家還不會練功,一時有一時無的,還不知是福是禍?”
自個兒搖搖頭,嘆口氣:“又斷了酒,這嘴巴簡直沒味,真箇是要淡出鳥來!”
身子剛剛放平,那呼嚕呼嚕的酣聲已響起來。南旭還正仰頭歪着脖子望着樹梢愣神。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南旭見半空裏飛蚊穿梭,生怕把老人咬了,忙折了根細竹要去趕開蚊蟲。卻見那飛蚊尚沒靠近老人的身上,便一隻只發了昏一般的落了下來。感覺好玩,他看了一陣也就有些乏味了,加上那蚊子卻朝他身上撲來,他就開始躲躲閃閃蹦蹦跳跳。小小身子縱竄跳躍輕快異常,習耍了一陣又感覺有些無趣,坐在地上不一會那眼睛裏就泛出淚花來,他想起了爹娘和兩個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