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長安城今年的春日,比往年來得要早一些。
一夜春雨之後天放晴,所有的花木彷彿趕着時辰,連夜蘇醒火來,渭城邊人流如織,車馬絡繹不絕,踏春遊玩,迎客送歸。
長安不易居,城郊昆明池渭城一帶要便宜些,囊中羞澀讀書士人們大多寄居在此,春闈還未張榜,考生們懷着焦急的心情,一邊等待一邊交友,酒廬的買賣尤其紅火。
酒過三巡,吃得熱意上涌,話也就多了些。
“今年的春闈,不知會取士幾何。”
“以林兄的才情,何須擔憂,定會榜上有名。”
“不敢不敢,大唐天下人才濟濟,我如何能與他們相比。你可知曉王摩詰?”
“王摩詰大名鼎鼎,又與張相交好,今年聽說也參加了春闈。林兄,你是覺着,王摩詰他.”
“休要胡言!張相品性高潔,豈能以權謀私。若非張相極力主張廢黜舉薦制,以科舉考核取士,以我等來自邊遠貧寒人家的子弟,就算考中進士,也難有出頭之日。”
“都怪我一時嘴快!”那人伸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羞愧地道:“是我小人之心了。”
張九齡擺手,客氣推辭道:“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你們的雅興了。”
張九齡頷首還禮,低頭對譚昭昭道:“此人便是安祿山。”
安祿山往後仰,驚恐地哎呀一聲,“死定了!”再朝譚昭昭施禮:“這定當時譚夫人吧,先前失禮了。”
雪肌碧眼的酒娘立在酒罈后,笑盈盈招呼:“貴客可要進來嘗一嘗新酒?”
“最近朝堂上,頗有些傳言在流傳。陛下要提牙人出身的胡人武將為兵馬使,授予都督之職。”
如今已嫁給壽王的楊玉環,李隆基看上了她,挖空心思想要將其充入後宮。
酒廬的名號未變,只匾額新做過,油漆在春日太陽下散發著光澤。買賣看來不錯,半晌午時辰,矮案上就已有客人圍坐着在吃酒。
杯盞相碰,兩人吃了兩杯酒,有人先低聲開了口。
譚昭昭掩飾住眼底的情緒,頷首還禮,見汗水從安祿山的臉頰流下,乍暖還寒的天氣,胸`前的玄色錦衫,硬生生被汗水氤氳出了一團深色,心裏更加煩亂,對張九齡道:“我們走吧。”
“若是陛下極力要任命安祿山,說不定,舉薦制會死灰復燃。”
“正是,安祿山痴肥,舉止滑稽,為人很是聰明,頗能博取陛下的歡心。張相極力反對,以為諂媚者,必有異心,武將與文官一樣,要通過武舉,軍功授予。”
除了安祿山,全天下估計都難尋到如此靈活的胖子。譚昭昭打量着過去,安祿山臉上堆滿了笑,眼睛深陷在臉上的肉里,只剩下一條縫,躬身熱情邀請張九齡,細縫眼中,不時精光閃爍。
能讓大唐天下分崩離析,鼎鼎大名的安祿山,此時不過是小心翼翼,要看人臉色,出身低賤貧寒的低等武官。
店裏的客人聽到酒娘的招呼,有人朝外看了過來。頓時,隨意斜倚在那裏的一個身形壯碩的男人,以與身形不匹配的速度,靈活起身奔出來,叉手長揖到底:“張相。”
張九齡朝安祿山點頭道別,與譚昭昭一道離開,見她轉身往市坊外走去,愣了下,道:“昭昭可是累了?”
長安城的東西市坊,因着宵禁的取消,買賣清淡了一段時日,隨着天下的人湧進長安,重新變得繁榮。
譚昭昭難得與張九齡都歇息,兩人來到西市閑逛玩耍。經過以前雪奴的酒廬,譚昭昭腳步下意識慢下來,抬頭望着匾額。
“你可是說安祿山?”
譚昭昭只聽到一陣地動山搖聲,眼前仿若平地拔起了一座山,將酒廬門堵得嚴嚴實實。
兩人頓時沒了吃酒的心情,對着滿城春意,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安祿山再聰明,以他的出身,若非李隆基的昏聵,他一輩子頂多就是個小武將罷了。
譚昭昭已經意興闌珊,沒了閑逛的心情,道:“不累,只外面吵得很,我想安靜一會。”
張九齡關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見她眉眼間籠罩着一層薄愁,待上了馬車后,握住她的手問道:“昭昭怎地了?”
譚昭昭深深嘆了口氣,道:“王摩詰前些時日來府中,他曾言如今陛下再不似從前,朝綱獨斷,只喜聽奉承之言。大郎也曾說過,陛下非常喜歡安祿山,只要他到長安,經常招其進宮說話。安祿山從一個牙人,被張守珪推舉到了如今的地位。無論是文,亦或是武,皆應當按例升遷,因着個人喜好,就隨意讓人掌兵,真真是兒戲!”
想到楊玉環,譚昭昭就氣更不打一處來:“身為君主,居然行起了搶奪兒媳婦之事,連人倫綱常都不顧了!花鳥使不敢正大光明派出去,就偷偷摸摸去尋摸。後宮都快擠不下了,還不滿足!大唐天下,並不是他的天下,因為他的胡作非為,造成天下動蕩不安,百姓流離失所,就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隨着李隆基登基日久,君臣之間的分歧日漸嚴重。譚昭昭的話,稱得上大逆不道,張九齡卻難得沒制止她。
譚昭昭說得是,一將無能,累死千軍。一國之主無能,會讓天下百姓跟着遭殃。
大唐並非僅僅是李氏的天下,是所有百姓,共創了如今的輝煌。
由盛及衰,是難以抗衡的規律,張九齡更不能眼睜睜看着,大唐由盛世滑落。
李隆基再也不是以前的銳意進取之君,身為天子,掌權太久,行事愈發張狂無度。
除了打定心思要提拔安祿山,今年的春闈,李隆基打着要善待讀書人的借口,想要多取士。
其實張九齡明白他的用意,他欲藉機籠絡人心,將朝堂上都換成稱讚他,支持他的人,更方便一言九鼎,為所欲為。
君權得不到遏制,就會變成吃人的猛獸。
朝堂上下如今還算平靜,一旦這道堤壩被沖開,這些年來的革新,就等於是無用功。
張九齡不知如何安慰譚昭昭,輕輕擁着她,道:“昭昭別生氣了,總會有解決的法子。朝堂上下,不乏反對陛下的官員,這次陛下的打算,只怕也會落空。”
朝堂上反對的官員多,也架不住李隆基是天子,想要投其所好,向其身邊鑽營的人多。
李隆基怎地還不死?
他死了,至少安祿山,史思明之流無法登上節度使之位。新帝就算平庸,在中書省以及朝臣的約束下,吏治平穩,大唐就能繼續維持住如今的太平安穩。
到了大門前,譚昭昭與張九齡從馬車上下來,門房恭敬出來相迎,奉上了投遞來的拜帖。
張九齡接過來一看,笑道:“杜子美,我記得前兩年他在洛陽考過科舉,當時他應試不第,怎地這時來長安了?”
杜子美杜甫!
前兩年因為乾旱,長安一帶的莊稼欠收,糧食緊缺,李隆基前去了洛陽。那時武氏的身子不好,譚昭昭學堂的事情走不開,便未隨着張九齡一同前去。
沒曾想倒,杜甫已經到過了洛陽!
杜甫已經到來,那李白呢?
譚昭昭鬱悶一掃而空,道:“大郎可要見他?”
張九齡笑道:“昭昭聽過杜子美的詩?”
譚昭昭並不知道杜甫這時已做了什麼詩,但她現在估計能背出杜甫的詩,比他自己還要多!
“聽過啊。”譚昭昭隨意答道,遲疑了下,問道:“大郎可曾喜歡李太白的詩?”
張九齡點頭,道:“李太白詩詞性情皆豪邁,在劍南道一帶頗有名氣,只他未來長安,我還真想會他一會。”
譚昭昭更想見到李白,不過他這時還只在劍南道一帶出入,杜甫則少年時代就開始遊歷天下。
李白未到洛陽或者長安參考的緣由,譚昭昭也清楚,他是因為商人出身無法參加科舉考試。
通過舉薦出仕為官之路已經行不通,杜甫可以再考,李白卻出仕無望,譚昭昭不禁替他惋惜犯愁。
怎麼才能讓李白一展壯志呢?
進了屋,譚昭昭與張九齡分別去更衣,出來后兩人在廊檐下曬着太陽煮茶,張九齡遞了杯給他,這時,門房進來回稟道:“高郎君來了。”
前幾年譚昭昭提了硃砂之事,後來高力士前來時,譚昭昭曾經狀若無意問過一次,他稱太醫院給李隆基診過脈,開了安神的方子,不過李隆基並不經常服用,偶爾會服用一兩劑。
服用得再少,硃砂始終是金屬,日積月累下來,憑着現在的醫學水平,只有神仙能救得了他。
譚昭昭已經有一段時日沒見到高力士,張九齡在朝堂上能見到李隆基,不過他比不過近身伺候的高力士更清楚其身子狀況,她忍不住喜道:“趕緊讓三郎進來。”
門房應是退下,很快,高力士就大步進來,遠遠笑着與兩人見禮:“我道張相今日歇息,定會在府中,原來還真是如此。”
張九齡笑問道:“三郎可是大忙人,今朝怎麼得空了?”
千山搬了胡塌過來,擺好請高力士坐下,他吃了一盞茶,眉頭微皺,道:“這些時日忙,着實走不開,今朝我出宮來有些事,恰好路過,進來見見九娘,吃兩杯茶說說話就走。”
譚昭昭屏聲靜氣道:“宮內也無甚大事,三郎怎地這般忙?”
高力士看了眼一旁的張九齡,糾結了下,斟酌着道:“就是陛下的一些事情,沒辦法,陛下只肯信我,我便一直歇在了宮裏。”
張九齡察覺到高力士的防備,垂下眼眸吃着茶,一時沒有做聲。
譚昭昭身子動了動,問道:“三郎,可是陛下又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
高力士輕搖頭,道:“陛下一心撲在壽王妃”他自知說錯了話,忙將餘下的話咽了回去,含混着道:“陛下晚上歇息不好,白日精力不濟,哪有心思去尋美貌小娘子。”
譚昭昭趕緊低頭,緊握着手上的茶盞,掩飾住眼裏的喜意。
歇息不好精力不濟,就是硃砂汞中毒的癥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