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從鞋鋪到阮府,阮棠始終緊緊攥着那顆糖,不敢吃,也不捨得吃。
說起來有些奇怪,今日明明一無所獲,連那雙鞋子也丟了,阮棠卻沒有想像中的失落。她有一種感覺,似乎只要自己支撐着活下去,生活總會有轉機。
回到阮府,她就直奔廂房。還沒進屋,就在門外聽見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她忙跑進房間,就看見母親崔氏在床上咳個不停。
崔氏今年不過三十歲的年紀,只因貧寒難捱,熬得病骨支離。
明明只離開了不到一日的功夫,阮棠卻覺得娘好像又瘦了。
阮棠心疼地咬住下唇,在母親身邊跪坐下來,輕輕拍着母親的背。
見女兒回來,崔氏勉強清醒了些,想握住阮棠的小手,卻沒有氣力,只能虛弱地笑笑:
“乖,娘沒事……怎麼回來這麼晚,餓了吧?讓晚雲把稀飯熱了……”
話未說完,崔氏又氣喘起來,渾身顫唞得像一片枯葉。
這樣尋常的一顆糖,自家女兒卻當成什麼寶物似的。
果然,在柴房外屋,她瞧見幾個當差的小廝正圍着火盆打牌吃酒,盆中的炭火紅亮灼熱,一點煙都沒有。
崔氏心頭一酸,簡直不知該說什麼:當初帶着這孩子來到這,沒想到是這樣的光景……想到這裏,她向阮棠笑道:
廂房裏又傳來母親的咳嗽聲。
呼嘯的北風在院子裏激蕩亂撞,颳得阮棠臉頰生疼。她想去跟父親討月例,卻怕父親嫌自己深夜叨擾。
若是加上那雙鞋子……阮棠咬着唇,驀然抬起眸子。
晚雲輕嘆一聲,壓低聲音,不叫卧室的崔氏聽見:
不過再晚些,炭火鋪子就要關門了。買不到炭火,娘親就得冷一整夜。
軟乎乎的唇吻倒吸一口冷氣,她摸了摸口袋裏的銅錢,那是在鞋店時,那個女子扔給她的。
說起這件事,張氏就恨得牙根痒痒:
“肯定是她貪圖榮華富貴,主動勾引的你父親!不然他怎麼不強佔別人,偏偏強佔她?一個巴掌拍不響,她若是身正,哪還怕影子斜啊?”
“娘親不喜歡吃甜的,你吃吧。”
見兒子不解,張氏忿忿說道:
侍女知道主母每日看賬勞神,小心地侍弄着屋裏的茉莉花。若沒有這點花香,主母夜裏是睡不着的。因此專有一盒銀絲暖炭用來給花取暖,生怕凍壞了一根花蕊。
阮廬一邊挑着玉佩,一邊將阮棠偷穿新鞋的事彙報給了母親。末了,又恨道:
“那賤種必然是有心要勾引攝政王,所以才穿得花枝招展。”
她這才摸出口袋裏的糖,珍重地雙手捧給母親:
這點錢,買炭火不太夠。
望着這顆糖,崔氏嘆了口氣。
這種當口,她不能貿然行事。
阮棠搓着凍紅的小手,問晚雲。
阮棠更加用力地咬住下唇,一點血浸潤在唇齒間,才知道下唇被咬破了。
此時,大公子的房間裏,阮廬正對鏡試着幾個新雕的玉佩。主母則在榻上放了張小桌,將賬本子攤開,核算着每一筆放貸的利錢。
“主母給咱們分的炭火質量太次,一點就滿屋子煙,人都待不下去。奴婢去和她們理論,他們說沒有好炭了,只能……小姐,您去做什麼?”
天色稍晚了,府院裏沒什麼人走動,阮棠順着亮光,一路找到柴房來。
這是嫡母的命令,下人們仗勢欺人,向來不將她放在眼裏。如今她去理論,只會讓嫡母抓到個惹是生非的由頭,說不定還要罰她。
她推開漆黑的門,走進院外無垠的風雪。
話音未落,阮棠已經跳出門檻,頭也不回地跑了。
阮棠又再三勸了幾遍,見娘親執意不要,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羞赧地將糖放進嘴裏。
阮棠急忙倒了一碗水,伺候母親慢慢喝下。待母親好些了,懸着的心才算放下來。
“就她那張醜臉,也配?”主母張氏啐了一下,“不過崔氏就是個狐媚子,說不定那賤種也遺傳了騷味。”
阮府的下人拜高踩低,根本沒人願意在廂房當差,只有一個叫晚雲的侍女,因為受過恩惠,心甘情願留下來伺候。
“娘,您嘗嘗這個,是……是一位好心人給我的。”
不是說沒有好炭了么,怎麼連打牌的炭火也比娘親的好?阮棠被心頭的火氣給嗆了一下,血直往頭上涌,當時就想衝進去理論。
怪不得一進屋就覺得冷,阮棠琢磨着。廂房的冬日就沒暖和過,今日格外得冷。
堪堪邁出半步,她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說實話,這個時辰出府,容易被兄長的人發現。若是兄長知道她將鞋子拾了回來,只怕不好交代。
“崔氏是生了賤種之後,才被你父親領進門的。當年,她逢人就哭,說是你父親強佔了她的身子,還讓她未婚先孕,分明就是扯謊!”
“怎麼沒燒炭呢?”
阮廬連連點頭,頗為贊同,又問道:
“阮棠那邊怎麼辦?在親事落定之前,我可不想她再生事,。”
“娘,您好生歇着吧,”阮棠替娘親掖好被角,自顧自地念叨着,“屋裏怎麼這麼冷?”
阮棠安置好娘親,走進裏屋的時候,正看見晚雲對着空空的炭盆犯愁。
這次,阮棠索性將心一橫,摸索到最偏僻的角門。
張氏皺眉思忖,片刻,說道:
“最好由你父親做主,把她隨便配個什麼人,讓她消停下去。得找個克妻克子、好喝酒打人的,這樣即使她日後分化成了乾元,也不能興風作浪了。”
可無論如何,阮棠還是個沒分化的孩子,阮知府真能同意嗎?
“若是她自己身上有污點,你父親為了家醜不外揚,自然會急着給她說親,那時不就好辦了?”
張氏說道。
阮廬又問:“那應該怎麼做?”
張氏胸有成竹:
“我想着她不會捨得那雙鞋。你派人盯着,若發現她拾鞋回來,就說這鞋是她在外偷漢子的信物。”
阮廬一聽,立刻眉開眼笑:
“收拾這些不安分的賤種,還是母親有辦法。”
***
阮棠真的覺得,自己似乎時來運轉了。不僅遇到了好心人,而且去拾鞋時,居然也一切順利,沒有被人發現。
她的手被泥水浸濕,叫寒風吹到麻木,凍瘡複發也不知道。
她現在滿心都是重新拿回鞋子的歡喜。
至於鞋底藏着的東西……要不要現在就打開?或許是銀票呢,就可以去買炭火了。阮棠欣喜地期待着,指尖在鞋底來回磨蹭。
正猶豫間,忽然一道火光照進她的眸子。
什麼人!阮棠整個人都僵住了,腦海中一片空白。
她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阮棠下意識後退半步,卻被這人抓住了手臂。
火光照亮眼前人的臉,這人她認得,正是這條街上的一個混混,平日裏凈幹些逼良為娼、偷盜攔路的勾當。惡事做的多了,連臉都猙獰起來,在陰暗的光線下格外可怕。
混混狠狠擰着她的手,發出一陣怪笑:
“大小姐深夜不回家,在這拿着信物等情郎吧?”
“你胡說,我沒做過那種事!”
對沒分化的人來說,這個罪名太嚴重了,阮棠嚇得幾乎要哭出來,瞪圓的眸中淚水來回打轉。
她猛地掙脫開來,慌不擇路撒腿就跑。
等她明白過來,才知道自己跑進了一座空房。這裏本是家店鋪,前幾日剛關張,房子就空下了。
而阮棠停下腳步,是因為她發現,自己跑到了三樓上,而且已經到了走廊的盡頭。
她的面前沒有路,只有一張空蕩蕩的窗戶。
窗戶下面是近十米遠的地面。
沒有路了,沒有路了……她渾身顫唞着,眼淚順着圓鼓鼓的臉頰,委屈而無聲地落了下來。
她死死抱着鞋子,似乎這才是她的命,然後靠着窗沿,緩緩地蹲下`身來,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事到如今,阮棠只能希望佛祖保佑,那個混混不會捉到她。
然而,一個陰慘的笑聲猝然刺入她的耳朵:
“還未分化就與人偷情,是要被浸豬籠的……”
他來了,他來了!
阮棠縮在窗沿下,眼睜睜看着那個怪物似的東西提着燈,從樓梯上來,步步逼近。
“若日後走投無路,打開鞋底的夾層,你會明白的。”
那女子淡然的聲音在她心中響起。
阮棠急促地喘着氣,也顧不得許多了,冰涼的指尖顫唞着,胡亂撕開鞋底夾層。
裏面當真有一張紙條。
這是救命稻草,是能讓人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
阮棠渾身的血都在翻騰,趕在老怪物靠近的前一刻,展開了紙條……
然後她渾身的血就凍住了。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紙條上寫着:
還是自盡罷,比被人逼死體面些。
她忽然很想笑。
笑自己的荒謬,幼稚,居然將希望寄托在一個素不相識之人身上。
這世上根本沒有單純的善意,即便是有,也不會降臨在她頭上。
阮棠的心中空了一塊。
不過她雖然知道自己輕賤,卻也不會當真去死。她得活着,哪怕是苟延殘喘,也得活着。
她索性翻過窗檯,雙腳在牆沿上艱難地站好,雙眼四處搜尋着下一步的落腳處。
那混混已經趕來了,伸出枯槁的爪子抓向她。阮棠往一處險峻的房檐上跳去,卻因為被抓住了衣角,拉扯間就失去了平衡。
連驚呼一聲都來不及,阮棠就從高高的牆沿上跌了下去。
凄厲的風順着耳畔劃過,阮棠只覺得自己越來越輕,彷彿一片孤零的雪花,不知會被吹向何方。
然後,她這片小雪花,就被吹進一個香香軟軟的懷抱。
阮棠怔住了。她沒死。
有人張開懷抱,接住了她。
這人的懷中洋溢着濃烈的乾元氣息,那是類似於蘭花煙的味道,清香中透着辛辣,高傲中透着侵略感。
她發現,這人披着熟悉的純白昭君套,並且將她也裹在柔軟厚實的外衣里。
頭頂傳來那個方才在心中響起的聲音:
“小黑狗,還真尋死啊。”
柳王爺輕輕搖頭,淺笑着嘆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