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任務
門外站着一個二十來歲穿短袖襯衣戴涼帽的男子。
目光落在男子的那張線條分明的臉上,一瞬間,蘇林洋就感覺腦海里像有什麼從黑暗中滲出來了一樣,讓他有一種清晰之感。
這清晰是記憶。
他現在知道這裏是哪裏、面前站着的這個人又是誰了。
這裏是軍統山城特別區西南組的駐地,現在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就是原主的江蘇老鄉、同事兼好友范戎!兩人是一起從軍統臨澧訓練班出來的,又一起分配到了特別區。
記憶就只有這麼多了,西南組的組長是誰、除了范戎還有哪些組員、他和范戎正在執行什麼任務等等這些,他依舊是一無所知,甚至今天是哪年哪月幾號,他也都不知道。
但臨澧班他又是知道的,他知道這是戴離戴老闆為培養軍統特務而辦的一個特務訓練班,這樣的訓練班戴老闆生前辦了很多,臨澧班不過是其中之一。
這些知道來自他的前生,他對民國的書面知識,就是從了解軍統開始的……
臨澧班的記憶同樣只限於紙面上的記憶,他現在除了原主和站在他面前的范戎以外,原主在臨澧班的同學、校友和教官,他連一個名字都不知道,更不要說那些音容相貌;更遠的原主的江蘇老鄉以及原主的父母鄉親、知己故交、戀人或者愛人等等這些,更像是存在於人類剛剛開始直立行走的那個階段,找不到一點方向。
儘管滲出的記憶如此貧瘠,卻足以讓蘇林洋慶幸不已。
“能量既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憑空消失,它只能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其他形式,或者從一個物體轉移到另一個物體……”
他想起了本該已經被他忘光了的能量守恆定律。
見蘇林洋眼睛盯着自己,卻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范戎一邊打量蘇林洋,一邊問道:“喂,你怎麼回事,怎麼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蘇林洋驚醒。
“昨晚沒睡好,天快亮了才睡着。找我什麼事?”敷衍一句,他把話岔開。
“什麼事?——自己看看現在幾點鐘了……你這口音,怎麼聽上去有些怪怪的?”
蘇林洋看到范戎臉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來。
他腹誹,“廢話,第一次說吳儂軟語,當然怪怪的,不怪才叫有鬼。”
同時又在慶幸自己曾在上海待過幾年,走樣的吳儂軟語也說得來那麼一丟丟,要不然,還不等見光,他就得死在當下。
嘴上卻在支吾,“那不是、不是,不是那個誰經常說,要我們入鄉隨俗嗎,這段時間一直在學說四川話——壽陵失本步,這個你知道的。”
范戎沒有吭聲,在看着他,臉上的表情顯得更加奇怪。
他心頭一驚,“這傢伙不會是看出什麼來了吧……也沒聽這傢伙說起過自家祖上有當道士的啊,他是怎麼看出來的?”
面上,臉一沉,喝道:“看什麼看,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以往你可沒這麼多話,你剛才的話比過去一天加起來都還要多,你不會……真有什麼事兒吧?”
范戎問道,語氣很是擔心。
“沉默寡言型。”他給原主的性格寫下了一句評語。
“這傢伙知道得太多,留他不得,得找個機會把他咔嚓掉。”心裏,蘇林洋向范戎發出一聲哼哼。
他沒有理會范戎的話,讓開了身,“進來吧。”
“進什麼進,自己看看現在都幾點鐘了!”
范戎邊說邊舉起手腕,把腕上的表遞到他面前,手指在表面上指指點點。
他拿眼光瞅了瞅,時針已經過了八點,分針距離“Ⅱ”這個數字已經沒兩步路了。
語氣和動作都這麼急,肯定有什麼要緊的事,十有八九和任務有關。可任務是什麼,他卻一無所知。
想到原主的性格,他沒做理會,扔下范戎,轉身回到屋裏。
范戎跟了上來。
“我給你說,就是要偷懶,咱們也不能在這裏偷懶,得另找地方待着,趙寧安這王八蛋沒事就愛查宿舍,這你又不是不知道。”
關上門之後,跟在身後范戎向他小聲說道。
這裏是山城特別區西南組的特務宿舍;
西南組的組長可能是趙寧安;
趙寧安喜歡查宿舍;
趙寧安和手下——至少和范戎的關係不算融洽……
幾句話,就讓蘇林洋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這傢伙的言行舉止沒有一點做作,是不知道他的這個好友已經被他的同僚們盯上了,還是我的判斷有誤,那個‘蘇林洋’被人毒死是另有原因?”
他問自己。
原主沉默寡言型的性格,自己又什麼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該怎樣去應付范戎的話,只能繼續不吭聲。
走到床前,將蚊帳掛起。
掛另一面蚊帳的時候,范戎的聲音響了起來,“真不知道你這習慣什麼時候才改得了,別哪天走火把自己腦袋給打沒了。”
不用看都知道,范戎是在盯着枕頭邊的那支槍在說話。
這是習慣,他記住了。
手槍裝入槍套,卻沒有往腰間掛,范戎身上衣裳單薄,一看就知道沒有帶槍,這說明,兩人在執行的這個任務是不需要用槍的。
人不在,槍肯定得鎖起來。
蘇林洋拿上槍和兩個彈匣,來到了木箱邊,打開鎖,把槍和彈匣放了進去。
做這些的時候,他的身後響起“嚓”一聲划火柴的聲音,跟着,范戎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說,昨天你不是說去修表嗎,怎麼表還是壞的?那麼晚回來,我還以為你把表修好了呢。”
回頭,就見范戎坐在床沿上,嘴裏叼着煙,兩手拿着他的那塊表在那裏看。
“修表。”
他抓住了這個關鍵詞。
有被毒死這一結果在前,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那個蘇林洋在修表的過程中發生了什麼狀況,從而改變初衷,由此給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
在哪兒修表?和范戎在哪兒分的手?
這是兩個關鍵點!
兩點才能一線,沒有這兩個關鍵點,想要找出那個蘇林洋遭毒殺的原因和兇手,無從談起。
這兩個關鍵點,范戎怎麼也該知道一個才對,不過想讓范戎說出來,卻不是張口就能來的,得需要一些技巧。
蘇林洋當沒聽見范戎說話,聲色不露的鎖好箱子,揣好鑰匙,來到床邊,將床上的證件、錢包、煙和火柴收了起來,然後從范戎手裏取走了那塊壞掉的手錶。
“走吧。”
招呼范戎一聲,他便徑直向房門走去。
到門口,他像所有的房屋主人一樣,側對着拉開了房門,等着范戎出去后,自己鎖門。
可范戎卻站住了,眼睛看着門外,本該伸向門外的腿立在那裏動也不動。
順着范戎的目光向門外看去。
門外站着三個人。
和之前看到范戎時一樣,他的目光一落在三個人身上,立刻就認出這三個人來——軍統山城特別區西南組的組長趙寧安,中央警官學校一期正科畢業;小組長王功,和原主、范戎一樣,也是從臨澧班畢業;王功手下的組員塗一進,黔陽訓練班畢業。
零碎的有限記憶里,原主和王功關係好像還行,和塗一進的關係很一般,和趙寧安的關係像是更好一點,似乎這個趙寧安對原主還有點小賞識。
可就算沒有原主的記憶,他也是知道這個西南組的——西南組負有監視紅黨駐山城辦事處及相關機構和人員的“重任”,整個山城市區都是由西南組在負責,除司機和勤雜人員,其餘組員全部來自中央警校、臨澧班和黔陽班這三個地方。
“判斷有誤,趙寧安只是和范戎不怎麼對付,也只愛查范戎的宿舍,看這傢伙有沒有躲在宿舍沒去上班。”
部分記憶恢復,他對自己先前的觀點做出了修正。
目光從三人身上掃過,經過塗一進時,他的目光在塗一進身上頓了頓,而後移開,看向三人身後歡快而熱烈的陽光。
“黔陽班受訓的特務是在臨近1939年底畢的業,那麼現在至少應該是1940年了。”他在心裏猜着。
“這傢伙今天怎麼有些怪怪的?”
就在蘇林洋猜測今夕是何夕的時候,被蘇林洋目光頓過一下的塗一進心裏生出奇怪來。
這種奇怪感覺趙寧安、王功一樣有。
“怎麼回事,怎麼這傢伙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趙寧安、王功都在心裏問出同樣的疑聲。
趙寧安張嘴,向蘇林洋問上了一句,“你沒什麼事吧?”
“沉默寡言型。”
蘇林洋提醒自己一聲,不做回答,問道,“組長有什麼事?”
趙寧安也沒再問,答道:“幾天前,紅黨駐山城辦事處來了個新人。局情報處懷疑這個人是紅黨駐山城辦事處負責和紅黨地方地下黨聯絡的,上面要求我們把這個人給盯死了。這個人來山城后一直待在辦事處沒有離開過,這不正常,我懷疑他們是在醞釀什麼大的動作。穩妥起見,我決定把那邊的任務交給你,從今天起,那邊的任務由你去接手。這是這個人的照片——”
說著,趙寧安從兜里摸出一張三寸照片,遞向了蘇林洋,嘴裏說一聲,“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