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張舊照 03
十年前的魏雪思堪稱是校園女神,一頭烏黑的長發緞子般披在後背上,現在,她剪短了長發,也染了發色,冷茶色的及肩發燙了一點弧度,時髦是時髦的,但也失了神采韻味。
盯着照片看了好一會,她好像是被自己給迷住了,難怪那時候總有人叫她“神仙姐姐”,再也找不回當時的狀態了,不全是歲月無情的緣故啊,魏雪思重重嘆氣,她伸長胳膊,拽過行李箱,放倒,打開,把單鏡反光機包取出來。
顯示屏上出現的是和她手裏一模一樣的照片。
魏雪思咬着嘴唇,沒出聲,激動的心情讓她的額上蒙了層細汗,鼻尖上也是,她的睫毛輕顫,眉宇間仍是不可思議的困惑。
為什麼會發生這麼詭異的事?這種事是怎麼發生的?
按下相機右側操控區的“+”按鈕,照片在顯示屏上迅速放大,她操控“上下左右”的方向鍵,將顯示屏上的臉孔,一張張與手中的照片做比對。
是比對,也是回憶,魏雪思蹲着,回憶起十年前的那場大雪。
他們這群人只是萍水相逢,照片里的七個人,除了她自己,真正相熟的只有緊緊攥着她左胳膊的短髮女孩李冉,她們是大學室友。
剩下的五個人,三男兩女,魏雪思已經將大部分人的名字都忘了,她只對站在照片最左側的女孩留有深刻印象。
她叫郝思家。
之所以沒把女孩忘得一乾二淨,不是因為她的名字撞了名著大女主,而是因為,要不是她,他們這群人就不會站成一排,留下一張會在十年後令她無比困惑的合影。
那年,她剛讀大一,很貪玩,寒假離校后仍捨不得回家。
春運期間,火車票一票難求,她和李冉選擇坐汽車去鄰近的城市覓食遊玩,打算玩夠了再各回各家,計劃返程那天,雪下得極大,火車站裏擠得滿滿的都是因為列車停運而茫然四顧的旅客,鐵軌上停着的綠皮火車被雪蓋住了。
照片上的李冉,戴紅色的毛線帽,她很喜歡戴帽子,冬天的毛線帽的頂端必有一坨毛線球,她有很多頂看起來差不多的帽子,區別只在於帽頂毛線球的顏色。
各自歸家的火車都停運了,她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在購票大廳排了一輪又一輪的隊,改簽不成,又去退票,然後再排隊嘗試購買非直達路線的車票,但火車大面積停運,無人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再發車,火車站裏的人越擠越多,是她先說的,走吧,先找個地方住下來。
李冉一臉陰鬱地跟在她身後走,抱怨說,這點雪就成災了?真費勁,我們北方下那麼大雪,也沒聽說影響交通,怎麼辦?不會到年三十兒都回不去吧?
火車站廣場上一輛出租也沒有,她們倆手挽着手,在雪裏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公交車站走,魏雪思記得,一路上,她為了安慰李冉,幾乎把從小到大庫存的勵志名言都背完了。
“別急啦,既來之則安之嘛,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前頭自然直,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們沒想到,福市癱瘓的不僅是城際間的交通,城內的交通也幾近癱瘓。
公交車站上,站滿了焦急的人,因降雪而無限拉長的公交等候間隔,讓人心如油煎,好不容易盼來一輛公交車,遠遠的,司機師傅就沖擁擠的蠢蠢欲動想要圍車的乘客擺手,同時大聲詢問,有沒有下的?沒有走了?司機的聲音大到車外的她們都聽得清清楚楚。
車內黑壓壓一片,前窗望不到後窗,左窗看不透右窗,輪胎上裹了鐵鏈子的公交車緊閉車門,緩緩駛過公交站,終究沒有停下。
罵罵咧咧的聲音響起來,很久才平息下去。
最早認清現實,並積極適應環境的人們開始從公交車站撤離,他們不再把希望寄託於別人,而是選擇相信自己,魏雪思聽到很多和她爸爸媽媽差不多大年紀的人,一邊走一邊說,真倒霉,等了一個多小時,早知道,不如早點走,這時候都走到家了。
於是,她拉了拉李冉的手,說,我們也走吧,隨便選個方向,找到快捷酒店先住下。
深一腳淺一腳,走了沒一會兒,一個女孩在她們面前摔倒了,她摔得不輕,膝蓋磕在台階上,呻吟不止,看起來特別痛苦。
魏雪思不忍心不管她,在她和李冉的呼喚下,又有幾個大學生模樣的人願意伸出援手,雪地里,他們集結成一支隊伍,慢慢挪動,走了快三公里,才把女孩送到目的地,那是一家飯店,叫福祿壽餃麵館,他們把女孩送到了她父親身邊。
思緒被敲門聲打斷,抬頭時,魏雪思下意識地把照片悄悄放回箱子裏。
進來的是魏晴朗和蒙依依兩個人。
他們夫妻倆,一個拿了捆住的涼席,一個端着果盤,並肩站着,看起來怪怪的。
“幹嗎?”魏雪思問。
魏晴朗扭了下屁股,那動作一看就知道背後遭了他老婆的“黑手”,弟弟的面相很幼態,愛穿T恤和牛仔褲,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兒女雙全的父親。
進來后,魏晴朗自顧自疊起放在床上的防塵布,他的動作很輕,灰沒被揚起來,然後又開始鋪涼席,一直沉默着。
魏雪思很想踹弟弟的屁股,讓他不要在她面前裝酷,但蒙依依在,她決定給弟弟留些面子,她望着弟弟的背影,感受到疏離,弟弟不再與她無話不談,她很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你要找什麼?我幫你找。”蒙依依說。
“沒事,我自己來。”
魏雪思接過蒙依依遞上來的果盤,果盤裏的漿果洗得水光鋥亮,西瓜切得方方正正,察覺出蒙依依朝前看的眼睛有欲言又止的情緒,她扭頭往身後看,弟弟鋪涼席的動作也慢得跟烏龜似的。
“還有別的事?”魏雪思問。
“哦,沒什麼,來問問你這次回來住幾天?”
“我……”
這個問題,魏雪思還真沒想好,回家的決定做得突然,她一心只想找到照片,找到照片就該回去,但既然回來了,論理也該抓住機會多住幾天,可是轉念又一想,住下好像也不太合適。
一來,失業的事,她不想說,二來,照片的事,她也不想說,因為她不想讓家人覺得她過得不如意,更不想讓家人以為她的不如意已經上升到了精神失常的地步。
“我就是路過,明天就走了,”
“路過?”蒙依依跟了一句,問,“出差?”
“不是,休年假,出去玩了一趟,順便回來看看你們。”說到這,魏雪思下了委婉的逐客令,“行了,我一會下去吃飯,你們先讓我緩一會。”
“哦,行,那……半小時後下來吃飯哦。”
兩個奇怪的人扭扭捏捏地來,又扭扭捏捏地走,魏雪思點頭微笑,懶得起來送他們。
就在關門的瞬間,魏晴朗突然扭頭說:
“要是有人欺負你,得告訴我們,以前,你就不說,一口悶氣,憋了幾年,現在要是還有人欺負你,你再不說,就是真怪我們了。”
魏雪思過分標準的微笑一下子僵在臉上,她完全聽懂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背後的含義,心臟不免一陣突突,她努力保持鎮定,迅速擠出更深的笑臉,站起來走過去,一邊把住門,一邊對蒙依依說:
“你管管他,陪孩子看動畫片自己不要太入戲,好吧?這演的誰?奧特曼還是蝙蝠俠?超級英雄好猛哦……”
就這麼一邊調侃,一邊把門關上了,完全是掩耳盜鈴之舉,欲蓋彌彰。
魏雪思沉着臉,慢悠悠地轉過身,用背抵着門,她把視線拋向窗外往天邊走了很遠,再緩緩收回來,最終盯住一顆高大的欒樹。
她在樹上刻過名字,刻得極深,刻痕最終成了樹的一部分,跟隨樹一起越長越高,如今,名字雖然看不見了,但也不影響它的存在。
“刻上去的,怎麼消得掉……”
她輕輕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