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借光陰
第九十章借光陰
短短一句話,被灰背說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刺激到面前人的哪根神經。
聽到他的回答,於白青眼中掠過一絲稍縱即逝的怔然。
接着,他面帶克制地、慢條斯理地開了口:“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沒等灰背回答,於白青用一種近乎冷靜的語氣問:“如果是這樣,那我和你是怎麼認識的?”
“你……”
不自在地往後挪了一步,灰背將雙手背在背後,有些支支吾吾地說,“老大走了以後,你一直在調查老大的死因和過去的事。你通過你們市局那位姓關的技術員逆向追蹤找到了我。後來,我們才開始一起合作來着。”
“這次也是我和你一起登的船,你讓我待在一等艙,隨時幫你打探消息。”灰背垂眼盯着地面,避開了於白青投來的複雜目光,“你,你忘了?”
這是他絞盡腦汁,臨時胡編亂造扯出來的理由。畢竟那幫人先前才警告過他,要是他敢在於白青面前露出任何一點破綻,那就讓他親眼看着老大被他們釘上十字架,活着開膛破肚。
就在來“偶遇”於大哥的路上,他還想着能不能在攝像頭的拍攝盲區對於大哥偷偷比一個手勢,或者想辦法能夠留下一點線索,讓於大哥意識到他在被迫撒謊。
然而,於大哥卻只是大步流星地繼續往前走,兩眼目視着正前方,像是壓根就沒有聽到他的話。
原本嘈雜的大堂內吵鬧聲更甚,從門背後悄悄探出一個頭,灰背看到有好幾撥乘客正圍在大堂中央聚眾鬥毆,好幾個人的臉被揍得鼻青臉腫。只剩下比較年長的老人和手無縛雞之力的幼童瑟縮着坐在大堂的各個角落,眼睛裏佈滿了恐懼。
於大哥看樣子已經欣然接受老大的“死訊”,情緒完全恢復了平時的冷靜,居然開始問起他別的事,不會真的被那幫人下了什麼降頭吧??
沒敢問出口,灰背只好將雙手攪在一起,斟酌着開了口:“因為磁場異常的影響,指南針在這片海域也已經失效,目前只能確定我們的位置已經距離百慕達群島超過三百海里。”
和他說話的時候,明明眼底已經一片通紅,血絲多得快要溢出眼眶,唇角卻仍然掛着得體而又端正的笑容。
“……這樣。”
“……”
被比自己高一個頭的陌生人狠狠制住喉嚨,男人的呼吸變得粗重,面色漲紅,雙目充血,有些恐懼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妻子無力地跌倒在地,連忙牢牢抱緊自己的女兒,低着頭開始不住地禱告:“Diostebendiga(上帝保佑)——”
可是看到面前人的反應,他卻突然對此有些不確定了。
畢竟那麼扯淡的謊言,像於大哥這樣的聰明人,肯定一聽就能聽出不對勁的地方。
“……”
灰背站在原地愣了幾秒,像是才終於回過神來:“哦,好——”
灰背突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
——
兩人原本打算搭乘電梯直接下到二樓大堂,再前往駕駛艙,沒想到一直正常運行的電梯臨時出現故障,已經停止了運作。
語畢,於白青將手中的槍塞回腰際,抬頭看了眼走廊盡頭已經停擺的鐘錶:“簡單和我說一下,郵輪現在是什麼情況,發出求救信號了嗎?”
兩人剛走進大廳,就聽見一個角落傳來男人的怒罵和女人的尖叫。
聽到“海盜船”三個字,於白青的瞳孔輕輕縮了一下,眼中露出滲人的微光。
要不是還有人正在監聽他們的談話,灰背幾乎快要湊到於白青的耳邊嚎上一嗓子,問他是不是真的忘記吃藥了。
他剛才被於白青給實打實地嚇到了。
“明白了。”於白青微微頷首,沒有多說什麼,“郵輪的駕駛艙在幾層,帶我過去一趟。”
於大哥現在給他的感覺非常奇怪。看起來神色平靜,不慌不忙,整個人卻由內而外散發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詭異疏離感,令人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於大哥的狀態……好像更不對勁了。
大步來到兩名正在爭執的男女跟前,兩人一把拉開了正在毆打自己妻子的男人,拎着他的后衣領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眸光寒冷如冰。
一把鬆開男人的后衣領,他沒有做任何停留,而是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灰背說:“去駕駛艙。”
如果真是應激障礙導致的思維混亂,他或許能以這樣的方式讓於大哥想起之前所發生的一切。
灰背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於大哥是在問自己郵輪的能耗情況。幸好他在船上收集情報時調查過相關信息,馬上接道:“‘寰亞星夢’的耗油量是一小時15噸,在繞行西墨西哥灣前補充過一次燃料。為了節省能耗,6台增壓鍋爐已經關閉了2台,只剩下4台在運作。”
“至於信號的話……內線還在處於正常運作狀態,打內線電話和廣播之類的沒問題,但發送給外界的信號已經被完全切斷了。”
跟在他身後的於白青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似乎並不感到驚訝,只是上前一把推開防火門,步履穩健地走了出去。
男人原本還想要再掙扎一下,用餘光看見身後人陰鬱而又尖銳的眼神,一下子便偃息旗鼓了:“你……你沒聽到剛才房間裏的廣播嗎?說有十幾艘聖胡安的海盜船正在朝着郵輪靠近,讓我們全部下到這裏來避難——”
如果不是於白青問出這個問題,他一時半會還差點忘記了這一茬。要是郵輪一直在大三角海域這樣持久耗下去,船上的儲備柴油一旦見底,船隻恐怕就會有沉沒的危險。
從手機里調出郵輪的艙內地圖,灰背果斷選擇換路線,給於白青指了個方向:“於大哥,走這邊!”
推開堆在貨運艙門口的雜物,兩人一前一後繞着艙內的搬運用樓梯往下走,又在中層繞了條遠路,終於在二十分鐘后抵達了二樓大堂。
於白青點點頭,對他說,“那應該是我忘了。”
在船上的這段時間,老大幾乎天天和於大哥在房間裏沒日沒夜。每次看到老大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和他視頻聊天,頸處舊痕還沒散就又覆上了新痕,連他這個單身狗都要在心裏默念一句於哥好體力。
於白青:“耗油量呢?”
一邊在前方為於白青引路,灰背一邊故作隨意地轉頭問:“於大哥,你這幾天睡得好嗎?會不會做噩夢啊?”
他在心裏想了想,決定換種保險一點的方式,對於大哥稍微旁敲側擊一下。
灰背滾了幾下喉嚨,想起自己胸`前還掛着針孔攝像頭,硬是把滿腹的疑問給憋了回去。
“都是因為你,說什麼要帶着孩子一起旅遊。現在倒好了,等海盜來了,大不了全家一起死。”男人緊緊抓着妻子凌亂的頭髮,鼻間喘着粗氣,眼中燃燒着熊熊怒火,“Shit,臭娘們——”
和他在檔案室里所看到的病歷上描述的很像——刻意心理迴避、情緒反應遲緩、情感解離引發的麻木……所有的這些癥狀,幾乎全都在於大哥的一舉一動中體現出來了。
於白青在他背後淡淡出聲:“什麼海盜?”
就在這時,於白青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在他的印象里,於大哥一直是位沉穩持重的前輩,行事風格冷靜果決,也很少有掉鏈子的時候。
但就在剛才,於大哥抓住毆打妻子的男人衣領時,他看到於大哥的瞳孔里有殺意一閃而過,眼神如同剛飲過血的兇器一般冰冷而又鋒利。
在看似平靜的表面下,似乎有些事情正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兩人剛走上樓梯,就突然聽到聚集在大堂里的人群爆發出一陣不小的騷動。有人站在靠近大門的舷窗前,用手指着窗外大喊:“……海上起火了!”
蹙着眉頭望向落地窗外,於白青看到平靜的海面閃爍起了星星點點的紅色火光。他正要開口,兩聲巨響在窗外的夜空中轟然炸開。
巨響過後,腳下的地面隨之劇烈震動了一下,頭頂龐大的水晶吊燈隨着郵輪的震動開始左右搖晃,短短數秒后便暗了下來。
光源消失,整個二層大堂頓時陷入了黑暗當中。一聲嬰兒的尖利哭啼劃過半空,樓下的乘客們紛紛產生了騷動。有人哭喊,有人拍門,有人怒吼,封閉的空間內一片混亂。
“是海盜的近防炮,”於白青告訴緊跟在自己身後的灰背,“他們發現這艘郵輪沒有後援,並且已經和外界失聯,打算開炮試探以後立刻登艦。”
人群的吵鬧聲幾乎快要蓋過於白青的聲音,灰背在黑暗中緩緩睜大眼睛:“……那現在怎麼辦?”
沉默良久,於白青突然說:“等等。”
將額頭靠近落地窗,於白青抬起頭仰望着窗外濃稠的夜空。從他的角度往外看,天與海幾乎完全籠罩在了寂靜的黑暗中。
過了一會,於白青伸出一隻手,指向了落地窗的左上角:“看見了嗎?”
聽到於白青的話,灰背連忙也把腦袋湊了上去。抬頭張望了半晌,他張了張口,有些不確定地道:“於大哥,天上那個一閃一閃的紅點……是飛機?”
“紅色信號閃三次,每次間隔三十秒,”於白青說,“是赤隼。”
“K-08赤隼”通用型巡邏直升機是各國邊防水務巡邏時經常出動的王牌無人巡邏機,隱形性能非常好,能夠在氣流複雜和能見度極低的空域和海域執行任務。
距離他們幾十海裡外,有一群海盜艦隊正在朝着郵輪緩緩逼近,而半空中又恰好出現了一架警方和軍方才會使用的巡邏飛機,這一定不是巧合。
一定是發現了這片海域存在異常,控制塔台才會讓這架赤隼在附近展開巡邏。但目前仍然還無法確定,赤隼是跟着海盜船的軌跡而來,還是在試圖尋找他們這艘失聯郵輪的行蹤。
正在這時,他聽到灰背在耳畔有些激動地出聲:“於大哥,船上的信號好像恢復了一點!”
從口袋裏掏出不斷震動着的手機,灰背將亮着光的屏幕遞到了他的眼前。
手機屏幕上的信號短暫地出現了一格,緊接着又沒了蹤影。但在恢複信號的短短几秒,灰背的手機已經成功接收到了一條新的短訊。
短訊的寄出時間是昨天傍晚,發送者顯示的是“PR旅遊局”——
“WelcometoPuertoRico(歡迎來到波多黎各).”
這勉強算得上是一個好消息。
收到這類短訊,說明他們的船隻目前距離波多黎各地區很近,已經進入了當地通信商信號覆蓋的海域。
隨着船體在海浪中輕微起伏,遙遠的海面憑空響起了一聲尖銳的嘯音。嘯音持續不斷地響了幾分鐘,窗外的炮火聲漸漸停息了。
火焰和濃煙從海面上滾滾升起,熱風貼着甲板浮動。隔着濃稠的黑霧,於白青勉強可以辨認出來,有幾道龐大的艦影在遠處調轉方向,正在朝着和郵輪相反的方向駛去。
煙霧升騰起來,消散在夜空裏,一面印着聖胡安海盜標誌的骷髏旗在半空中迎風招展,卻漸行漸遠。
把手機遞還給灰背,於白青緩緩出聲:“你上去駕駛艙,告訴船長,讓郵輪跟着海盜的船隊走。”
“……”
灰背像是突然間噎住了,臉上一白,“跟,跟着海盜??”
於白青微微頷首,英俊的五官面無表情:“剛才的那種警報聲,叫做‘鯨離’,是海盜發現有警方追蹤或者周圍有危險,準備撤離的信號。”
“跟着他們,他們知道走出這片海域的路。”
聽到於白青的簡短解釋,灰背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然而,他不知道該怎麼提醒於大哥,於大哥剛才的那番話很有可能已經被攝像頭另一端的人聽到了。
在樓梯口獃獃站了一會,他有些猶豫地問道:“於大哥,那你不和我一起去?”
於白青搖了搖頭,用一種壓抑到近乎嘶啞的嗓音開了口:“我要,馬上,回去服藥。”
片刻后。
看着灰背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樓梯拐角,於白青用緊繃的手臂抓住落地窗前的實木扶手。他臉色發白,胸口開始劇烈地起伏起來。
炙熱的呼吸慢慢平復,再次睜開眼時,他盯着面前的一片黑暗,瞳孔里空空蕩蕩,沒有任何焦距。
——
貴賓艙的走廊依舊徹夜通明,彷彿完全沒有被船內船外的危機所影響。
於白青回到Z號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反鎖上房門,拔出手槍,一把掀開了卧室的門帘。
昨天傍晚離開的時候,他怕小孩光着身子受涼,特意為小孩蓋上被子,又扭開床頭柜上的枱燈,照亮了小孩寧靜的睡顏。
而現在,他回到了這裏,卧室里的枱燈依然亮着光,一切彷彿沒有任何改變。
除了床上空無一人。
匆匆走到梳妝枱前,取出柜子裏的小小藥盒,於白青倒出藥盒裏的幾粒藥片,直接倒進嘴裏咽了下去。
藥片在口中漸漸融化,口腔中瀰漫著令人嫌惡的苦澀。他用雙手撐住桌面,盯着鏡子裏的自己,從胸腔里壓出一串無比艱難的粗喘。
枱燈的微光直直刺入瞳孔,鏡子裏映着的,是他面無血色的臉。
估算着藥效已經開始發作,於白青在梳妝枱前緩緩轉過身。他的眼神溫潤如常,卻好像有些焦點發虛,看不出實質的情感。
小孩曾對他提起過的羅卡定律,現在同樣適用。
即使周圍的所有人都在騙他,但一個人存在過的痕迹是註定無法被消滅的。
然而,沿着整個房間環視了一圈,於白青扶住椅背的手臂驟然鬆開,眼中再次湧上了一層薄薄的懵然。
下一秒,他朝着寬敞的大床邁步走了過去。
掀開床上的被子,卻找不到小孩情事時在床單上留下的抓痕,打開衣櫃,卻發現衣櫃裏只掛着自己一個人的西裝,拉開窗帘,小孩放在角落裏的行李箱卻不見了蹤影——
一個人存在過的痕迹無法被消滅,但他找不到小孩留下的痕迹了。
來到梳妝枱前,他用手推開鋪在上面的晚餐菜單,卻不小心打翻了放在桌上的白色藥盒,各種顏色的膠囊和藥片頃刻間便在地毯上灑落了一地。
盯着滾落在地上的十幾粒藥片,於白青終於停下了自己漫無目的的動作。
緩緩抬起眼,他用一雙渙散的眼睛望着除他以外,空無一人的房間。
他口中喃喃出聲:“小晚……”
雙手緊緊捂住腦袋,於白青靠着冰冷的牆面緩緩跌坐在地,宛如手足無措的孩子般蜷起膝蓋,整個人的身體開始了不受控制的顫動。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像是想要說些什麼,卻完全無法開口。
“小晚……”
枱燈的微弱光暈映襯在他的眼裏,他佝僂着腰,對着面前的空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同樣的兩個字,”小晚——”
窗外風聲大作,隨着船身開始顛簸,擺放在窗台上的花瓶也應聲掉落在地。
花瓶沿着地毯緩緩滾到於白青的腿邊,他垂眸注視着花瓶上的複雜紋路,只覺得眼前再一次出現了模糊的重影。
反胃的不適感湧上喉嚨,他神情一僵,遽地用手抓住自己的脖頸,從地面上搖搖晃晃站起身,踉蹌着沖入了對面主卧里的衛生間。
頭頂燈光慘白,在鏡子裏映照出了於白青同樣慘白的臉。
他跪在馬桶前,雙手扒着馬桶邊緣,彎下腰,開始撕心裂肺地乾嘔起來。
可是胃裏空無一物,除了酸水什麼都吐不出來。
在小孩剛死去的那幾天,他也曾這樣日復一日地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裏,如同行屍走肉般地煎熬度日。
過往場景如同迴光返照般在腦海里一幀幀掠過,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痛苦回憶逐漸變得清晰鮮明。
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記得。
應晚死後的前三天,隊裏的那幫人怕他想不開,像值班一樣來他公寓裏三班倒,一幫大老爺們心裏放心不下,連他上個廁所喝個水都要跟着。
應晚死後的第五天,他答應高鈞去做了個心理檢查。坐在心理醫生的面前,他萬分冷靜地對醫生說,醫生,我好像聽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應晚死後的第九天,他偷偷在一家郊區的私立醫院開了安眠藥,剛回到家裏服下半瓶,就被高鈞帶着一幫人破門而入,當著所有人的面打了他一巴掌。
應晚死後兩周,他帶着槍孤身一人潛入了遠山在國內的老巢,為警方成功攔截情報后,身中三槍,槍槍斃命。
再後來,他就重生了。
他背負着所有的記憶,又回到了“7.13人質案”的現場。
所有的畫面到這裏戛然而止,於白青卻突然停下了乾嘔的動作。
他撐着馬桶抬起頭,對着頭頂的刺眼燈光緩緩眨了眨眼,眸中閃過一抹困惑。
潛入朗綽酒店的任務是誰主導的?高鈞?
他是怎麼到達酒店的,路上都發生了什麼?
他為什麼會知道遠山在國內的老巢在這裏?誰告訴他的?
他到底要給警方傳遞什麼情報?
“……”
大腦中的記憶鏈好像突然出現了斷層,從應晚死後第九天開始,到他闖入酒店期間發生的所有事,都沒有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任何印象。
按理來說,他當時剛剛失去自己的摯愛,精神狀態那麼不穩定,支隊是一定不可能會派他出去執行任務的,尤其還是那麼重要的機密情報任務。
兩側太陽穴又開始隱隱作痛,於白青從地面踉踉蹌蹌站起身,走到洗手台前,捧起冷水洗了把臉。
盯着鏡子裏狼狽不堪的自己,他的腦海里似乎回憶起了更多的事情,卻因為一時半會理不清楚思緒,而導致他的神經中樞疼得幾乎快要炸裂開來。
他什麼時候去的繆爾小鎮?去那裏看誰?
於成周為什麼會坐在他的病床前,循循善誘地勸說他前去接受治療?
他要去接受什麼治療?
還有在他夢境中出現過的,那個叫做齊致的主持人,他在新聞里說——
【咔嚓——】
正對着他頭頂的天花板突然傳來一聲細微的輕響,打斷了他腦海中光怪陸離的回憶碎片。
緩緩撩起沉重的眼皮,於白青看到自己頭頂正上方的那塊天花板,好像出現了一點點鬆動的跡象。
沒等他回過神,那塊天花板的邊緣就開始往下微微傾斜,露出了一條幾厘米長的縫隙。
隨着天花板傾斜,一抹深色的菱形布料從天花板的通風管道里掉了出來。
布料從半空中慢悠悠地飄落,正好落在了他搭在洗手台前的手背上。
盯着手背上小小一片滌綸材質的褲腳布料,於白青怔然了一瞬,接着便顫唞着伸出另一隻手,將手背上的布料緩緩拿起,舉到了自己的眼前。
這塊布料的裁剪並不是很齊整,像是不小心刮在什麼地方,被留下來的一個邊角。望着布料死死看了半天,於白青凝滯般地抬起頭,一動不動地看向自己頭頂,那塊天花板鬆動的位置。
黑黝黝的縫隙內,是一條僅能供一個人通過的通風管道。
就這樣定定地仰着頭,不知道過了多久,於白青突然紅了眼眶。
慢慢攥緊手中布料,他最終默然地、無聲地,對着虛空流出了眼淚。
——
將布料小心地摺疊起來,放回胸`前口袋,於白青接着便轉身拉開了衛生間的房門。
從床底拿出自己的行李箱,他翻箱倒櫃找了半天,在行李箱的一個夾層里找到了一條普通的牛仔褲,取出了藏在褲兜里的手機。
這是他為了以防萬一,登船時攜帶的備用機。原本的手機在他昏迷不醒時已經被人拿走,這部手機就這麼臨時派上了用場。
站在陽台前來來回回開關飛行模式幾百遍,手機總算在黎明破曉前短暫地出現了一格信號。
確定手機暫時有了網絡連接,於白青立刻打開網頁,在搜尋引擎上輸入了“繁市三貢鎮跨海大橋”一行字。
頁面緩衝半天,終於跳出了一行新聞。他點開排列在最前面的網址,發現是一篇一個多月前上載的繁市本地新聞報道——
【為提高本地基礎設施建設水平,加大與內陸城市及三貢工業開發區的互聯互通,我市已開始籌備建造三貢跨海大橋相關事宜,將於今年十月開啟招標投標。】
【大橋項目計劃如在今年如期開展,將有望在明年年末順利竣工,成為我市第一座溝通南北開發區的出入境跨海大橋——】
看完整篇新聞,於白青合上了手機。
三貢大橋要到今年十月才開始招標,但在他記憶里的場景中,齊致已經在電視裏對市民們播報了大橋竣工的消息。
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想起在度柬埔爾皇家軍區醫院,徐博士見到自己時,對自己發出的那句質問。
徐博士說,於隊長,難道你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嗎?
想通了這一切,他的內心反而陷入了長久以來從未有過的平靜。
他沒有什麼未卜先知的能力。
偏要說的話,因為他這一生只愛了一個人,所以他想和他重新來過。
於他而言,再一次回到“7.13人質案”的現場,重新站在活着的小孩面前,其實並不是重生。
——是回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