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雀出生(4)
第4章青雀出生(4)
明月一直恭謹的站在車旁,此時面色一緊,心中突突跳。祁玉似有妥協的意思,姑太太又這般勸着,要是她再回去了……種種努力,付諸東流。
車簾內沉寂半晌,祁玉淡淡道:“夏蟲不可以語冰。”
曹姑太太不甚讀書,聞言愣了愣,不大懂什麼意思。明月卻是讀過《莊子》的,美麗眼眸中閃過一絲狂喜。祁玉既諷刺曹姑太太囿於見聞,知識短淺,可見是不同意姑太太的!
“我祁玉家世清白,父兄皆是鐵骨錚錚的英雄豪傑,母親出自詩禮大族,淑嫻溫惠。”祁玉的聲音轉為激昂,“祁玉寧願一死,也不能屈節作妾,有辱先人!”
“若鄧麒認沈茉為妻,則我和他的婚事作罷,祁玉和鄧麒從此陌路,再無干係!若鄧麒認我祁玉為妻,讓他休了沈茉,再來接我和孩子吧!”
言罷,祁玉敲敲車廂壁,示意車夫起程。車夫響亮的吆喝一聲,馬鞭高高揚起,車輪滾動,揚長而去。
明月依舊溫婉的站着,努力抑止住洶湧而來的歡喜,不在臉上帶出來。大少爺怎麼會休了沈茉?不可能的事。祁玉提了這樣的要求,分明是心意已決,再也不想回鄧家。
曹姑太太怔了片刻,追着喊道:“你走便走,把我鄧家的孩子留下來!”沒過多大會兒,車夫站在行駛中的馬車上,手中高高舉着一個襁褓,長笑道:“好啊,孩子這便給你留下。曹姑太太,你要麼?”
看他的架勢,分明等着曹姑太太說聲“要”,他便把嬰兒擲下!
曹姑太太嚇的肝膽俱裂,帶着哭腔喊道:“不要了,不要了!”
車夫朗聲大笑,“姑太太,是你說不要的!”矮身坐下,把襁褓拋回車廂中,趕着馬車,絕塵而去。
回到祁家老宅,祁玉要拜謝車夫,車夫不肯,“我昔日受過祁將軍的恩惠,這番作為只是報恩罷了,當不得大小姐的謝。”
祁玉見他堅決,倒也不勉強。她昨天才生完孩子,這一番折騰,精力早已用完,被英娘扶到房中歇下。沒一會兒,沉沉睡去。
英娘對車夫感恩戴德,“黑衣……大哥,您坐坐,我到廚下燒火造飯。”車夫笑了笑,“敢叫英姑娘得知,小的姓莫,賤名大有。英姑娘叫我莫大有便可。”
英娘不肯,“您是大恩人,哪能叫您的名字?”推讓了幾番,英娘執意稱呼“莫大哥”,莫大有笑着答應了,“如此,你叫我莫大哥,我叫你英娘。”英娘自無二話。
“小姐可還有親眷?”莫大有問道:“孤身在此,總不是個了局。”
英娘愁眉苦臉,“有音信的親眷,並沒有。”
祁玉的父親祁保山起自微寒,並沒族人、親戚可以相助。母親王氏卻是舊家之女,外祖父進士出身,從縣令做起,一路升到南昌知府,訟簡刑清,人稱王太守,頗有廉名。
不過很可惜,祁家父子戰死之後,祁玉和母親王氏正凄涼無助之時,王太守壞了官,被摘了印。再之後,音信皆無,外祖父和舅父們究竟怎樣了,祁玉全然不知。
莫大有沉思片刻,簡潔明了的交代,“小小姐在我弟媳處,很平安。我弟媳是農婦,健壯有力,奶水多,奶兩個小姑娘足夠,不必掛心。”
“倒是小姐的外祖父,要急着找尋。王太守向有清名,應該不難打聽,我今日便到縣裏探探消息。若無果,僱人到南昌走一趟。”
英娘歉意道:“太勞累你了,過意不去。莫大哥,歇息過再去吧。”莫大有搖頭,“等不得。英娘,咱們要趕在鄧麒回到會亭之前,設法把小姐送走。”
英娘恨恨道:“他這背信棄義之人,還敢再來,還有臉再來?”當年一幅情深意重的模樣,賭咒發誓海枯石爛不變心,轉身就另娶他人,和沈茉這樣的女子成其好事。他這樣的人,拿什麼臉見小姐。
莫大有微微一笑,“他有什麼不敢來的。他若見了小姐,定是訴說他的不得已,他的苦衷,他的無奈,要小姐體諒他,要小姐為了他暫且忍讓。英娘,鄧麒下了這麼大的功夫,對小姐分明是志在必得,又怎會輕輕放小姐走掉。”
英娘紅着眼圈“呸”了一聲,“小姐是老爺和夫人捧在手心長大的,受不得委屈,受不得氣!想讓小姐屈居人下,趁早死了這條心!”英娘說著說著,嗚咽起來,“要是老爺和少爺們還活着,非殺了鄧麒這廝不可!”
莫大有堅毅的眼眸中閃過絲憐憫。傻英娘,若是祁將軍父子尚在人間,借鄧麒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如此行事。鄧麒妄圖納了小姐,還不是欺負她父兄皆亡,無人撐腰做主。
莫大有從懷中取出一方布帕子,默默遞給英娘。英娘不好意思道:“失態了,莫大哥別笑話。”接過帕子來看,是一方普普通通的細布帕子,沒有任何刺繡花紋,簡單大方,乾乾淨淨。
英娘躊躇半晌。從這帕子上看,莫大哥家境並不如何窮苦,卻也絕不富貴。小小姐在他家,會不會穿粗布衣裳、睡稻草床?可憐的小小姐。
“莫大哥,待我稟了小姐,再贈您些金銀吧。”英娘吞吞吐吐說道:“您家外頭還和從前一樣,內里用的東西精細些,小小姐才一點點大,細皮嫩肉的,粗糙不得。”
說完,英娘唯恐詞不達意,忙忙的又上一句,“莫大哥,我沒別的意思,真沒別的意思!”她知道莫大有是古道熱腸的君子,跟莫大有提錢,覺得好像褻瀆了似的。
莫大有笑了笑,安慰她道:“俗話說的好,‘要想小兒安,三分飢和寒’,小兒嬌養無益,英娘不必為小小姐憂心。”
飢和寒?那麼個小小人兒,才生下來,只有一點點大,飢和寒?英娘白了臉。
莫大有無奈,“外面一定有鄧家的人暗中守着,我一個人甩掉他們容易,帶着你就難了。英娘,容我一兩日功夫,設法帶你去到我家,親眼看看嬰兒。”
英娘大喜,斂衽謝過,喜滋滋去廚下燒火造飯了。
鄧家送了奶娘並兩個粗使丫頭過來,英娘把她們安置到外院,並不許進內宅。若孩子要吃奶,只讓奶娘擠到碗裏端進去,奶娘和粗使丫頭都是沒轍。
莫大有說到做到,果然揀了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悄悄帶了英娘去了趟他家。他家在鄰近的莫家村,村民十戶之中倒有九戶姓莫,出門大都認識,若村中來了生人,一村皆知。
莫大有家是座寬敞的宅院,新蓋的三間大瓦房,並不是英娘想像中的茅草屋。進了屋,屋裏是一明兩暗的格局,莫大有的弟媳婦帶着兩個小女嬰住在西邊的暗間,雖是粗布床褥,收拾的很乾凈。
莫大有的弟弟莫二有一直務農,身子強壯,面相憨厚老實。見了英娘,不好意思的搓着手,總共也沒說幾句話。莫二有的媳婦姓祁,是祁家村的姑娘,大大的臉,身子粗壯,和莫二有很有夫妻相。
祁氏身邊是兩個一模一樣的小襁褓,雖是粗布的,顏色卻很鮮亮。襁褓中分別是兩個小女嬰,此刻都正在睡熟。英娘摒住呼吸俯身看去,緊挨着祁氏的那名嬰兒,可不正是自家小小姐?
孩子正甜甜睡着,嬌嫩的面孔天真無邪。才兩三天沒見,她彷彿沒那麼紅了,臉色白凈不少,更好看了。英娘貪婪的看着她,恨不得把她抱在懷裏,親吻個夠。
“不哭不鬧的,極省心。”祁氏紅潤的臉上滿是笑意,“您只管放心吧,大哥抱來的金貴孩子,便是愛哭鬧折騰人,我和孩兒爹也不打不罵的,只管疼她。”
當年是莫大有從了軍,莫二有才能安安生生在鄉間務農,清凈度日。後來又是莫大有回了鄉,帶回財物,莫家才能翻蓋瓦房,過寬裕日子。莫二有夫婦都是淳樸之人,對莫大有這哥哥敬愛的很。
“大哥不許咱告訴別人他回來的事,咱就不告訴。”祁氏很爽快,“連親爹娘親兄弟都沒說!”
英娘這才知道,原來莫大有回到夏邑,是密不示人的。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英娘卻莫名的放心不少。沒有莫大有,莫二有夫婦就是鄉間再普通不過的農夫農婦,誰會注意他們呢?
英娘不便久留,看過小女嬰,知道她凍不着餓不着,有人疼愛,狠狠心出來了。莫大有先出來探了探路,覺得四周沒人,才帶了英娘回祁家老宅。
胡媽媽蘇醒之後,親自來了祁家,苦苦哀求祁玉回去。祁玉死咬着一句話,“他若認沈茉為妻,我和他從此陌路;他若認我為妻,便休了沈茉!”聽的胡媽媽一臉愁雲慘霧,無計可施。
胡媽媽想看看姐兒,祁玉冷笑,“他若不休了沈茉,今生今世,鄧家人休想見姐兒一面!”胡媽媽臉上過不去,走了。
三書六禮、十里紅妝過門的正經少奶奶,能因為一個小小庶女休了?你還真把這小丫頭片子當回事啊。胡媽媽心裏不是不鄙夷的。
明月寫下書信,分送京城、宣府。然後,和胡媽媽一起愁眉苦臉的坐下,靜侯發落。
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祁玉已經能下床了。她看着嬌柔婉轉,弱不勝衣,其實是將門之女,身子骨很結實。雖然生完孩子第二天就折騰了一回,悉心將養過後,依舊是一名風華絕代的好女子。
莫大有這兩年一直在夏邑縣城賃房子住着,用的名字並不是本名,而是祁震。鄧家人只知道這名喚祁震的男子往來奔走,替祁玉效力,還以為他是祁保山的舊仆。
“那祁震雇了人到南昌打探王太守的消息,這可如何是好?”鄧家僕役報了胡媽媽。
胡媽媽強自鎮靜,“王太守久已沒有音信,哪裏是好打聽的?等他們打聽着的時候,大少爺仗也打完,人也趕過來了。”
面上雖鎮靜,其實胡媽媽心裏直打鼓,唯恐祁玉的外祖父家真的冒出來人。到時胡媽媽若想留下祁玉,可是師出無名。要留祁玉,祁玉是你鄧家什麼人?是鄧麒的妻,那沈茉是什麼?是鄧麒的妾,說笑了,納妾文書在哪裏?王太守雖壞了官,王家還是舊家大族,想和王家蠻不講理硬來,怕是不能夠。
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祁玉顧忌才出生的姐兒,狠不下心令孩子失去父親的庇護,自己忍氣吞聲。“當娘的誰不為孩子想?少奶奶,你莫只顧自己任性,好歹顧着姐兒一分半分!”胡媽媽暗暗祈禱,祈禱少奶奶像個當娘的,為親閨女着想一二。
這天,還是艷陽高照,天氣晴朗。
祁家老宅大門前留下一輛樸素大方的平頂馬車,車夫放下腳蹋,車上先是下來一名小廝打扮的少年,然後少年從車上扶下一位年約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這青年男子面如冠玉,目如點漆,分明是位濁世佳公子。
“請問這可是祁家?請代為通傳,京西王承來訪。”青年男子帶着車夫、小廝到了大門口,溫文爾雅的開了口。
看門人是莫大有從夏邑縣城請來的,因着工錢高、事少,對這份差使十分滿意。見來了客人,忙滿臉陪笑上來見禮,問明來意,飛奔着進去稟報。
英娘高興的眼淚都掉下來了,“小姐,王家表少爺來了!”祁玉淺淺笑着,果然天不絕我么,外祖父、舅父竟有了音信。
英娘抱着嬰兒去了鄧家祖居。胡媽媽大喜迎出來,“英娘,少奶奶想通了?”英娘微笑,“哪裏。我不過是過來問一聲,你家大少爺怎麼說的?那沈茉,他到底休還是不休?”胡媽媽氣結。
英娘和胡媽媽糾纏的同時,祁玉和王承一道出門上了馬車,揚長而去。
等胡媽媽明白過來的時候,為時已晚。
胡媽媽指着英娘懷中的嬰兒,氣的發抖,“她就這麼走了?親生的孩兒,她……她竟毫不憐惜?”英娘譏諷的一笑,“我家小姐投奔遠在遠在雲南任職的王老太爺去了,鄧家若有話說,上雲南吧!”
胡媽媽直愣愣看了英娘半天,昏了過去。
祁玉住回祁家老宅,倒還不算什麼,畢竟人還在會亭。可是祁玉被王家的人接走了,遠赴雲南,這讓她如何跟鄧麒交代?
從夏邑到雲南,路途遙遠,有時乘車,有時坐船。旅途之中,王承對祁玉關懷愛護,無微不至。過長江的時候,王承附了一張都御史陳家的大船,這般很大,抗風浪,比單雇小船要強多了。
“是令妹么?”同船一位薛姓客人笑問。旅途寂寞,同船客人之間,常有閑談解悶的。
王承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和薛姓客人說起江上風光。薛姓客人見狀,也沒深問。
同船久了,王承漸漸知道這薛姓客人名薛能,是陽武侯的族侄。因陽武侯年老無子,族中爭嗣,明着暗着顯弄神通。薛能素得陽武侯看重,族人爭相詆毀,薛能不耐煩,故此出京一游,散散心。
“此去何處?”王承隨口問道。
“雲南。”薛能坦誠相告。
船艙之中,祁玉聽着艙外的對話,心裏一陣陣酸楚。表哥若是一年之前尋來,自己又何需淪落至此?如今么,嫁過人,生過孩子,即便外祖父、舅父疼愛,不過是在王家吃碗安樂茶飯罷了。
也不知英娘此時如何了?鄧家可有刁難她?祁玉思緒起伏,一雙明眸如清水洗過的黑寶石般,水波瀲灧。
祁玉去后,鄧家人早已死氣沉沉,英娘撒手不管,將嬰兒交給了奶娘撫養,故此鄧家人更是鬆懈。莫大有知道英娘思念嬰兒,這天特意前後查探過,知道沒人跟着,讓英娘扮做農婦模樣,帶她去了莫家村。
小女嬰眉眼長開,更好看了。她已有兩個月大,臉上帶着可愛的甜美笑容,怡然自得的在英娘懷中吐着泡泡。
英娘的心都融化了。
窗外樹梢上,停着一隻麻雀大小的青藍色小鳥。
“小小姐,你的名字,便叫做青雀,好不好?”英娘憐惜看着懷中的小女嬰,彷彿她能聽懂話似的,柔聲跟她商量,“青雀,又名青鳥,是鳳凰的前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