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桂湖畔託孤(上)
“荷花香罷桂搖秋,好風月盡勾留,酒不招李翰林,詩不和杜工部,睹一龕肖像,我激起諫諍精誠!蠻煙瘴雨礪貞操,況貶潮韓愈,轉成化蜀文翁。系忠義於平湖,數百載仰言錶行坊,何必問浩浩洞庭、澄澄西子。
衣帶緩時人慾倦,臭皮囊勤擺脫,官莫尋謝知縣,將莫遇馬威侯。嘆滿地瘡痍,誰有個痌瘝懷抱?落日浮雲裝幻境,恐哭漢曾生,猶似投江屈老。拜寶光而繞塔,十三層皆禪門覺路,再休管年年芳草,夜夜啼鵑。”
這段長聯為蜀中永川人游俊為新都桂湖楊升庵祠所撰。
此時正值六月盛夏,不見有一絲微風,桂湖四周綠樹成蔭,那一片片的樹葉絲紋不動。而通往天回鎮的那段土路,乾巴巴白晃晃的分外刺眼,鳥無聲,蟲不鳴。只有一隻無家可歸的狗,爬在一段牆角下吐出了紅舌頭。
真箇是驕陽如火。
祠外不見一個人影,祠內也是靜寂無聲。大熱天誰個瘋了來誦讀這楹聯?可不,偏偏此時就有這麼個瘋兮兮的人,牽着一頭毛驢從那條土路上過來了。
是個老人,是個鬚髮雪白的耄耋老者。光着精瘦的上身,上衣搭放在毛驢背上。肩背上卻挎着一個不小的葫蘆,他時不時的捧着葫蘆喝上兩口,似乎喝得滋味非常,口唇緊抿着葫蘆嘴,就像捨不得讓一絲兒氣味跑掉一般。
除了他身邊的親友,無人知道他喝下的是水還是酒,因為如若不貼近他的嘴邊,是根本就嗅不出他口中氣味的。如果尚未靠近他就能分辯出是酒還是水的人,一個也沒有活下來。
老者把毛驢拴在一棵大的桂樹下,那驢子張大了鼻孔呼氣,他卻立在這段長聯面前,把楹聯細細地看。偏偏此時日頭正猛又恰好射向這裏,猶如一隻特大的烘爐。他卻毫不在意地觀賞起來,“咦,奇了,今兒是何年何月?這座祠堂是幾時搭建起的?撰寫這長聯的落款是游俊,這游俊又是何人?管它呢,咱說不得也是個山上方數日,世上已百年的過客。”
念上兩句搖搖頭叫聲不妥、不妥!自語道“這個姓謝的縣官兒也值得一提么?”。又接着念了下去,到滿意之處時微微點頭嘆一聲,“尾子上這幾句倒還有幾分對老夫的口味。”便將葫蘆對着嘴仰頭飲了兩口。忽的,他似乎感覺到有啥聲響,雙目四下一望,將葫蘆往脖上一掛,沿着祠外牆邊尋聲覓去。
祠后的土牆邊幾株桂樹枝繁葉茂,樹蔭下一個老嫗半坐半倚地靠着樹榦,一手在懷裏護着個幼兒,一手握了根竹棍,只見她怒目而視,棍端直指着逼近身前的兩個人。
“……”
“您老這是何苦呢?明明又不是您老的子孫後輩,何必為這麼個小東西與咱們拚命呢?方才你已是明白了拼是拼不過咱們的,只會白白的丟了你的一條老命。咱哥兩個從京城一直暗中吊線,今日才尋着你,再說你早就中了秦文彪大人的‘陰風催命腿’,只要把這個娃兒交與我們,不僅保你老無事,我這裏還有點兒賞銀……”一個面孔微胖的中年漢子雙手抱肩,邊說邊慢慢地來回踱步。
老婦人哼了一聲,罵道:“惡狗!誰信你們鬼話?你兩個要來便一起上吧!”
老人身旁那個看去只有六、七歲大的娃兒緊閉小嘴,一雙圓圓的眼睛恨恨地瞪着他二人。
圓臉漢子用手指着叫道:“你看看!怪不得頭兒連這個小崽兒也嚴令捕捉,若是留下這個小崽子長大了還得了?”
“哼!誰個若是敢犯上作亂,非誅他九族不可。”
“依我看就是誅他個十族十二族也不為多!像這樣的小崽崽長大了咱還能睡安穩覺么?”
“呸!”娃兒張開小嘴,一口唾液正吐到他臉上。
老婦人親了親小娃兒,大笑。
“弄死你個小賊!”另一個拳骨臉的漢子擺弄着手裏的鋼刀咬牙一字一句的說道,“死婆子!你那點兒氣力還是留着去投湖吧!”。
“小東西!那就怪不得咱們了!”圓臉漢子抬起左手袖口往面頰上擦去,一挺手中鋼刀直端端的砍了過去。拳骨臉也幾乎同時朝老婦人舉起了刀。
老婦人雖已是明顯地透出了虛弱,但毫無懼色將手中竹棍奮起抵擋。
“有人!”圓臉漢子聽到了聲響急退後一步看時,一個皓髮白須渾身精瘦的小老頭兒已立在面前。
“你!你個老東西來看甚麼看?!”
“咱二位大人奉命捉拿欽犯,這裏沒你的事,快滾!”
“她兩個?是欽犯?”老者捧起葫蘆喝了一大口。
“小崽兒是朝廷重犯的餘孽,死老婆子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偏要惹火燒身!”圓臉漢子瞥了老者一眼,握着鋼刀漫不經心的吹了吹刀刃,“我勸你這個小老兒還是走遠點為妙!”
“死婆子竟敢傷了咱好幾個弟兄,要不是為抓這小崽子,咱早就給她一陣的亂刀!”拳骨臉大聲叫罵。
老婦人只冷笑一聲,微閉雙目,並不答腔。
老者替這一老一小求情道:“看她兩個老的老小的小,還能翻天么?兩位軍爺就放過她們吧。”又捧起葫蘆喝一口。
“哼!要在本大人面前管閑事,我看你也是該壽中正寢了。”圓臉漢子不肖地睨他一眼。
“老東西!”拳骨臉笑罵道,“我看他是瞧上了這個死婆子,本大人就成全你兩個老東西,到陰曹地府配對去吧!哈哈哈哈!……”
老者后一步,朝老婦人問道:“老妹子,他兩個是不是短命鬼?”
“應該是。”老婦人嘆口氣,“硬是要與老身同在一個時辰走,就拜託老哥送送他兩個吧。”
老者又喝了一大口,搖搖葫蘆惋惜道:“可惜快要喝盡了。”伸手在懷裏掏摸了一下,“還有幾顆碗豆咋忘記了呢?”
拳骨臉滿面怒氣,飛起一腳踢向他手中葫蘆:“收拾你這個老東西——本大人連刀都用不着!”
老者嘴略微一張,對方在嗅到一股濃濃的酒香之時,人已翹着一條腿直挺挺倒於地上。圓臉驚疑間舉刀撲來,也在嗅到了酒味兒之時,同樣也倒於地上。
“你是?”老婦人驚訝中,身子已是更加無力地靠在樹榦上,她早看出老頭兒身懷武功,但不料卻是如此絕技。
“在下叫鍾離春。”
“啊!——老哥一定就是當年名冠江湖的那位‘千杯醉不倒,杜康豪氣勝過劍。’的‘口中劍’鍾離大俠?”
老者連連擺頭,道聲慚愧:“在下早已久居山林不問世事,既未懲惡又沒除暴,還稱得上甚麼大俠?不過是個老酒客而已。”
“大俠太過自謙了,前些年還聽說大俠已隱居蜀中彭山一帶,不想今日果在川蜀相見。”
“老妹子,聽你口音像是北邊人?懷裏這個娃兒?”
“京城的南文軒聽可說過?”
老者點頭:“那個冒死上書朝廷主張禁絕鴉片抗禦外夷的兵部主事,據說還頂撞了太后,近日傳聞此人已被凌遲處決……”
“他在兩年前因上書朝廷,請求懲處對鄉民橫徵暴斂無惡不作的那些個地方官吏,以避免民不聊生激成事變,果不其然便發生了雲南李永和、藍朝鼎等數萬鄉民大起事。
而他卻反被川督曾望顏、崇實兩個惡賊污衊為‘替‘逆賊’叫屈,疑為內應‘。就差點被殺,由兵部侍郎貶為主事。這次就……,這個小孩兒就是他最小的,可憐一家幾十口就,就剩了他一個—”
老者只聽着她講述,偶爾也點點頭,雖未插言,但早就略知川督曾、崇二人的惡行。心想,自古善惡不相容,內中事體定是盤根錯節。
老婦人三五兩句,急促而簡要,當講道她的一個小孫女,去年冬季去京城,因尋她不着而凍餓街頭之時,幸被南夫人救助。只講了不幾句話,便開始喘息不已。
老者要為她運功療傷,她搖頭拒絕:“沒有用的,不過是多拖上幾個時辰,多受些活罪罷了”
她嘆口氣:“這年頭象他這樣兒的官不多。”
老者搖搖頭:“不多。”
老婦人將娃兒看了看,顯出那慈祥憐愛的神色:“我能不管么?”
“該!也罷,娃兒就交給我了。咱早就不想再過問世事,哪知又偏偏撞上了呢。”老者道。
“鍾離大哥口中酒水勝過飛劍,真是名不虛傳!”老婦人似已在聚起最後的氣力說話,瞥了瞥地上那兩個躺在地上的,印堂穴前都有個圓圓的小孔。
“老妹子可告知貴姓名號么?”
“功淺力衰,在京城竟——竟敗於曾剃頭的手下人,還留甚名號?只望鍾離大哥保,——保重!”說完這句,她極重地呼出口氣息又看看小孩兒,眼神便一下暗了下去。,
鍾離春心知她已是自行斷了舌脈絕了余息,見這小娃兒正抽抽噎噎地從小小的胸口處發出悲聲,嘆口氣,上前兩步輕聲說道:“娃兒莫哭,莫再拉着你婆婆啦。”
握起小娃兒的一雙小手,從老婦人的手肘衣襟處分開,“婆婆已經走啦,走得遠啦。”此時也禁不住仰天長嘆一聲,低頭立了片刻。轉過身來四下瞧了一瞧,扶過老婦人軀體,托起移至不遠處的土牆下,推倒一堵殘牆,將其掩埋。
拾掇完畢,見小孩兒依然淚流滿面,自個兒一下就跪倒在掩埋她的土牆前,交替着用一雙小手手背,在自己的兩眼左揩右擦。喉頭處竟仍是悲聲不息。
“娃兒,莫再哭,也莫要害怕,有我白鬍子醉酒老頭兒在,你就啥也莫怕。”
鍾離春抱起小孩兒正欲離開此地,卻見小孩兒還在扭頭望向那堆掩埋着老婦人的殘牆土堆。緊閉着小嘴,又見兩行眼淚掛在臉蛋上緩緩而下,抬起一手用衣袖朝臉上揩去,那淚珠兒止不住又流下來。將另一隻手上的物件放入老者手中,又用這隻衣袖去揩擦臉頰。鍾離春點點頭心裏道,這娃兒也還是個挺重情義的。
那物件是緊裹着的一小塊白色絹綢,展開來時,一朵精巧的蓮花呈現眼前,鍾離春心中一凜,“燕山蓮花陰陽掌!她就是當年名揚關東的‘賽飛燕’宮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