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陸千闕是什麼走的,寧秋硯沒有注意到。
只是朦朧地聽見陸千闕嘆息般問“我也是很久之前提先生提起過,這樣的東西,以後就不要拿到他面前了”,然後安慰小動物似的,摸了摸他的頭,留下一點涼意。
房子裏很安靜,天氣轉暖後壁爐已經沒有在工作了。最近溯京都沒下雨,但寧秋硯恍惚還是聽見了雨聲,聽見了雨絲拍打窗戶的聲音。
愈來愈大。
狂風驟雨。
他跪坐在地板上很久,分辨出那是渡島另一端的峭壁之下,海浪衝擊沙灘的寂寞迴響。
“為什麼這裏什麼都沒有?”
“因為風。”
沒有樹木生物,只有風與海。
但不是沒有聲音的。
關珩說,“下次。”
關珩曾說過的話仿若耳語。
腿卻仍然在發軟,他甚至沒能馬上走出儲藏室,就那麼猝不及防地癱在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物品中央。
他沒有權力代關珩扔掉這份沉重的過往,卻也不願讓它再次出現在關珩面前。
身體已經風蝕石化了,它卻依然能穿過尚存柔軟的心臟,刺出巨大的破洞,縈繞周圍,永不消散。
被剝奪了死亡的權利,關珩必須沉睡。
他們站在峭壁之上,正牽着手遠離海岸,但關珩正帶着他,一步步走近自己的內心。
因為那些風從未離開。
他問,“可以去看看那個洞穴嗎?”
那時的寧秋硯並不理解其中的深意,只為即將到來的分別和無疾而終的暗戀傷懷。
它們無法被死亡帶走,所以無時無刻不在。
寧秋硯站起來,眼淚滴在地板上,跌跌撞撞地抱着木盒子去了儲藏室。
它無孔不入。
一幕幕畫面回放。
它們存在於醒着的每時每刻,存在於下一次沉睡之前。
現在他理解了。
那時他們剛剛結束獻血協議,寧秋硯即將離開渡島。
痛苦穿越千年,灌入地面的夾縫裏,灌入岩石下方,灌入洞穴中。
“時間太長了,我不能總是醒着。”
在永恆無盡的折磨之中,只有尋找到喘熄的間隙,才能再次醒來接受刻骨的痛苦。
這裏堆着一些他給關珩準備的顏料畫布,都還沒有拆封,榮奇上次給的那一箱東西也在。他搬開梯子,找到儲藏室最頂上的那一格,將木盒子推了進去。
然而找到完美棲息地的關珩,被迫醒來處理完危機之後,最終仍然選擇了醒着。
從為了寧秋硯第一次出島開始。
關珩原本是不打算現身的,確認了寧秋硯的安全便要離開。但寧秋硯發現了他,奔向了他,他安靜地坐在車裏,看着寧秋硯濕紅的眼眶與青紫交錯的臉。
那一刻的心境轉變寧秋硯無從得知,但他知道關珩動容了,因為他。
關珩不再沉睡,跨越茫茫大海,再一次步入了世界。
“永生是詛咒。”如果只是對待寵物般的喜歡,大可以將寧秋硯早早地轉化了,永遠收在身邊。
但愛不會。
關珩做不到一直醒着。
和永生比起來,任何幸福、歡愉都太短暫,只有痛苦會放大,然後無休止地蔓延。
到了那時,寧秋硯不僅會成為被剝奪人類感知以血為生的怪物,充斥在他生命中的,也將同樣會有無盡的等待與孤獨。
人人短短几十年,關珩給予寧秋硯包容,寵愛與教導,以無形之手引領着適合他們的節奏。
就連這次也是,執拗的人類閱歷有限,想法淺薄,行動莽撞又任性,但關珩默默地張羅了一切,用自我退讓織下一張密密的網,給了人類不可思議的縱容。
因為他要寧秋硯這一生幸福快樂,燦爛鮮活。
寧秋硯喘不過氣,心痛得絞在了一起,必須要按住胸口,隔着血肉按住緊縮的心臟,大張着嘴巴才能呼吸。
風聲徐徐。
終於翻到了謎的最後一頁。
他卻發現,自己其實從未真正了解關珩。
*
夜色深沉,周圍的街景與路人都是模糊的影子。
寧秋硯行走在大街上,走了很遠才發現自己是在步行,忘記了騎車。
他沒有告訴關珩自己會去,因為陸千闕說“為什麼不直接過去”。
可是,等來到酒店樓下時,他又望而卻步,直愣愣地盯着酒店高層發獃,試圖辨別出哪一點亮光是關珩住的房間,關珩又在裏面做什麼。
站得腿都麻了,他才雙手插進衛衣口袋,縮了縮脖子,走進旋轉門。
一進入大堂,便有位年輕的女人走過來遞給他卡片,說:“陸先生交待過您會過來,這是關先生的房卡。”
女人身穿酒店制服,親和有禮。
寧秋硯接了房卡,不記得都回答了什麼,思緒回籠的時候眼前已經是亮起的電梯數字。
關珩還是住在那一層,那一間。
他似乎對那個房間情有獨鍾。
寧秋硯走入長長的走廊,又在門口站了一陣,拿起卡片在感應器上輕輕一貼。
門開了,房間裏只亮着枱燈。
窗帘沒有拉,從大片落地窗看去還是熟悉的夜景,以及,佇立在酒店與黑房子之間的溯京鐵塔。
“咔嚓”,身後傳來門自動合上的聲音。
坐在窗前那個高大的黑影轉過來,被那片璀璨炫目的景色一襯托,安靜中透出極致的孤獨。
幽深的雙眸情緒平靜,這世上無人理解他的內心。
寧秋硯張了張嘴,沒能馬上喊出關珩的名字。
關珩道:“你走了一個半小時。”
關珩對寧秋硯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從寧秋硯離開黑房子起,關珩便知道他會過來。寧秋硯蹬了鞋子,任它們亂七八糟地留在地板上,只穿着襪子朝關珩走去。
這樣走路幾乎是沒什麼聲音的,但關珩聽得清。
陸千闕說,關珩損傷了部分視力。
昏暗的枱燈光線中,關珩鳳眼微垂,視線專註地落在寧秋硯臉上,睫毛投下陰影。他瘦得可怕,臉頰是凹陷的,黑色長袍寬盈了許多,鬆鬆披在寬闊挺拔的骨架上。
他的情況在好轉,視力已經完全恢復,比起前幾天的情況要很多。
寧秋硯“嗯”了一聲,帶着鼻音。
嗓子發緊,他沒法開口講話,乾脆拉過關珩的手拂開衣袖,觀察關珩身上的傷痕。
關珩的手很涼。
與人類相似的那種如同生命力一般的東西從身體被抽走,導致胳膊乾枯,青筋凸起,有種讓人不適的冰冷感。
那皮膚比過去還要白,表面有或白色,或淺灰的痕迹,是牙洞傷口正在癒合。很不可思議,這具軀體在了無生機的同時,又有人類所不具備的強悍復原能力,無論受多重的傷,經過自我修復都會完好如初。
可惜受多名吸血鬼毒素影響,除非大量吸食人類溫血,否則痕迹還需要一些時間才會完全消失。
有液體滴落,寧秋硯狠狠擦了一把臉,咬着嘴唇,不想再在關珩面前哭。
但很快地,他就被攬入了關珩的懷裏,臉貼在關珩頸側。
“……不會再有那種場面。”關珩聲音里透出陰沉,纖長的手指輕輕揉着人類的後腦勺,低沉而強勢地安撫,“不要去想,忘了它。”
年長的吸血鬼有品嘗情感的能力。
在那滿是血腥味的山間小屋中,關珩用自己的咬痕將寧秋硯身上的傷口覆蓋,一邊汲取了寧秋硯甜美的血液,一邊將寧秋硯所有的情緒都感同身受。
他知道寧秋硯害怕,更知道寧秋硯這幾天會噩夢連連,所以見面的第一件事才會是安慰。
以前寧秋硯從不去思考關珩行為背後的深意,現在全都明了。
“嗯,我不想。”寧秋硯終於沙啞地說出了這晚的第一個字,伸出手臂回抱住了他的愛人,“對不起。”
人類溫暖的身體傳遞熱度。
是真實的,生動的。
關珩閉上眼睛,知道寧秋硯為什麼道歉。
但人是他親手放走的,所以事情結束后,他既不會對寧秋硯有所謂的“懲罰”,也不會有對中途出現任性行為的說教。
因為成長的體會是無法被任何人給予的,經過這一遭,寧秋硯自會有寶貴的收穫。
這大概是關珩的引導方式。
這樣靜靜擁抱着,彼此相貼,寧秋硯收緊了手臂,恨不能將心也穿透血肉,與關珩的貼在一起。他好像天生就該屬於這個懷抱,無論是冷是熱,是人類還是吸血鬼,都是他生之所向。
兩人都沒再提這次事件的前因後果。
陸千闕是在哪裏被找到的,血監會是怎麼回事,秦惟之被如何處理,瓦格納的態度是什麼,關珩具體都做出了什麼樣的犧牲……
那些都不重要,關珩沒有必要細說,寧秋硯也不必懂。
擁抱只持續了一小會兒,關珩便推了推寧秋硯,啞着嗓子說:“……先離我遠一點。”
寧秋硯望着他,看見一對雪白的尖牙出現在他的唇縫中,那雙幽黑的瞳孔已經完全轉為深紅。
即使是關珩,本能也會在孱弱時佔據上風。
於是寧秋硯愴然,不得不往後退。
關珩則默然不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