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張舊照 02
父親在阿明燒餅店門前搓麻將，看見他，魏雪思用鄉音打了聲招呼，但父親沒理她。
他正抓起一張牌，拇指壓在綠色的麻將面上，中指在下摩挲了一秒，接着看也不看直接把牌丟出去，嘴裏嘟囔了一句，筷子（四條），隨後，才在牌友的提醒下注意到了她。
“呦！我打完這一圈就回去！你媽媽在做飯，今天晚上有方臘魚，你有口福，昨天客人要吃，買了兩條鱖魚，做了一條還剩一條……”
魏雪思伸出一個手指頭，凌空戳了戳，她知道父親離不開牌桌，一個指頭的意思是“你瞧瞧你，總是這樣”，父親並非不懂得她的意思，但仍故作姿態地高聲說，“知道咯，就一圈”。
麻將牌碰撞的聲音下，長輩們“大大方方”地討論她，那些話，魏雪思一直走出很遠才不再能聽清。
“雪雪還是那麼漂亮。”
“那還不是像老魏！剛剛我沒認出來是她，胖了？”
“哪裏胖了！她好得很，是裙子不好看，沒有腰身。”
他們好似完全忘了她的年紀，仍舊把她當三歲小孩，魏雪思低頭望向蓬鬆的裙擺，抬手在胃部捂了一下，看見踢踢踏踏的腳尖。
她從小練舞，大學時是校舞團的風雲人物，工作后不跳了，通過修習瑜伽保持身材，被人這樣議論，她有點沮喪，不過，聽到父親替她說話，她又快樂起來，做石頭餜的童婆婆遞給她一塊熱騰騰的餜子，她笑着收下，嘴甜地說想這口好久了。
“她怎麼回來了？有事？”
“不曉得。這是她家，她想回家就回家。哎呦！又是雙‘筷子’！我摸了三張了吧？”
“她不小嘞，還不結婚？哪能就放手了？老魏，我要說你一句的，不能太偏心，兩個兒子都成家了，女兒不能不管吧？賣相好，就握在手裏招貴婿？招不到算嘞，趕緊嫁出去，壓在手裏，放老掉嘞。”
“閉嘴吧你！老子家事要你多嘴！”
快三十歲了呦，身體的各個器官都開始老化了吧？耳朵竟然還這麼好，什麼話都聽得清，魏雪思把石頭餜撕碎，化氣悶為食慾，一塊接一塊地把食物塞到嘴裏，心急嘗不出美味，她被燙得直哈氣。
小鎮裏家家戶戶都與旅遊業相關，絕大部分經營民宿，魏雪思的家又叫“輕舟畔”，挺大的院落，在半坡上，前有葡萄架，後有圓弧泳池，弟弟大學畢業后決定接手，整個院子翻新了，民宿常年有六間客房對外待客。
魏雪思剛進院子，一團黑霧龍捲風般從半坡滾下來，撲向她，它叫黑洞，古牧犬，是弟媳蒙依依養大的寵物，與魏雪思不熟。
蒙依依跟出來看到她，一邊叫停過分活潑的黑洞，一邊去牽兩個孩子一起迎接她。
魏雪思放下行李，把兩歲的侄女抱起來，親了一口，右手撈過四歲的侄子的小臉揉捏，說：“姑姑給你們帶了貝殼，還有很漂亮的海螺哦。”
院子裏盤繞一股獨特的鮮香氣味，魏雪思忍不住來了個深呼吸，她朝前跑了兩步，又轉了半個圈，透過後廚打開的窗戶和母親打了招呼，母親激動地提起正在切菜的刀沖她揮舞，她揚起左手，貼上嘴唇把吻飛出去，是女明星的架勢，蒙依依讓她去公共大廳里坐坐，吃些茶點墊肚子，她搖搖頭，說有點累，先去休息會，然後就直奔自己的卧室而去。
照片……在哪兒？
不，應該是找相冊……
哪本相冊呢？大概……或許……是裝畢業照的相冊吧？對，應該是跟畢業物品一起帶回家的……
合上房門，魏雪思嘴裏念念有詞，她的房間也在五年前翻新過，傢具都換了，睡了十幾年的單人床被換成了兩米的超大雙人床，這種具象化的催婚餿主意肯定是她那個英年早婚的弟弟想出來的，年少時讀過的書被挪到了民宿一樓，成了公共讀物，書架上空落落的。
這幾年，魏雪思只在年節時才回家來待幾天，最長不超過一星期，每一回，母親都早早跟她確定好歸來的日期，等她回來時，房間裏總有鮮花和綠植，成套的床品散發著她最喜歡的檀木的寧人香氣。
但這次，她沒打招呼就回來，房間還未恢復生機，傢具蓋着牛奶絲防塵布，白森森的，看着有點嚇人。
她跑到床邊，撩起防塵布，朝床底看去，四個紙箱鑽入視野，但腦海里移入的卻是一張老照片。
天靈蓋被砸了的訝異感又一次回歸魏雪思的身體，令她不自覺地回憶起昨天上午那不可思議的一幕。
她記得自己將鏡頭對準了錘尾鳳蝶，因為害怕驚走了它，她沒敢挪步，只在原地站着，用最遠的焦距和連拍快門去捕捉畫面。
按照單鏡反光機快門的設置邏輯，連拍時，她將收穫三張以錘尾鳳蝶為主角的照片，可是，實際上，她收穫的卻是兩張鳳蝶照以及一張十年前的舊合影。
紙箱子被一個個從床底拖出來，有的箱子沉，有的箱子輕，魏雪思順勢坐在地板上，挨個打開紙箱的蓋子檢查。
箱子裏，整整齊齊收着的都是她的舊物。
上了鎖的舊日記，七八本吧，硬殼的正方形本子，鎖頭已經氧化，微微發白，魏雪思捏着鎖頭搖了搖，鑰匙不見蹤跡，她要是想回憶青蔥歲月，非得把鎖頭砸開不可。
剩下的，還有小時候做過的手工、讀書時得過的大摞獎狀，一個用紅布包起來的東西吸引了魏雪思的注意力，一時間想不起是什麼，但抓到手上一掂量，也就想起來了。
她輕輕拆開打得很漂亮的綢結，裏面放着的是奶奶留下來的鐲子，豆種翡翠不值錢，留給她作紀念。
鐲子中間還放了銅錢，是奶奶用來起卦的，老人家在世時，每天至少起一卦，他們三兄妹從小看到大，奶奶丟銅錢的動作十分虔誠，屏息凝神，弄得他們也不敢大喘氣。
一枚，兩枚，三枚，魏雪思將銅錢拾入手心，反手一看，銅錢上刻着“乾隆通寶”四個字，她對玄學的態度本就尊重、敬畏，如今，遇到怪事後，心中的天平傾斜得更厲害了，想了想，她站起來，把銅錢收在錢包里。
左起第三個箱子裏收納的帆布包，是她在大學裏用過的，魏雪思把帆布包抽出來，包上印製的大榕樹已經斑駁。
帆布包底下，是一本厚厚的相冊。
加快跳動的心臟令魏雪思不自覺地收斂呼吸，翻開相冊的動作因此變得緩慢。
她在大學裏參與了不少社團活動，留下許多紀念照，有些照片還挺滑稽，比如，由於視覺誤差的關係，她擺出的EndingPose好像長了三條腿，這些有趣的瞬間很值得細細咀嚼，但她卻無暇回味，一張張略過去，相冊越翻越快，她急切的動作使得塑料插頁發出沙沙的響聲。
相冊翻過三分之二，她終於看到了，那張照片。
六寸夜景合照，暖菊色調的，照片右下方印有淡金色的一排數字：2008-01-2721:22:20
照片里，“福祿壽餃麵館”古色古香的門頭被射燈照着，在雪夜裏格外明亮，店前的雪被清掃乾淨了，但路邊還能看得到堆成尖的雪堆，其中一個雪堆都快有半人高了，南方很少會有那樣大的雪。
他們七個站成一排，對着鏡頭笑得沒心沒肺，魏雪思彷彿還能聽得到大家一同喊出的口號——“一，二，三，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