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山鬼謠 第十章 報恩
弄歲巷在游居鎮西南,旁邊是遮草巷,遮草巷往南走就是小花巷。
婦人拖拽扭打在一起的梁右、王綠水夫婦經過遮草巷,楊昀單手卷着聖賢書念念有詞的自巷裏走來。
看到彷彿獃頭鵝似的楊昀,婦人恨恨瞪他一眼。
“馬蘭姐,為何瞪在下呀?”楊昀穿了身長布袍,不知洗了多少次,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馬蘭怒道:“都怪你!”
楊昀凝頭苦思,緊接着恍然大悟,趕忙作揖不斷,歉意道:“都怪在下昨夜朗讀聖賢書的聲音太大,擾了鄉鄰的好夢,梁大哥和梁夫人若因在下夜讀之事爭吵,在下願意登門致歉。”
“用不着!”
馬蘭氣沖沖地拉着梁右夫婦進了小花巷。
王綠水的叫喊響徹大街小巷:“狗男人,你數數看,我嫁給你多少年了?你是怎麼待我的?天天好吃懶做、不務正業,別人的男人賺到錢把家裏的宅子都翻新了,你呢?不賺錢也就罷了,怎麼有臉跟我要錢的?
好說歹說從我手裏哄騙了錢,掉頭就去騷狐狸那兒吃餛飩,我做的飯菜不好吃嘛?喂不熟你這白眼狼?
狗男人!我非打死你不可!”
馬蘭勸架道:“綠水,小點聲,讓街坊鄰居聽見了笑話!”
“我就不!就讓大傢伙聽聽那賣餛飩的騷狐狸,是怎麼勾引別人家男人的,呸!”
楊昀對手裏的聖賢書目不斜視,呢喃自語道:“非禮勿聽、非禮勿視……”
“楊大哥。”
趙蟾站在弄歲巷前。
楊昀抬頭笑道:“哦?趙賢弟!”
邊說,邊對趙蟾作揖行禮。
少年還禮,跑到楊昀跟前:“我能不能請楊大哥教給我練字?我會給錢的。”
“練字好啊!”楊昀眼睛一亮,“錢這種身外之物,於你我而言,如同糞土,不必提錢!賢弟有時間了,到為兄家裏來,為兄把練字的要點講給賢弟聽,之後,賢弟就可以對名家字帖大量臨摹了。”
“今晚楊大哥有空嗎?”
“有的、有的……”楊昀開心的點頭不已,“為兄在家恭候賢弟。”
“多謝楊大哥。”
楊昀作揖拜別。
無奈,趙蟾又是還禮。
楊大哥什麼都好,就是在禮儀上格外執着。
一位外鄉人站在街邊,窺着趙蟾打開門鎖,走進院子。
“弄歲巷第三座宅子。”
那伙商徒雇傭的打手吳賀找到了他,以十兩銀子的價格買下趙蟾的命。
“打死一個少年就能賺十兩銀子,嘿,這錢賺的,真輕鬆。”
賺錢之前,要踩點、要鎖定目標、要挑選在凌晨翻進趙蟾家裏快准狠的一擊斃命。
既然接受了任務,便得保質保量的完成。
他是下品鍛體境的修行者。
對於他這種天資很低的人來說,若想在境界上進步,只能購買昂貴的補藥熬煉體魄。
如今,手裏的錢早就揮霍一空,十兩銀子能夠使他的日子好過不少,甚至能夠擠出六兩買下游居鎮醫藥鋪那根十年龍鬚草,繼續朝中品鍛體境艱難跋涉。
他低聲道:“我太想進步了。”
“閣下鬼鬼祟祟,是想幹壞事嗎?”
外鄉人嚇了一跳:“你從哪冒出來的?”
楊昀義正言辭:“在下觀閣下眼神兇狠,不懷好意盯着弄歲巷……”
“我問你是怎麼過來的!”外鄉人被嚇的心慌慌,不禁喝道。
“哦,在下走過來的。”
“腦子有病!”外鄉人罵道。
楊昀勸道:“子曰,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
外鄉人怔怔看着楊昀:“你,我,我她媽……你他媽……”
“請閣下注意自己的言辭!”
“他媽的癩子頭!腦子有病!”外鄉人已經偷偷跟蹤趙蟾知道了他的住址,扭頭就走,不理會之乎者也的楊昀,“晦氣,在游居鎮這種鳥不拉屎的小地方,居然也能碰見酸儒。”
而楊昀搖頭嘆息,感慨世風日下。
他走到餛飩攤子,從口袋裏摸出兩文錢,和張翠翠說道:“一碗韭菜餡的餛飩,多放湯。”
張翠翠媚眼如絲,故意逗他:“楊大哥聽說了嗎?”
“在下閉門苦讀,唯有用飯時外出,並未聽說過什麼事。”楊昀卷着聖賢書坐下,搖頭晃腦。
他一心二用,邊聽張翠翠說話,邊默讀聖賢學問。
張翠翠站着,從她的角度看,楊昀腦袋上長了一塊癩子:“她們說,你夜闖寡婦門。”
“呵,無稽之談。”他嗤之以鼻,丁點不動怒。
“還有人說,你要娶了那位寡婦。”
“信口胡謅!在下心中,只有聖賢的微言大義。”
楊昀天天準時來餛飩攤吃一碗韭菜餡的餛飩,她早已為其準備妥當。
端去餛飩。
張翠翠坐在旁邊,目光灼灼,看着他一手持書,一手將餛飩舀進嘴裏,時不時低聲念誦經文。
“楊大哥……”
“嗯?”
“告訴你一件秘密。”
“非禮勿聽。”
“是關於楊大哥的。”
娘親包的韭菜餡餛飩,別有一番好滋味,娘親故去之後,楊昀以為自己再也吃不着了,未曾料到,張姑娘做的韭菜餡餛飩,與娘親包的,味道一模一樣。
所以他每日都會吃一碗,如此,他想像娘親依舊在他身邊。
“和我有關係?”
“是。”
楊昀放下聖賢書,起身認認真真作揖道:“請張姑娘告知在下,在下感激不盡。”
張翠翠也笑着起身,有樣學樣,回了一禮:“楊大哥快坐下,韭菜餡餛飩涼了就不好吃了。”
“好,好。”
她道:“其實……其實我不是寡婦,我……我從來都沒嫁過人。”
“啊?張姑娘為何來游居鎮時,自稱是寡居之婦?”楊昀驚訝道。
張翠翠羞紅了臉,眼神膩膩的,像是能拉絲:“為了報答恩人。”
“報答恩人?”
“我的恩人在我快要餓死的時候,施捨給我了一碗飯。”
“此人真良善!”楊昀稱讚道。
“嗯,他確實是好人,真正意義上的好人。”張翠翠道:“他啊,正苦苦讀書,期待來年金榜題名、蟾宮折桂呢。”
“與在下一樣!”楊昀喜道,“在下同樣正苦讀聖賢書,希冀在明年的科考中雁塔題名!”
他道:“張姑娘,此人在哪?在下真心想與其結交,一起探討學問,勢必有所增益。”
張翠翠搖搖頭:“楊大哥,湯涼了,我再給你添一勺。”
“有勞姑娘了。”
……
落下門閂。
趙蟾注視着在自家院裏一坐一站的姐妹倆,吃驚的神色一閃而過。
青衣少女白幼君見到他回來了,猶如宅子的主人,親切走上前挽住他的臂彎:“郎君,忙了一上午累不累?我給你帶了吃食。”
趙蟾將手臂抽出,退到大門邊,右手緊握斜插腰間的桃枝。
白幼君對他的冷淡不以為然,歡天喜地的將買來的吃食擺在屋裏的桌面上,嬌俏喊道:“郎君,吃飯啦!”
阿姐說,女追男、隔層紗,她昨夜太緊張了,委實沒有必要。
趙蟾一個孤苦伶仃的少年郎君,只要一心對他好,他很快就會淪陷於溫柔鄉。
白幼君謹記阿姐的教導,從錢記鋪子裏買來酒肉,要按照阿姐的指點,拿下趙蟾。
“郎君,快過來呀!”她招手喊道。
聲音清脆俏皮。
趙蟾的目光一直在白玉卿身上,並沒有質問她們為何闖進自己家裏,而是說道:“你要我怎麼做餌料?”
白玉卿端坐木凳,仰頭眺望嘰嘰喳喳在樹杈上跳躍的麻雀,那是棵梧桐樹,長在趙蟾鄰居家,有三、四丈高,她隨口道:“還沒想好。倒是你將我和青妹的行蹤告知了斬妖司,叫做王煥的斬妖人,滿鎮子找我們呢。”
她收回視線,落在趙蟾胸膛:“你懷裏揣着書?”
“嗯。”
“給我看看。”
趙蟾愈加提防。
白玉卿起身,故意放慢步伐,令他感到壓力,“我真要殺你的話,你會死的無聲無息。更不要想着讓斬妖司為你報仇,他們根本不會知道是我殺了你。”
“郎君,別害怕!阿姐嚇唬你呢!”白幼君喊道。
他無從判斷白玉卿是不是嚇唬他,把《瓊林》拿出來,主動迎上白玉卿,交給她。
白玉卿翻看着書,問道:“你嚮往儒家學問?”
“我只是喜歡有用的學問。”
“你如何判斷的了書上的學問有沒有用?”
白玉卿覺得趙蟾口出狂言。
多少皓首窮經的書生,讀書讀了一輩子,也僅僅是在死記硬背,一個年少無知的村野少年,學問沒學多少,倒是口氣大上天。
無知者無畏。
趙蟾道:“先將學問背下來。”
“然後呢?”
“去認真做。如果學問真的有用,那它一定能讓我活的越來越好。”
“倘若你按照學問的指引,活的越來越差呢?”
“讀更多書,背更多學問。”趙蟾誠實道,“大概我也可以總結出一些微不足道的道理。”
白玉卿愣了下,笑道:“笨辦法。”
“是,辦法雖然是笨的,卻可以知曉哪些學問有用,哪些學問沒用。”
“有趣。”
白玉卿把《瓊林》還給他,瞬間抽走他斜插腰間的桃枝。
“咦。”
“阿姐,桃枝是不是法器?”白幼君一蹦一跳到白玉卿身側,好奇的打量嫩芽新發的桃枝。
“怪了,桃枝給我的感覺,是法器,也不是法器。”
白幼君詫異問道:“難不成是靈器?”
白玉卿搖搖頭:“若是靈器,趙蟾早被它吸成人幹了。”
桃枝不慎落入白玉卿手裏,趙蟾先是小心謹慎的將《瓊林》收起來,然後站在原地等待。
姐妹兩人是高高在上的修行者,他只是一個凡夫俗子。
莫大的差距之下,擺在他面前最好的選擇,就是別輕舉妄動。如果他還想活下去的話……
“你怎麼得來的桃枝?”
“老劉給我的。”
“老劉是誰?”白幼君搶着問道。
趙蟾回道:“教我采漆的師傅。”
白玉卿瞥了一眼屋裏,有包紅布包裹的殘骸:“老劉死了?”
“他去了惡人山,再也沒回來。”
“你去過惡人山?”白玉卿問道。
惡人山充斥瘴氣,又有未開智的妖獸橫行,他若去過,真是福大命大。
妖獸和野獸儘管只有一字之差,確有天地之別。
妖獸已經能夠吸收靈氣,將來要是有機緣開啟靈智,便走上了修行路。
而野獸只有本能。
何況,妖獸吸收靈氣錘鍊獸體,已經不是同一種族的野獸可以媲美的了。
“去了。”
白玉卿反反覆復探查數遍,一無所獲,把桃枝還給他:“既然進了惡人山,就沒有遇到妖獸?”
“沒有。”
“真話?”
“真話。”趙蟾把桃枝重新斜插回腰間,鄭重道。
白玉卿蹙起眉頭,她和青妹已然去過了惡人山,入眼所及,五彩繽紛的瘴氣漫溢在每個角落,未開智的妖獸于山中嘯聚一方,極少數開了靈智的妖魔,盤踞洞府,吞吐靈氣。
“你撒謊,你沒去惡人山,定是在野外撿了些骸骨,謊稱是老劉的。”白玉卿道。
趙蟾默然許久,才緩緩道:“我的確撒了謊。”
白幼君霎時傷心的看着他。
她不喜歡說謊的郎君。
將來他們成了夫婦,他要是騙她,該如何是好?
“我並不知道殘骸是不是老劉的,我在惡人山找了很久,只找到了這些。”
“……”
白玉卿仔細觀察他的神情。
平靜、古井無波,彷彿沒有漣漪皺褶的湖水。
面對詰問,仍這般鎮定,趙蟾不像是個少年,而是飽經滄桑的老頭子。
少年老成,大概就是如此。
“青妹,我們走。”
“阿姐,阿姐……”
“嗯?”
“我,我想留下來。”
“胡鬧!”
白玉卿眉頭一挑,白幼君剎那間老實巴交跟在她身後。
白幼君突然變得開心,因為郎君沒有撒謊。
惡人山那麼大,他能漫山遍野搜尋師傅遺骸,已然難能可貴。
“她們是誰?”孫合從院牆的另一邊探出頭。
趙蟾疑惑看向他。
他們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早就對彼此的性格知根知底。
孫合像是換了個人。
擱在之前,他在院裏和兩姐妹談話,孫合肯定扣着屁股蹲在牆上看熱鬧了。
難道是他剛回家?才聽見自家院裏的動靜?
“不認識。”
“哦。”孫合縮回腦袋。
趙蟾走回屋。
桌子上除了白幼君買來的酒肉,還有他準備魚目混珠的破舊書籍。
孫合仍然沒有將其帶走。
甚至,他都沒有再提“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