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張舊照 04
後悔死了。
柏楮的失蹤只是她一個人的責任，為什麼要把全家人都拖下水？
不敢細想自己扯來遮蓋傷處的借口，實際上給家人造成了多大的傷害，許多年過去了，他們仍舊無法釋懷。
太多個夜晚，她失眠，反省，深究人為何會對至親至愛口出惡言。回想那時的狀態，她覺得自己像受傷掉隊后好不容易找回庇護所的小羊，忘記了回家的路上也曾勇敢非常，它撒嬌，求保護，不惜滿地打滾，把自己折騰得渾身都是泥點，慘得彷彿奄奄一息。
一切都是障眼法，它想要掩蓋的是惹它陷入迷途的關鍵。
讓家人對她心懷歉疚絕不是魏雪思的本意，而是她的無奈，她給自己製造了一個難題，道歉無法解決這個難題，只能讓難題變得更複雜。
她用了很久才明白，唯有認真生活，活得精彩，讓家人看到她擁有獲得幸福的能力才是難題的解決之道，但她需要的是個飛躍，是比難題本身更難的事情。
方臘魚的魚頭、魚尾和魚身要用不同的烹飪方式，魚頭、魚尾要紅燒，魚身要油炸，此外，還要配蝦，過程相當繁瑣，不過母親已經都完成了，只差收尾，要出餐時，只需把番茄醬汁熬到冒泡，澆在擺放得如同龍舟一樣的菜肴上就可以了。
她上前去，詢問母親需不需要幫忙，母親說不用，叫她安心做甩手掌柜。
餐廳里用餐的只有一桌客人，是學生模樣的小情侶，大約是為了節省預算，桌面上儘是西紅柿炒蛋、涼拌三絲這樣的家常菜，一道本地特色鮮味都沒點。
等待的間隙，魏雪思去往公共活動大廳，把插了相機數據卡的讀卡器接入電腦，點開圖片文件包，一張張縮略圖霎時排滿整個屏幕。
這本應該是近五年來最接近理想狀態的一次旅行，和大學時候一樣，完全不被電話會議、項目里程碑以及各種審批困擾，只可惜，完美旅行被一張熟悉又詭異的照片打破了和諧。
昨天魏雪思一度打算先把怪事置之腦後，於是，仍舊去餐廳用了餐，也按計劃上了網約車司機的車前往景點，可是路上心神不寧，風景和美食都失去了它們該有的趣味。
於是，晚上回到酒店，她做出了改簽機票的決定，把能退的預付款都退掉，踏上歸途。
人回來了，照片也拿到了，可是，還能怎麼樣呢？她並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我們高中對面也有個福祿壽餃麵館，牛肉麵上過美食紀錄片，你想吃嗎？”
用完餐的學生情侶在大廳休息，女孩子和男友十指相扣，他們坐在魏雪思身後的豌豆沙發上，女孩說話聲音黏得像蜂蜜，不過，男友好像不是很接招，悶聲悶氣地說：“牛肉麵哪裏不能吃。”
“不一樣，你吃了就知道有多好吃了。”
“不想吃，牛肉麵不是應該吃蘭州的嗎？”
“真的不一樣！試一試嘛，說不定你會很喜歡呢。”
“又不是小白鼠，幹嘛什麼都試？”
“你好討厭……”
聽到他們的談話，魏雪思朝身後看過去，明明要吵架了，他們緊握的手卻沒鬆開，見女孩的臉色不好看，她搭話問：“你們是福市人？”
“我是，”女孩點點頭，反問：“姐姐，你也是？”
“沒有，我去那兒旅遊過。”
“這就是福市呀？難怪……哇！今年下的雪原來有這麼大呀？我當時不在家，聽家裏親戚說了，原來這麼大呀……我媽還說再大也不會大過08年。”
“這就是08年，”魏雪思指了指電腦屏幕上照片右下角打上的拍攝時間，說，“十年前。”
“這樣啊……十年前？那我還在上小學，嘻嘻……”
女孩的手被男朋友丟開了，她不悅地看了一眼男孩，男孩起身往書架走去，女孩故意抬高聲音說：“姐姐，這家店的牛肉麵你吃了吧？是不是很好吃？牛肉超級大塊，還很軟糯，湯是紅湯，咸鮮濃香，和清湯牛肉麵根本不一樣嘛，為什麼不能嘗試？我們還這麼年輕，不就是要多體驗不同嗎？姐姐，我說得對不對？”
魏雪思耐心地聽，時不時點點頭，偶爾看一眼坐在沙發上翻書，不參與交流，也不抬眼皮的男孩子。
好驕矜啊，這麼討厭的男孩子還有女朋友，估計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吧，除了長相，還有什麼呢？體育好？會打籃球？混學生會的？意識到自己正在拿男孩和柏楮做比較，她趕緊甩了甩頭髮，頭髮被甩飛起來，就像是給大腦做脫水。
她對女孩說：“剛剛吃飽了嗎？我們這裏好吃的東西也很多。”
“飽了。”
“今天有方臘魚，是我們這裏的特色，想不想嘗一嘗？”
“可以嗎？”女孩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小動物一樣蠢蠢欲動。
“可以啊，”魏雪思站起來，說，“我給你盛一點。”
她去餐廳，從消毒櫃裏拿了個溫熱的碟子和勺子，夾了兩塊魚肉和蝦，淋了一勺剛澆上的醬汁，可等她走出來的時候，公共大廳里已經沒人了，豌豆沙發上，躺着一本詩集。
撿起詩集，她隨手一翻。
“……
我想要越過茫茫宇宙，
到下個星球去，到最後一個星球去。
我要流下幾滴眼淚，
和一些笑聲。
……”
母親說還要再加個熱炒，五分鐘后開飯，魏雪思應聲，把書放回書架，又坐回電腦前，她晃動鼠標，喚醒的屏幕上重現十年前的舊照。
父親回來了，笑嘻嘻地湊到電腦前，魏雪思迅速把照片往前翻了幾頁，停在她在酒店房間裏對着鏡子自拍的照片上，父親看了，立刻揚聲嚷起來，叫老婆、兒子和兒媳婦，以及孫子孫女都過來看美女，一瞬間，魏雪思被家人包圍了。
“去的海邊？真漂亮。你就應該到處玩一玩，不要一天到晚就是工作。”
“當然啊，我多會生活，”魏雪思咬牙撒謊，說，“不好意思，吃獨食了，下回，帶你們一塊去。”
“我們不想去，你玩得好，媽媽就高興，風景拍得蠻好看的，就你一個人吶……”
“自由行比跟團舒服。”
魏雪思向前翻着照片，一張張翻給家人看，她很明白他們感興趣的不是海島的白沙碧浪，而是希望找到她再次戀愛的蛛絲馬跡，不過最終只留下一句點評。
“這麼好看的風景，沒人給你拍照，可惜了。”
“能吃飯了嗎？”魏雪思說，“好餓。”
“吃飯。”
家人散去，布菜的布菜，拿飲料的拿飲料，團圓的飯總是格外豐盛，哥哥一家子沒回來，雖然人並未全齊，但也算小團圓。
關掉照片瀏覽窗口，魏雪思再一次看到舊合影的縮略圖，並再一次看到細節。
DSC_0863。
它明顯區別於數據卡內其他照片而存在。
“姐姐，吃飯了。”蒙依依過來叫她。
“知道，馬上去。”
魏雪思隨口應付着，卻沒有挪動的意思，她的眼睛盯着電腦屏幕，晃動鼠標，只要鼠標懸停在縮略圖上超過一秒，就會顯示出該照片的詳細信息。
“項目類型：JPG圖片文件
拍攝日期：2018/6/1208:31
解像度：3072×4608
大小：11.4MB”
以上是編號0862錘尾鳳蝶的照片信息，接着，她把鼠標懸停在翻拍的雪夜合影之上，詳細信息如下：
“項目類型：JPG圖片文件
拍攝日期：2012/7/820:08
解像度：4608×3072
大小：4.22MB”
魏雪思已經可以很平靜地面對這條信息了。
DSC_0863，這照片，穿越時間而來，有人在六年前按下快門得到的翻拍照，被一隻蝴蝶牽引，鑽進了她的相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