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山鬼謠 第九章 天下之惡皆歸焉
先生悠悠嘆道:“難為你了。”
和那些家底殷實的大官巷學生們相比,趙蟾對待知識更加虔誠。
也就是這份虔誠,先生才允許趙蟾在學堂里旁聽,且不收他一文錢。
“這下,你該告訴我,這兩日為何沒來學堂旁聽了嗎?”
趙蟾頓時喜出望外,把他跟隨王煥到山牛村處置妖患、加入斬妖司言簡意賅說了遍,隱去關於山鬼、白幼君姐妹以及在犀照客棧與商旅動手的事。
先生長了茂密的鬍鬚,他打理的精緻,並不顯雜亂:“你成了斬妖司的斬妖人?”
“是的,先生。”趙蟾尊敬道。
“你可知斬妖人常常面臨九死一生的兇險?”
先生重重嘆氣,他當然明白,眼前這位早早沒了爹娘的少年,想做出一番事業,在游居鎮挺起腰做人。
“知道。”
“所以你仍然決定成為一位直面妖魔的斬妖人?”
“是。先生曾講過‘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斬妖除魔是增漲道德的事,可以保境安民。”趙蟾平靜解釋道。
先生指着他大笑:“小小少年,竟懂如此狡辯,我還講過‘君子可欺之以方’,你就拿‘惡居下流’來搪塞我!”
趙蟾誠懇拜道:“學生惶恐,先生在學生心裏,確是君子。”
“花言巧語。”先生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錢你收回去,《瓊林》此書不必你借走抄寫,我已經抄好了,原想昨日你來旁聽時贈予你的。”
“先生……”
“真要感激我,就認真讀書,努力練字。”
他從教桌上拿起一本泛着墨香的書冊,嚴肅地遞給趙蟾:“聖人有雲,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又雲,學而不厭。你極聰慧,本來我不該叮囑你的,但你要明白,自以為才思敏捷而荒廢學習,最終的結局必是泯然眾人矣。”
趙蟾激動的雙手托着書冊,他清晰聞到淡淡的墨香,封面是先生寫的兩個大字《瓊林》,“學生謹記於心,必不敢辜負先生的期望。”
“有不懂的問題隨時來私塾問我,等你對《瓊林》倒背如流且理解透了,我再教你《論語集釋》。
聖人之學猶如浩瀚無垠的銀河,唯有打牢根基,方能探幽索勝。
望你腳踏實地,行遠自邇。”
趙蟾一拜及地。
先生道:“午時了,留下用餐。”
“學生打擾先生午間休息,已是大為冒昧,怎能繼續厚着臉皮留下用餐?”
趙蟾再拜,小心翼翼收起《瓊林》,便要離開。
先生笑罵道:“犟!學問雖好,錢財卻也重要,桌案上的錢不要了?”
收起銅錢,趙蟾恭而敬之的走出私塾。
先生負手站在門外,目送趙蟾的身影消失在大官巷。
腰插桃枝的少年,和大官巷格格不入。
“好一個桃花少年郎。”
“話也多了……”
……
張翠翠有雙狐媚眼,她的長相在女子裏最多算是中下之姿,憑着眼睛,卻獨有挑撥心扉的美妙滋味。
加上沉甸有料的胸脯、走動起來一扭一扭的渾圓寬臀、柔軟無骨的蜂腰、纖細撩人的長腿,她自打來到游居鎮,就成了鎮子婦人攀比的對象,也成了男人們不約而同心痒痒的夢中情人。
游居鎮那些閑來無事的長舌婦,私底下最愛編排兩人。
一人是犀照客棧的老闆娘謝婉,第二人便是守寡的張翠翠了。
長舌婦說,謝婉是只欲求不滿的妖精,之所以開客棧,為的就是和那些走南闖北的男人們索取床笫之歡。
別看謝婉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其實她對男人們望眼欲穿,只是顧忌自己妖精的身份,才待在客棧以防暴露。
對張翠翠,長舌婦編排的更狠了,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什麼張翠翠身為寡婦不老實,夜夜與男人糾纏歡好,什麼煞有介事的說她親眼看見鎮子北頭的孫麻子,晚上偷偷跑進張翠翠家中了……
張翠翠也不是好惹的。
每逢聽到閑言碎語,掐着腰站在大街上破口大罵。
這不,兩位婦人結伴路過餛飩攤,匆匆白了張翠翠一眼。
一人低聲道:“你千萬別告訴別人,我聽三妹說,張翠翠昨晚半開了扇門,你猜怎麼著?咱們鎮子誰都嫌棄的癩子頭楊昀偷溜了進去。”
好巧不巧,這句話被張翠翠聽見了。
她不動聲色的給客人端上餛飩,客人色眯眯的伸手接過,順便好像不小心地碰了下她的手背。
真滑啊、真潤啊。
張翠翠瞪他:“我剁了你的手。”
“嘿嘿……”這位游居鎮遊手好閒的懶漢笑道,“翠翠,俺想娶你。”
“娶我?哼!”張翠翠掐腰朝那倆婦人大罵道,“瞧瞧摸我手的人是誰啊,哎呦,這不是小花巷王綠水的男人梁右嘛,怎麼?嫌王大姐不好看,跑這裏來摸我的手啊?王大姐知道了,絕對比吃了蛆還難受。”
王綠水鐵青着臉轉身,她就是剛剛編排張翠翠的婦人,定睛一瞧,自家好吃懶做的男人果然在餛飩攤,眼下端了碗熱餛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方才他坐在餛飩攤后,王綠水瞥了一眼沒看到。
張翠翠毫不饒人:“梁右哥想娶我?不行、不行,你要是娶我,得先休了王大姐。王大姐那麼驕傲的人兒,怎麼忍的了你的休書啊,當天就得上吊!我給你出個主意,晚上等王大姐睡熟了,你偷偷來我家,我和你好。”
王綠水氣的直跳腳:“梁右!你吃什麼餛飩?!也不嫌臟!傻站着幹嗎?給我滾過來!”
梁右辯解道:“娘子,要不你嘗嘗翠翠煮的餛飩,確實挺好吃的。”
王綠水一聽,氣的暈頭轉向,她身旁的婦人兩三步跑到梁右跟前,搶過滾燙的混沌碗重重放在桌上,湯汁濺了一圈,拉着一步三回頭的梁右到王綠水身邊。
王綠水顧不上臉面,大庭廣眾之下劈頭蓋臉捶自家男人。
看着這一幕,張翠翠冷笑道:“人家楊昀相貌英俊,人也老實,整天閉門苦讀。楊大哥不過是長了點癩子,就被你們編排,哼,你們污衊我可以,別造謠老實人。”
梁右夫婦廝打在一塊,另一位婦人委實看不下去,拽着他們往小花巷走去。
一邊走,一邊還向張翠翠罵道:“勾男人的狐狸精!呸!下賤!身子遲早爛掉!”
張翠翠不以為意,當作耳旁風。
她突然朝街道上的少年招手:“趙蟾!”
“翠翠姐好。”
“沒吃午飯吧?”
趙蟾老實的點點頭,這次他主動走近餛飩攤,坐在張翠翠親手做的木凳上,看着那碗本該屬於梁右的餛飩,問道:“翠翠姐,我能吃嗎?”
“你不嫌臟?”她嬌笑問道。
他拿出懷裏的《瓊林》:“翠翠姐可不可以暫時幫我收着書嗎?我怕吃餛飩時湯汁濺到書上。”
張翠翠怔了良久,謹慎地捧起書冊:“吃吧,不許給我錢,要不然我真生氣了。”
“好。”趙蟾應了聲。
餛飩仍然是韭菜餡的,少年吃的很慢。
張翠翠拿來一張木凳,用自己衣服使勁地擦了又擦,確認乾淨后,才將私塾先生抄的《瓊林》輕輕放在木凳上。
她背過身去。
急驟喘氣。
不生氣、不在乎是假的,人言可怖,她總歸是肉體凡胎,哪能面對窮凶極惡的謠言而淡然處之?
有時,她真想把游居鎮屠乾淨,一了百了。
幸好,有個善良的少年郎。
吃過餛飩,趙蟾揣起《瓊林》:“翠翠姐,我吃飽了。”
“回家歇着吧。”她轉過身,燦爛笑道。
少年端起他用過的碗筷,走到餛飩攤后的水桶旁,將之洗刷乾淨,也算還了人情。
“臭小子……”
趙蟾跑了幾步,扭頭喊道:“翠翠姐是好人。”
“哈?傻小子說什麼呢,你的翠翠姐真不是好人!”
看着腰間插着桃枝的少年背影,張翠翠笑的十分好看。
媚如妖狐。
她心底清清楚楚,趙蟾是以自己的方式安慰她。
恰好,張翠翠也最需要如此平淡如水的安慰。
……
找尋白玉卿、白幼君姐妹的王煥站在街角,望着這一幕,自言自語:“不愧是老子挑的斬妖人,這一份仁慈,便是游居鎮百姓的大幸運。”
或許感到後繼有人了,他疲憊的體魄霎時充滿了幹勁。
縱使是上品鍛體境,面對昨日那一村子的倀鬼,也耗空了氣力,何況,期間他以劍出撼神一劍,劈斬了偽裝成宋二的山鬼。
那一劍,威力雖大,對體魄的壓力亦是強烈。
走進犀照客棧。
王煥掃視一圈。
戲班伶人在廳堂收拾着演皮影戲的道具,昨晚與他有過交談的班主百無聊賴飲着茶。
“貴客臨門、貴客臨門,王力士,怎麼有空到犀照客棧啦?”老闆娘謝婉從櫃枱后抬起頭,挺了挺傲人的胸脯,蓮步輕移,湊到王煥身邊,笑意盎然。
“謝掌柜,客棧最近的生意如何?”
“哎呀,別提了,秋雨連綿,這幾天生意太差了,倒是昨日來了不少客人,不至於讓我這小本買賣賠的關門大吉。”
王煥順嘴問道:“打尖或者住店的有可疑之人嗎?”
“有!”謝婉認真道,“一夥商徒住進來了,這夥人瞧着不像好人!”
“哦?”
“王力士有所不知,昨晚要不是趙蟾仗義出手,我……我就沒臉見人了!”
“到底發生了何事?”聽到牽扯趙蟾,王煥急聲詢問。
謝婉將趙蟾和商徒的衝突,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頓,自然是商徒們惡貫滿盈,趙蟾是為民除害的大好人。
聽到趙蟾拉大旗作虎皮,用斬妖司的威名嚇退那伙商徒,王煥才放下心,尋思道,小蛤蟆雖年少,手段卻不差。
想起在那座小山上,面對拍飛他鐵劍的妖魔,趙蟾悍然以桃枝斬斷妖魔的軀體。
這樣的少年,加入游居鎮斬妖司,真的是百姓們的福氣。
“稍後我會去警告商徒們的。”
“啊?難不成只有警告嗎?”謝婉不死心問道。
王煥問道:“要不然我揍他們一頓?”
“不行,我看吶,這夥人定是藉著商徒身份掩蓋的不法之徒,不如關進斬妖司大牢,讓他們招供!”
他氣笑了:“謝掌柜提議是好的,我卻辦不到。”
“為何?”
“證據呢?”
“你們斬妖司還要證據啊?”
“當然!”
阿萍看着小人書從後院走到廳堂。
王煥打量着走進來陌生男子,他額頭有一道劍痕,當初受傷時必定觸及額骨,明知故問:“這位好漢是外鄉人?”
謝婉笑道:“王力士,他叫阿萍,是我表弟,從外鄉來看我的。”
“哦,原來如此。”王煥似乎信了,“除了阿萍,客棧還有何人?”
“沒了。”
“沒了?你確定?”
“王力士這話說的,我還能騙你嗎?”
王煥試探道:“昨夜沒有一對姐妹留宿客棧?”
謝婉目光微動,瞬間醒悟他提的是白衣女子和青衣少女:“確實有一對姐妹和戲班來到客棧,卻未曾住店。”
她在戲班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王煥被吸引了注意,暫且放棄追問阿萍的身份,走到正在喝茶的班主身側:“班主。”
班主趕緊起身,邀請他落座。
寒暄幾句。
王煥問道:“你們戲班的那兩位女子呢?”
“女子?王力士,戲班所有的女子都在這兒呢,你看看是誰……”
“她們叫做白玉卿、白幼君。”
“哈,王力士說笑了,戲班從未有叫白玉卿、白幼君的。”
“當真?”
“千真萬確,借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跟斬妖司撒謊啊。”
王煥轉身看了眼謝婉。
她留心聽他們談話,見到王煥看自己,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知曉其他事情。
這戲班逢年秋分皆會到游居鎮,班主和王煥也相識。
“班主,你仔細想想,會不會是戲班新招的伶人?”
班主肯定道:“戲班裏的伶人,絕對沒有叫做白玉卿、白幼君的,甚至我也是頭一次聽這兩個名字。”
“好,我知道了。”
“難不成發生了妖患?這是兩個妖魔的名字?”班主恐慌的問道。
“沒有。”
王煥在犀照客棧未曾打聽到相關消息,他決定在游居鎮找一圈。
鎮子就這麼大,若兩姐妹還在此地,他一定碰的到。
王煥走後,謝婉輕聲和阿萍說道:“開始變麻煩了。”
阿萍嘆道:“昨夜青衣少女跟隨趙蟾而去,之後,趙蟾找到了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以法力隔絕了他們的談話。”
謝婉冷笑:“游居鎮外有頭人人眼紅的山鬼,還能是什麼,她們對山鬼感興趣唄。”
“趙蟾身上帶了山鬼的鬼氣,是我考慮不周。”阿萍道,“我該悄悄洗去他身上山鬼氣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