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與子偕行(下)
星夜兼程,數日後,軍隊行入中原地界。
大周的京都江寧在江南繁華之地,對比之下,中原之地的特色便分外鮮明。江南的風景清麗,不論盛夏寒秋,左不過是婉轉清風,迷濛冷雨,而此行放眼所見,卻是平原遼闊,曠野孤星,別有一番疏闊豪壯的光景,讓人胸襟開合,不自覺地湧起天地蒼茫之感。
若是秋日裏駕馬車出遊,賞“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之景,倒也心曠神怡。然而此刻十萬火急翻山越嶺,卻是萬般風光不能入心,一想起洪水橫流,泛濫於天下,便不能不憂心如焚。
趕路之初,6離把蕭渥和蘇辛都編在了親兵隊裏,就連夜裏紮營休息也和自己住在一個帳子裏,生怕一個不小心,把這兩尊大佛給人碰壞了。
隊伍行進河洛之地后,土腥味伴着濕冷潮氣撲面而來,天色陰霾沉悶,道路也泥濘不堪,前頭的騎兵開路速度一再放緩,過後再難前行。
幾天下來,太子妃又一次成功刷新了6統領的世界觀。
沿路的山川地勢和河流走向,她彷彿過目不忘,甚至連營地附近何處會有乾淨水源補給,太子妃偶爾也能夠掐指一算。
不愧是蘇老將軍一手□出來的閨女,將門虎女,名師高徒,比自己生生高了幾個層次不止。
6統領當機立斷升了蘇辛為隊正,放心地把太子殿下交到了太子妃的手裏。
賑災隊伍從此加快了行進的節奏,無聲地穿越荒原草地,山谷丘陵,漸漸靠近了水患的第一個重災縣,汜水。
有了近在眼前的目的地,整個隊伍的精神都為之一振,趕路的行程又快了一倍。
往往是星夜兼程,路上的時間多,休息的時間少。偶爾休息的時候,蘇辛也多半是在對着地圖推演災情。
“大周地脈呈西高東低之勢,黃河源頭水急浪高,河中多支匯流水面驟寬,泥沙俱下,行至河南已是河谷積沙,只怕地上多有懸河。現在河中暴雨,最怕的就是洪浪肆虐,一旦地上懸河決口……”
太子妃語意微凝,身邊的太子適時接口,“決口泛濫,田舍沖毀,生靈塗炭。”
“不錯。”太子妃的眼神一分分從山川地勢圖上碾過,視線從最後一條分支的河流上收回,伸手將地上的輿圖捲起,“太子還想抱多久?”
修長的食指滑過蕭渥的眉峰,在腦門上一戳,太子妃推開了太子,坐回地上。
蕭渥悻悻側回身子坐到一邊,見她眉目專註,並沒有惱怒的意思,那一點安穩就在心底蔓延開來,在北地瑟瑟的秋意里,添一份溫情暖意。
太子妃又打開了另一幅黃河水患佈防圖,猶自憂心忡忡:“河南一帶當是災情最重,蘇銘護送了工部欽差和水軍匠師先行,一為防災,二為救災。而我們此行本是要去賑災,看眼下這降雨不止,只怕災情遠不止預估的那麼嚴重。”
“一路行來已見不少喪亂流民……”太子想起一路押送的幾十車米糧物資,不動聲色又伸手環住了太子妃的腰,“不過不管怎樣,我們這就快到了。”
“嗯。”太子妃抬頭看了看軍帳外的凄風苦雨,語帶澀意,“明天該當到汜水了。”
到了汜水,蘇辛才知道,之前所做的一切嚴重的估計,都不算最嚴重。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並沒有到達一個“城”。
因為連半邊城牆都被已經被衝垮。
6統領帶着五百精兵行至城外時,天便剛剛放晴了不多時,放眼望去,平原之上成了一小片汪洋,穿過殘破的城牆依稀可以望見,城門內外都汪着快有一人高的泥水,整個小城彷彿是泥漿之中的一座孤島。
汜水縣令灰頭土臉地帶了人站在殘破的城牆上迎接。
“欽差和蘇大人還在城內疏散民眾,災民們大都安置在城東的山頭之上。”縣令感激涕零地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殷勤道,“難得雨停,6統領先帶着手下的弟兄們上船。”
6離問了城東山頭的方向距離,下令手下的一百騎兵騎馬繞路過去,剩下的士兵在隊長的帶領下分船分批入城。
所謂的船,也只有四隻是船,被盡數用來運送了物資,剩下都是由門板和木料草草拼接而成的木筏,由會水性的士兵操持,運着人艱難而渡。
太子夫妻和幾個士兵們擠在一處,分外驚險地在泥漿之中一路飄搖。草木破布還有些細碎的浮木都在水面上浮浮沉沉,偶爾還夾雜着幾聲哀哭,蕭渥循聲抬頭一看,幾處屋檐的房梁之上,幾家人團團坐着等待救援,粗發亂服的年輕女人懷裏抱着半大的孩子,在蕭瑟的秋風中不知所措地啼哭。
太子殿下只覺那哭聲彷彿就揪在心頭,長長短短的,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你要相信。”一隻手從旁伸過來,握牢了他的手,太子妃的神情悲憫,聲音卻出奇地鎮定,“你是太子,你在,他們最後都會得救。”
太子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緊緊握住了太子妃的手。
小船和木筏行出后城門的時候,蘇辛終於見到了蘇銘。
十數日不見,她的大哥眉宇之中都帶着風霜,素日裏總帶着幾分笑意的臉上刻下了深沉的嚴峻,滿面焦急地帶着身後的十數只小船上的士兵們往城門裏划。
“東邊的仁安堂上頭,還有縣衙別院裏還有難民,你們分頭去接!北邊的米店裏還有些米糧進了水,此番一起帶出去……”蘇銘言語急切,指揮之間已經點過三個方向,船頭和木筏相擦而過之時,還衝着迎面的蘇辛點了點頭,“來了就好,山頭上的難民全靠弟兄們安置了。”
說完紅着眼睛匆匆而去,完全沒有把自家妹妹認出來。
蘇辛隨後也轉過了頭,當竹筏終於漂上了地勢較高的土坡時,太子妃和太子率先跳下,領着小隊人馬上了山頭。
山丘之上草草搭着幾個歪七扭八的帳篷,沸騰的大鍋里煮着加了野菜蕨條的稀粥,半濕的柴禾一股一股地冒着黑煙。驚慌失措的災民們自發地聚成幾片,男人摟着女人,女人抱着孩子,沒有子女的老人們相對而坐,眼神空茫,眼角掛着零星的濁淚。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沉默而獃滯的,偶爾有一兩聲低低的抽泣,是有人在哭他們被洪水淹沒和沖走的家人。
這天晚上,驚疲交加的災民們在惶惶難安的夢境中睡去,粗重的鼾聲在大帳之中此起彼伏。太子蕭渥睜着一雙眼睛,一遍又一遍地翻來覆去。
蕭渥悄然起身出了帳篷,在寂靜的夜幕之中,看見蘇辛一個人坐在山頭。
夜風吹起她的衣角,顯出修長的腰身和纖細的手腕,曲線玲瓏。
太子殿下忽然意識到,即便他的太子妃再怎麼威武雄壯,蘇辛本質上也是一個瘦削的女人。
太子殿下在太子妃身邊坐下,無恥地往裏靠了靠:“蘇辛,你還不睡么?”
“還沒。”太子妃由着太子把腦袋擱在自己肩頭,側過臉來貼了貼蕭渥的臉,“在想些事情。”
“我也睡不着。”太子殿下抬頭看着混沌黑沉的夜色,輕輕地開口,“小時候聽少傅講《尚書》,講到堯舜水患之害,說大水經年不退,‘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當時還不覺得什麼……”
太子妃轉過頭來看着太子。
蕭渥的眼中含着悔愧交加的淚意:“現在想來,真是好沒良心。”
蘇辛望着自責不已的太子,低了低頭,吻幹了蕭渥眼角的咸澀。
“閉眼。”太子妃輕柔地道。
太子怔了怔,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下一瞬,太子妃清涼的唇,輕柔地落在了眉心。
“現在認識到已經很好,已經很好了,蕭渥。”蘇辛伸手攬過蕭渥的肩膀,在耳邊低低地笑開,“你一直在反省自己,一直在變得更好,不是么?”
太子閉着眼睛抱住了太子妃,一時沒忍住,溫熱的淚意重又湧起,順着眼角潸然而下。
……其實最好的人,是我懷裏的你。
溫情的時光總是很短暫。
“嘀”地一聲,系統在耳邊響起了數據採集完成的聲音,“高空氣壓極低,雲層厚密,含水量大,預計明日午後至傍晚有暴雨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