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啟蒙老師(1)
第5章啟蒙老師(1)
成化十年暮春,夏邑.楊集。
村莊前面有一道古堤,堤下清澈的溪水歡快流淌着。沿堤種着桃樹、柳樹,此時桃花開的燦爛似錦,遠遠望去,好像一片從天上飄落下來的雲霞。
溪上架着一座寬闊的平板橋,供路人來往。時值中午,橋上走來三個小小的身影。兩邊各是一個三歲左右的女孩兒,穿着一模一樣的水紅衣衫,個頭也差不多。中間搖搖擺擺走着的那個小男孩兒,估計只有一歲。
“小樹,慢點兒!”右邊的小女孩兒牽着弟弟的手,笑着交代他。這小女孩兒膚色極白,欺霜賽雪,五官精緻絕倫,一雙眼睛尤其烏黑明亮,瑩澈靈動。
她的聲音也很動聽,稚嫩中帶着調皮,清脆悅耳,如珠落玉盤,如山間清泉。並且,她說的是官話,口音非常純正。
左邊的小女孩兒濃眉大眼,長的也很漂亮,可惜皮膚略粗糙,不夠細緻。小男孩兒則是虎頭虎腦憨憨的,一看就是莊戶人家淳樸的孩子。
一陣溫柔的春風吹過,三個孩子迎着風,咪起眼,愜意的咯咯咯笑起來。銀鈴一般的笑聲,和着這一派春光,明媚美好。
過了平板橋,堤岸上設着一個簡陋的酒肆。外面挑着藍布酒帘,小屋裏設着桌凳、酒爐,只賣楊集自釀的桃花酒,和一些下酒小菜。
掌柜的是名四十齣頭的中年人,見三個小人兒路過,笑着問道:“青雀,青苗,又要帶着弟弟上學去了?好好學啊,莫給楊老爺府上丟人。”
青雀脆生生應道:“是,大叔,我們記下了。”青苗也乖巧的跟着學,“我們記下了。”搖搖擺擺的青樹衝著掌柜的咧開小嘴笑,流下了口水。
掌柜的笑着走出酒肆,拿出帕子給青樹擦乾淨口水。青雀仰起小臉甜甜笑,“大叔最好了!”她的小臉比溪邊桃花更嬌嫩美麗,掌柜的笑着把她們姐弟仨送走,心中感概,“青雀這小丫頭,生的可真俊!鄉下地方竟有這般顏色,令人詫異。”
三個小人兒慢悠悠走到了一所宅院前。這所宅院外面毫無出奇之處,門臉兒極其普通。走進去之後才會發覺這院子寬敞軒朗,一花一樹一草一木都是精心侍弄的,十分清雅。
這就是楊老爺的府上了。
楊集村民大多姓楊,其中最顯赫的是告老還鄉的楊老爺。楊老爺官做的很大,戶部尚書,入值武英殿,贈太子太保。前年“乞骸骨”,皇帝苦留不住,允了,賜了全俸。
像楊老爺這樣回鄉的官員,可以稱“楊尚書”,也可以稱“楊老爺”“楊太保”。地方官員要來依禮參見,楊老爺雖在家中閑居,一樣領俸祿,一樣可以使用衙門的小吏、差役。身為一品大員,他如果想作威作福,父母官根本管不了,也不敢管。
不過楊老爺隨和的很,他老人家每日不是遊山玩水,就是和村裏的叔伯兄弟們閑話、敘舊,通沒有官架子。因兒孫們或在京城或在外地做官,膝下寂寞,他便在府中設了學堂,凡楊集村民的孩子,不分男女,不論年紀大小,均可入學,不收束修。
教男童的,是他府中小廝、書僮。教女童的,是他府中嬤嬤、侍女。楊老爺雖是不顯山不露水的,但他府中光大大小小的管家就有二十多個,可見家業頗豐。訓導村中蒙童,跟修橋鋪路一樣,也算是造福鄉里了。
教男童讀書,村民是極其感激的。教女童讀書,不以為然的人就很多。一個丫頭片子,再怎麼讀書明理,又不能考秀才,讀來何用?再說了,閨女長大了,總是別人家的人。
故此,送男童來讀書的多,送女童來讀書的少,負責教導女童的林嬤嬤頗感冷清。也不知林嬤嬤實在太閑,還是青雀、青苗這對雙胎姐妹討人喜歡,總之青雀提出要帶弟弟前來讀書的時候,林嬤嬤慨然應允。
三個小人兒到了楊府之後,照例有府中侍女照看小青樹,青雀、青苗上學去。她們連筆墨紙硯都是不必攜帶的,學堂里備有。
說是上學,其實不到三周歲的孩子能學什麼?不過是指着大小多少、東西南北、一二三四之類的字告訴給她們,讀書給她們聽,講道理給她們聽。
也教學寫字。楊府的小丫頭給鋪好宣紙,磨好墨,學生們動手寫字。林嬤嬤含笑看着,但見青雀穩穩伸出小小的手掌,抓起筆,目光專註的看了台上的老師片刻,然後有樣學樣,挺着背,直起腰,懸腕書寫。
居然似模似樣的。
林嬤嬤嘴角笑意漸濃。
寫出來的字那就甭提了,東歪西扭,橫七豎八,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寫的是什麼——有些仔細看了,也看不出寫的是什麼。
因學生們年紀尚小,小半個時辰之後,老師歇了課,吩咐她們出去玩耍。青雀響亮的答應了一聲,拉着青苗,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先去看小青樹,逗小青樹玩了會兒,然後姐妹倆跑到花圃邊挨着坐下,眼睛亮晶晶,欣賞圃中姿態各異、絢爛璀璨的鮮花。“這些花真好看!”“嗯,好看。”“還很香!”“嗯,很香。”
一位身穿青佈道袍的老者站在不遠處,微笑看着她們。
兩個女孩兒看了會兒鮮花,一人尋了一個樹枝,在地上划著,好像是在學寫字。老者慢慢踱了過去,見她們撅着小屁股專註划著,一個比一個亂七八糟。
老者粲然。
“你倆划的是什麼?”老者溫和的開口問道。
兩個小丫頭抬頭看看他。青苗看見生人,有些怯怯的,扔下樹枝依偎到青雀身邊。青雀抱住妹妹,一臉警覺的看着老者,小嘴緊緊抿着,不肯說話。
老者微微一笑,伸手撿起樹枝,在一塊空地上寫上“幼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十個大字。態致蕭散,洒脫飄逸,看上去非常美觀。
兩個小丫頭探頭看了看,露出羨慕的神色。
老者也不理會她倆,氣定神閑,繼續寫下“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這十個字寫的圓轉流暢,沉靜典雅,別有韻致。
“真好看。”青雀慢慢鬆開妹妹,輕手輕腳走到老者身邊,蹲在一邊看。
老者繼續寫着,書法漸漸狂放,龍飛鳳舞,青雀看着熱鬧,拍起小手掌叫好。青苗遠遠的站了一會兒,也跑過來蹲在青雀旁邊,跟着拍起掌。
“想不想學?”老者停下來,含笑問道。
“我會!”青雀兩眼亮晶晶的吹着牛。
老者笑着把樹枝遞給青雀,“你會啊,那你寫一個我看看。”青雀毫不猶豫,伸出嫩嫩的小手掌接過樹枝,撅起小屁股在地上用力劃了一道。
抬頭得意看了老者一眼,又接着劃了兩道。
然後又劃了三道。
划的都不直,歪歪的。
然後,沒有了。
這就是會寫字啊?老者忍不住笑了起來。青雀瞪了他一眼,跑到他剛才寫好的字前面,伸出腳,一點一點踩平。
這犟脾氣的小姑娘!老者大笑着伸手抱起青雀,慈眉善目問道:“跟爺爺學寫字好不好?爺爺給你糖吃。”青雀歪頭想了想,痛快的伸出小手指,老者笑着跟她拉了勾。
青苗站在地上,怯怯的抬頭看着老者懷中的姐姐。
這老者便是楊府的主人,已經致仕的前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保楊時。他當天便牽着青雀、青苗去了學堂,告訴林嬤嬤他會親自教這對姐妹。
林嬤嬤有些遲疑,“青雀姓莫,她爹是莫二郎,租着老爺的地,是老爺的佃戶……”您要是鄉居無聊,隨便做點什麼不成,要親自教導佃戶家的閨女?這樣的孩子,我們出面教是行善積德,您出面教就是紆尊降貴了。
見楊老爺不以為然,忙又添上一句,“這家人才搬過來不過兩年功夫,為人如何,且還不知道。”您就是真要教,總要揀個清白人家的孩子教導。誰知道那莫二郎夫婦究竟是什麼人呢,莫玷污了您。
林嬤嬤是一心為主人着想,沒成想早已激怒了小青雀。
青雀漲紅了小臉,把小手從楊老爺手中氣哼哼的抽出來,跺腳道:“不希罕!”拉起獃獃站着的青苗,轉身跑了。
青雀到底是個小孩兒,下午晌牽着妹妹、弟弟回到家,才一進門就聞見誘人的香味。姐弟三人相互看了看,歡呼着往廚房跑去。
祁氏在廚房忙活着,灶上燉着排骨湯。“回來了。”她喜滋滋的拉過孩子挨個兒親了親,指指灶上的的大鐵鍋,“今晚有肉吃!”
三個孩子都捨不得走,一個挨一個坐在門墩兒上,眼巴巴看着大鐵鍋,等着排骨熟。
傍晚時分莫二郎從地里回來,祁氏利落的把熱飯熱菜端上來,還有一大盆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排骨湯。
“有肉吃啊。”莫二郎呵呵笑着。
“孩子小,喝骨頭湯好。”祁氏先給他盛了一碗,然後給青雀、青苗、青樹,“慢點兒啊,別燙着。”
青雀咪起眼,享受的嗅了嗅香味。然後小口小口,慢慢喝着排骨湯,光潔可愛的小臉上,全是滿足和快樂。
楊集這樣的地方,只初一、十五才有肉賣,平時是沒有的。莫二郎干農活兒是一把好手,祁氏善於持家,兩夫婦養活着三個孩子,日子倒也過的不好不壞。每逢初一、十五,祁氏必會到集上割了肉,給男人、孩子打打牙祭。
楊集因有楊閣老這樣的鄉宦在,縣裏的差役從沒有人敢來橫行惹事,很太平。村民日子順當,也就捨得吃穿。像莫二郎一家這樣的日子若是放在楊集也沒什麼,換個村子,便會顯着怪異。要知道,有些莊戶人家一年到頭也捨不得割幾回肉,偶爾吃頓肉,必要捧着粗瓷大碗出去蹲在門口吃飯,飯碗上那一片兩片厚厚的肥肉,能招來多少艷羨的目光。
這晚一家人圍坐着吃過飯,祁氏手腳麻利的把飯桌收拾乾淨,把碗筷拿到廚房洗刷。之後,燒好熱水,大人孩子一律洗臉、洗手、洗腳。
全部洗好的時候,天也黑透了。鄉下地方不興點燈熬油的,一摸黑就上床睡覺,拴好門,祁氏抱着小青樹,莫二郎牽着青雀和青苗,回了一家人睡覺的暗間。
青樹還小,跟着爹娘睡大床,青雀和青苗合睡一張小床。祁氏哄睡青樹,輕手輕腳下了床,走到兩個女孩兒床前看了看。青苗已經甜甜睡著了,青雀睜着兩隻大眼睛,還很精神。
“咋還不睡?”祁氏嗔怪。
青雀從被窩裏伸出小手,拽拽祁氏,“娘,我闖禍了。”聲音低低的,小眼神兒也很可憐。那幅模樣分明是在說,“我悄悄告訴你啊,你可別告訴爹!”
祁氏柔聲問她,“咋了?”
青雀眼珠轉了轉,坐起身子,趴到祁氏耳朵邊,低聲把下午的事說了說。青雀小腦袋瓜里頗有些懊悔,下午這麼跑出來,明天想去也去不成了呀。
祁氏笑着把她塞回到被窩裏,“叫你爹明日一大早去楊老爺府上問問,這麼不聽話的小妞妞,楊老爺還叫不叫上學了。”
“不叫拉倒。”青雀躺回到被窩裏,小聲的、沒底氣的嘟囔道。不叫就不叫唄,他不教我,我還不希罕呢。
祁氏替青苗掖好被子,溫柔拍着青雀,“乖妞妞,睡吧。”被祁氏柔聲哄着,青雀小臉上有了甜蜜笑容,臉皮漸漸合上,睡著了。
祁氏坐在小床邊,入神看着熟睡的青雀。莫二郎也下床過來,順着祁氏的目光看了過去:簡陋的小木床,粗布鋪蓋,青雀花朵一般的小臉蛋。
莫二郎拉拉祁氏,祁氏輕輕嘆了口氣,兩夫妻回到大床躺下。“這麼嬌貴的妞妞,跟着咱倆可吃苦了。”莫二郎吭吃吭吃說道。
“孩子這不是遭了難么?沒法子。”祁氏嘆息。她把今天下午的事跟莫二郎說了說,交代着,“你明日到楊府去問一聲,要不,青雀一準兒不肯再去。”莫二郎自然滿口答應。
第二天早上青雀還沒醒,莫二郎已經到了楊府門前。“這麼大的官兒,咱這庄稼人,楊老爺會見咱么?”莫二郎在門口站了半晌,也沒勇氣拍門。
大門吱扭一聲,打開了。門裏頭走出一句手拿掃帚的僕役,見莫二郎傻呼呼站着,問明原委,笑着說道:“你等等。”依舊拿着掃帚進去了。
沒多大會兒,僕役又走出來,把莫二郎帶進楊宅。過了鑽山、穿堂,繞過一個紫檀架子鑲大理石的大插屏,前面游廊下掛着各色鸚鵡、畫眉等禽鳥,一位青袍老者立在廊下,悠閑的逗弄着一隻金色的虎鶇。
莫二郎也不敢抬頭亂看,搓着手,結結巴巴把昨天的事說了,“……問聲老爺,還叫不叫孩子來?”
旁邊立着位管家,聽了莫二郎這話,直替他冒汗。合著你家丫頭連老爺都凶了,你這當爹的連賠罪也不會,直通通問“還叫不叫孩子來?”有你這麼說話的么。
楊老爺一邊逗弄着虎鶇,一邊不經意的問道:“你家小閨女是怎麼說的,她還想不想來?”莫二郎憨厚的笑着,“她說,不叫拉倒。”
管家差點沒暈過去。
晨曦中,楊老爺開懷大笑起來,“叫,叫!莫二郎,回去跟你小閨女說,爺爺不生氣,照樣教她!”
這天下午,青雀和往常一樣,牽着弟弟、領着妹妹到了楊宅門前。青樹照舊由小丫頭看着玩耍,青苗依舊跟着林嬤嬤等人念書,青雀則被帶到了新老師的書房。
書房前是幾竿鬱郁青竹,書房內置着一張降香黃檀鑲晶墨玉大案,案上林林總總放着筆墨紙硯、名人法貼等物。楊老爺坐在桌案旁,正埋頭寫着什麼。
這間書房不只很寬闊,房頂還特別高,特別敞亮。小青雀站在屋子當中,顯得很渺小,很微不足道。
青雀站了一會兒,四處打量一遍,咚咚咚跑到楊老爺身邊,踮起腳尖,想看楊老爺在寫什麼。可惜,她個子太小,踮起腳尖也看不到。
楊老爺覺察到身邊那邊稚嫩的小臉,嘴角愉悅的翹了起來。鄉居寂寞,教教青雀這樣有趣的小妞妞,甚好甚好。
青雀想看卻又看不着,哪裏肯算了。她往四周看了看,椅子雖有,看樣子都很沉,估計自己拉不動。揀了半天,揀了一張最小巧的凳子,使出吃奶的力氣,把那凳子推到楊老爺身邊。
靈巧的踩上凳子,青雀探頭看了過去。午後陽光暖融融的照了進來,青雀彷彿被鍍上了一層金邊,嬌嫩中又透着聖潔。那探着頭、專註偷窺的小模樣,讓楊老爺心底柔柔軟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