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兩米多的沙發不算很長,中央有一道縫隙,他們分居兩端。
這麼近,又那麼遠。
敲門聲打破了寂靜。
曲姝采了血送來,見開門的人是寧秋硯,吃了一驚:“小寧?”
“我來吧。”
寧秋硯拉長衣袖捧住了溫熱的玻璃杯,他擔心自己冰涼的掌心會降低動物血液的溫度。
關上門,寧秋硯將杯子遞給關珩。
關珩喝得不算快。
寧秋硯總覺得關珩每飲用一次,瘦削凹陷的面頰就會豐盈一點,當然事實證明那只是他的錯覺,這點動物血的效果微乎其微。
關珩的力道加重,寧秋硯的頭皮都被關珩箍得發疼,他看不清關珩的表情,只覺得有那麼一刻,自己馬上就要被關珩殺死了。
凌晨時分,關珩去洗了澡,披着着浴袍從浴室走出來。
寧秋硯手裏還拿着梳子,低頭與關珩接吻。
關珩不再動作,長發掃在寧秋硯的面頰。
寧秋硯也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慌亂地伸出手把耳釘奪了過來,捏在手掌心裏。
關珩雖然瘦得厲害,骨架還是高大的,仍然力量感十足,給寧秋硯強大的安全感。這個姿勢使得他比關珩高,再佳航關珩的頭髮又長又順,所以他梳得毫不費力。
那時候日子慢,關珩長發的冰涼觸感讓人迷戀,寧秋硯喜歡抓着長長的髮絲,像把人也抓進手心。有一次趁關珩看書,他把玩着,悄悄將一縷髮絲編了個小辮。
寧秋硯走過去,自然地拿起了一旁的梳子。
寧秋硯不敢看關珩,呼吸很急促,眼眶也泛起濕潤。
進食讓關珩好受了很多,這一次沒再遠離寧秋硯,而是坐在床沿,說了句“過來”。
“我沒有。”
原來關珩什麼都知道,只是縱容他。
兩顆紅寶石位於銀色配件兩端,像兩粒石榴籽,也像兩滴鮮血。
關珩乾燥的手指捧到耳垂,帶來一點冰涼。
耳釘被關珩拿在的手中。
關珩眼神深沉,直接扳過寧秋硯的臉,寧秋硯不得不和關珩對視,輕微地動了動嘴唇:“……昭昭。”
銀色短針觸碰到耳洞時,寧秋硯下意識瑟縮了一下,像是在躲,關珩再要繼續,他卻直接別開了頭。
然而寧秋硯這時的叫停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嗯。”關珩淡淡回應,“沒有下一次。”
等康伯來叫吃飯時他正要溜走,卻被關珩淡淡叫住,乖乖認慫倒回去拆掉。
在渡島時,寧秋硯也經常給關珩梳頭髮。
他小聲地辯解。
誰都沒有想過從未使用過的安全詞會在這樣的情況吐出。
“不是我。”
一室寂靜。
那猙獰可怖的傷口已經不見了。
關珩托着他的後腦勺,淺淺親吻后就和他分開了些,長睫毛斂着深紅的眸子,視線落在那一截白皙的脖頸上。
關珩卻將他一攬,讓他撐着自己的肩膀,然後面對面地坐在了腿上。
氣氛緩和。
吻也很緩慢,柔軟的唇舌糾纏,發出溫柔濕潤的聲響。
寧秋硯過電了般,整個人都迅速顫唞起來。
他不戴,不代表他不想要。
一下,又一下,慢慢地,微微濕潤的髮絲都梳得順滑。
血契伴侶的標識只要戴上便不可以再取下,之前不是寧秋硯自願,尚在危險邊緣試探,現在他的拒絕不足以讓關珩改變了規則。
“怎麼摘了?”關珩問,“我說過不可以摘下來。”
寧秋硯沒有掙扎。
這是個拒絕的姿勢。
他們待着,偶爾聊天。
關珩賦予寧秋硯說不的權利,只要寧秋硯感到難以承受,隨時都可以叫停。
當時留下的視覺刺激卻還在,這麼脆弱的脖頸,輕易就能被任何血族咬斷。
可是下一秒,關珩便俯下`身咬了他空蕩蕩的耳垂。
寧秋硯只看着他不說話。
那張有些蒼白的臉瘦削了不少,小動物般明亮的眼睛失了神采,眼下還有淡淡的青色。
不肯戴耳釘,也不肯交出來,手攥得緊緊的,像是怕被他收回。
*
寧秋硯沒有去送機。
深夜抵達機場時,陸千闕給寧秋硯新買的手機打了一次電話。
“小寧,還有半小時就要登機了。”他們習慣提前到,陸千闕無所事事就打電話逗人玩,語意帶笑,“你真的沒有來嗎?”
寧秋硯說自己要趕作業。
“先生怎麼你了?”
陸千闕逗他。
又朝旁邊說了句什麼,轉而再次對他道:“我問先生,先生也不說。”
其實真的沒做什麼,為了安全,後半夜他們甚至都不在一個空間裏,寧秋硯被留在卧室,關珩一直待在會客廳。
早晨寧秋硯走出卧室,跪在沙發旁的地毯上看了關珩的睡顏很久。
白天的關珩比夜裏還要虛弱,面容灰敗,沉沉地睡着。
臨走前,寧秋硯又輕手輕腳地檢查了窗帘是否嚴絲合縫,在走廊里碰見了候着的曲姝,後者臉上閃過訝然,明顯沒有想到情況這樣危險,關珩還竟然敢讓人類在這裏待一整晚。
但又想一想,那可是關珩,她便也覺得不奇怪了。
此時關珩就在陸千闕旁邊。
陸千闕再次對他說了句“小狗狗竟然真的不來”,寧秋硯聽清楚了,也聽見關珩低沉地應了一聲“嗯”。
“你有點奇怪啊。”
陸千闕對着手機另一端的寧秋硯納悶地說。
最後,他對寧秋硯說,“我接到顧煜就回洛川,下個月會再來溯京一趟,到時候再來看你”,但沒說關珩什麼時候會回來。
關珩也沒有和寧秋硯說話。
電話掛斷了。
寧秋硯沒有去機場,但清楚地知道飛機落地霧桐的時間,知道渡島的人早已候在那裏,知道關珩大概什麼時候會坐上直升機,花多久回到大宅。
養殖場的牛羊,山林間的鹿,它們會重新滋養關珩的身體。
康伯,白婆婆,還有那些尚在島上的關家後人,他們常伴關珩左右,溫情相守,血脈相承,不變地履行延續千年的約定。
那座孤島才是關珩真正的家。
寧秋硯收到關珩回渡島后的第一個消息,來自凌醫生。
“我建議先生休眠。”凌醫生說,“可是先生還沒有同意。”
寧秋硯怔了怔,忙問:“情況很嚴重嗎?陸千闕說只是攝入量不夠,還說很快就會好……”
關珩也是這麼說的。
難道他們是怕他擔心,才故意那麼說?
“不是,不嚴重,你先不要着急。”凌醫生笑道,“是這樣的,血族的自愈能力非常強,你想想,他們就是被砍了頭也能完好無損地合起來,那些咬傷算什麼。問題在於,自身的血液是吸血鬼唯一難以短時間再生的東西。”
每一名吸血鬼都很在意自身的血液。
那是長久的吸食累積,經過緩慢的轉化合成過程,形成了供給這具冰冷軀體一切機能的能源。
因此,他們吸食血液不僅僅是出於慾望,更重要的是出於本能。
凌醫生:“攝入量是一方面,攝入的類型才是最重要的……人血當然不用說,每天有個幾千毫升的話,不出一周就恢復如初了。”
寧秋硯嚇了一跳。
一個成年人身體裏的血液不過4000毫升左右,每天幾千毫升的鮮活溫血,那將會用怎樣的代價換取不用多說。
關珩是不會那麼做的。
說到這裏,凌醫生也覺得場面殘忍,頓了頓才繼續道:“動物血自然沒有那樣的效果,相較而言簡直是太微弱了,現在養殖場每天供應的量都很大,遠不止幾千毫升,每天都有牛羊屍體送去掩埋。我看先生的神色,應該不是很好受……”
“像先生這樣年長的吸血鬼,其實休眠有和動物血差不多的效果。他的自身血液特殊,本來就有更強大的自愈能力。”
關珩的一滴血,能讓寧秋硯傷口消失,幾毫升,就能使小工被鹿角戳穿的腹部傷口迅速癒合。
也能慢慢地在體內再生。
“雖然一樣作用緩慢,但總比現在這樣好受吧。所以我建議先生休眠。”凌醫生說,“你覺得怎麼樣?”
寧秋硯捏緊了手機:“需要多久?”
凌醫生笑:“兩三個月而已,不會耽誤你們聯絡感情的。”
寧秋硯很快說好。
凌醫生又聊了一些其它的事,問他情況如何,目睹血腥場面后若有不適,要及時告訴身邊的人,他們會安排心理醫生。
還說,康伯接到關珩時第一次失態了,跟在關珩身邊五十多年,看見他那模樣康伯連鬍子都在抖,還想伸手去攙關珩——當然是沒有被允許的,關珩習慣與他人保持距離,也沒有虛弱到需要人扶。
寧秋硯靜靜地聽着。
凌醫生打電話的意圖很明確,那就是想讓寧秋硯去和關珩商議。
在渡島人眼裏,寧秋硯是關珩心中最為特殊的存在,與他們都不同。他對關珩說什麼,都應當有比其他人更重的分量。
因為他是唯一能牽着關珩的手,並排站在關珩身邊的人。
“您不想休眠?”
夜裏,寧秋硯還是給關珩打了電話。
彼時月圓。
玉盤掛在渡島和溯京之間。
“陷入休眠期后我的意識也會休眠,不一定什麼時候才醒。”關珩在電話那頭說,“上一次是被陸千闕喊醒的。”
說是兩三個月,其實不一定。
飢餓狀態的血族如果不是自己醒來,那麼人類都最好都不要靠得太近。
陸千闕應該很樂意再次幫忙。
但他們現在談論的重點不是那個。
“沒關係,我還是會每天都給您發信息,告訴您每天都發生了什麼,我都做了什麼,您醒來就可以看到。”
寧秋硯垂眼,看着陽台下靜悄悄的花園。
遠處城市喧囂,黑房子裏只有他一個人。
“如果您沒有自己醒來,那我會來叫您,不用等陸千闕。”
關珩問:“你確定?”
當時坐在公園樹蔭下,在雨絲中,要求關珩別沉睡也是寧秋硯。那時候的他光是想到有幾個月不能和關珩說話,就一點也承受不了。
關珩記得,寧秋硯也記得。
“我確定。”他抬眼,看向夜空中瑩白的明月。
他知道休眠期一旦超出,哪怕只是三五年,他們也會錯過許多相處的時間。
畢竟人類的壽命有限。
電話那頭很久都沒有傳來聲音。
兩個人像回到了沙發的兩端,那麼近,又那麼遠。
人都長了嘴,關珩不喜歡打啞謎。他很直接地問:“你在想什麼,寧秋硯。”
寧秋硯能想像出關珩說這句話,居高臨下看過來的樣子,不由自主地說:“我最近想了很多事,但又不能一下子想得很明白。”
兩三個月的時間,關珩需要休眠,寧秋硯需要思考。
關珩沒有問他指的是什麼事。
只聽寧秋硯突然說道:“我愛您。”
三個字發自內心肺腑,寧秋硯說出口,才知道沒有那麼難。
於是他又說了一遍。
“我愛你。”
這一遍說得很認真。
一天天累積,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痴迷。
“我知道你也在用你的方式愛着我。”他說得有點無序,但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表達方式。
“但是,如果註定無法以同樣的目標作為生命的終點,那麼我們在追尋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