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請你上路
“你果然來這兒了。”
遠郊墓園，一道乾枯的問候聲自昏黃深處傳來。
斯曼大夫的身形比白天更佝僂了幾分，沿着座座墓碑間穿行，來到最深處的某道身影前。
“我去術士協會沒找到你，就猜到你又來這兒了。”
將在路上採摘的不知名小黃花放在墓碑前的，斯曼大夫側着頭，看向墓前靜立的那人。
“上次落基山時我曾說過，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現。”
墓前的身影抬了抬帽檐，露出那張鼻頭格外通紅的、面無表情的臉，正是戈坦術士協會的會長大人，萊茲。
“先別動怒，老夥計，我無意冒犯你和...和家人的相處時間...”
看着墳前的黃色野花被無形的精神力揉捏、搓爛，斯曼大夫聳了聳肩。
很明顯這股精神力的主人——也就是身旁的會長大人，似乎不便在此時此地待客。
但斯曼有不得不來的理由。
同樣的，他也有讓萊茲不能拒絕的理由。
“只不過...桑吉夫重傷，此時急需一個送他魂歸聖光的人。”
斯曼大夫直入主題，渾濁眼珠里閃爍着自認為洞察人心的光澤，“上次在落基山的交易，可能需要提前了。”
聽到老友重傷的消息，萊茲眼底掠過一抹沉重，但也只是一抹。
斜陽把兩人的身影越拉越長，墓園的沉寂也愈發厚重。
斯曼大夫就這樣揣着手，靜靜等待萊茲的回應。
不知過了多久，萊茲才率先開口，嗓音說不出的疲憊與低沉：“桑吉夫，是...我的老朋友。”
“我懂。”
斯曼點點頭，讀懂了這個“得加錢”的手勢，伸手在懷裏摸索片刻，掏出了一枚不知材質的獸皮卷。
晦澀繁複的紋路遍佈其上，似被無盡歲月熏黃。
“這是你父族的銘文傳承，也是我答應過的、你邁過六階的半枚鑰匙...”
將獸皮卷鄭重地放在的萊茲手上，斯曼能感受到對方掌心明顯的濕熱與微顫。
萊茲右手慢慢合攏，彷彿將整座落基山的重量攥於掌心。
“它能令你暫時邁過六階，對付桑吉夫足夠了...至於另外的一半傳承，等我弄到手后，會第一時間給你送去的。”
精明的斯曼大夫自然懂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道理，補充道：“前提是，我得確保桑吉夫見不到明天的太...”
嘭——
不知何處飛來的巨石，砸落在斯曼先前所站之處。
巨石墜地的煙塵伴隨着巨響驟起，瞬間將斯曼籠於其中。
一陣輕微顫動后，巨石又被無形之手拎起，倒飛回山坡之上。
凹陷的深坑中，斯曼的軀體像是殘破麻袋般躺在地上，碎裂的顱骨、節錯刺出腹部的肋骨，如同被一片醒目的殷紅腌制。
萊茲蹲下身去，目光在斯曼被碾平的殘破軀體上掃視。
確定“另一半傳承”並沒有被斯曼隨身攜帶后，萊茲這才失望起身，壓低帽檐轉身離去。
他當然知道，這位神秘、不知姓名、但令人作嘔的合作夥伴，不會輕易喪命於一塊石頭。
事實的確如此。
“媽的...瘋子！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萊茲走後，斯曼的咒罵聲弱弱自坑裏響起。
那攤肉泥像是煮沸的肉湯，隆起的泡一個接着一個。
不多時，渾身是血的斯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似乎先前巨石造成的致命傷，對他而言只是毛毛雨。
扭動着初癒合的傷勢、聯接復原的肩骨，斯曼望着遠去的背影，低沉的嘀咕聲在墓園響起。
“桑吉夫啊桑吉夫，這張牌可是我的家底了，求你一定要死。”
...
日落是件很莊嚴的事，半個倫薩大陸的人，都將為之沉睡。
黃昏下的戈坦市也不例外。
尤其是陰冷雨季，寬敞的幹道上人跡罕至。
就連那些經常在夜晚出來碰運氣的傢伙，也不願在濕漉漉的巷道里穿行。
所以隱藏在褐色風衣、低壓帽檐下的萊茲從墓園步行至下城區的路上，幾乎沒遇見什麼人。
當然，也有萊茲大人刻意迴避路人的原因。
因此直到踏上和平大道，他才遇見了第一位目擊者。
“先生，入秋的第一批沙果，甜的嘞！”
熱情的招呼聲自路邊的果攤傳出。
熱情的果販提尼向今天除桑吉夫大人和李維醫生外的第三位顧客推薦起自家的熱銷水果。
“不必了。”
路過果攤的萊茲微低着頭，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
靠近下城區，他那五階巔峰的精神力已然捕捉到了空氣中獨屬於桑吉夫的勁氣味道。
不出意外，那位重傷的老友，應該就在附近了吧，萊茲緊了緊風衣繼續向前。
“先生，我家沙果在下城區出了名的好，桑吉夫大人每天都要吃上一袋。”
提尼先生也不願在如此冷呵呵的雨里多呆，所以想做完這單就收攤的他，開始極力吆喝起來：“今天他更是親自來買，就在不久前！”
“哦？”
萊茲的腳步停住，轉過身來微微抬頭，露出那個因低溫而格外通紅的鼻頭，
仔細打量着攤上紅彤彤的沙果，萊茲摸出鋼質酒壺灌了一口，遞了過去：“來一口？”
“呃...先生，我工作時間不喝酒的。”
提尼尷尬地拒絕，心裏今天光顧的人怎麼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那好吧，喝口酒會暖和一些...”
萊茲嘀咕了一句，收回酒壺，在果攤上挑選了幾枚沙果裝袋。
沉吟片刻后，他抬頭道：“再給我拿個大一點的紙袋。”
“好嘞。”
果販提尼發自內心的欣喜回應，看來這是位大主顧，說不準能把他剩下的沙果全部打包呢。
然而當他彎腰低頭，寒風驟起，卷着秋雨灌進了他的后領里。
“嘶——真冷啊！”
這是提尼先生的最後一個念頭，伴隨着無際的秋風，飄搖、而後沉寂。
倒卷的寒風緊接着拂過不知何時亮起的煤氣路燈。
拂過寂靜的巷口，拂過駑馬光禿禿的后臀，拂過聖斯曼診所搖曳的燈箱。
“來了。”
蹲坐門口的桑吉夫緩緩起身，目光投向巷子口出現的那人。
身旁的李維則是眉頭微皺，緩退半步，隱匿於桑吉夫身後。
隨後便聽見一聲沉重的嘆息，來自桑吉夫。
“術士協會沒找到你，我還以為你被什麼麻煩纏住了...”
桑吉夫語氣複雜，小山般的魁梧身形肉眼可見的微縮了幾分，彷彿被無形重物壓彎了脊背一般。
“我想過一切可能出現的人，唯獨沒想到...”
“沒想到會是我？”
萊茲摘下禮帽，露出那頭的已然有些許銀絲的、亂糟糟的頭髮。
捋了捋被細雨打濕的頭髮，萊茲將手裏一大一小兩個紙袋拋了過去。
桑吉夫抬手接住略小的那隻，裏面躺着幾枚新鮮的沙果。
而大紙袋明顯更重，半途便墜地，袋子裏的東西也掉落出來，咕嚕嚕滾到診所門口。
提尼先生的翹鬍子已經被泥水與血水打濕，擴散的瞳孔倒映着桑吉夫的身型，以及門前搖曳的暗紅十字燈箱。
“之前老是蹭你的...今天換我請伱吃沙果。”
萊茲語氣里有些不好意思，但臉上沒太多表情：
“吃完，然後再請你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