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北月仙尊
九龍青衣的衙門設立在無雙城中樞,在左右繁華的集市裡顯得並不顯眼。
搖搖欲墜的牌匾,盡顯蕭條的庭院,大門口沒了耳朵和斷了尾巴的石獅子立在左右,給人一種張牙舞爪卻又奶凶奶凶的錯覺。
很難想像,這樣一所平平無奇的宅子,內里竟有更多平平無奇的漢子。
等瀋河身掛佩刀,一襲青衣長袍緩緩踱步到衙門外時,甚至可以聽見裏面“四個六”、“三個五”,以及“不要不要”、“叫破喉嚨都沒人理你”這樣的吆喝聲。
他在門口佇立許久,最後無奈苦着臉走了進去。
九龍青衣雖有內堂、外堂的區別,但兩者卻並沒有前院和後院之分。
進門左手便是通往內堂的走廊,四周靜謐,黑漆漆的看不清盡頭,但幽森的寒氣卻撲面而來,讓人忍不住打着寒顫。
瀋河瞥了一眼就沒多瞧,轉而朝右手邊走去,推開一道破破爛爛的小木門,外堂光景便映入眼帘。
人數不多,只有十來個左右,但顯然個個身懷絕技。
兩個大漢並肩站在牆角,在一片搖聲吶喊中拼比誰尿的最遠,最後由一名鞋面盡濕的漢子獲得了勝利;
另一邊,一個矮子正在桌上扮戲,只是那身着女裝、喊着“不要不要”的樣子,竟全是真情流露,毫無表演痕迹。
最後一撮子人看起來最為正常了——他們正在比猜骰子比大小。
有位臉上有刀疤的青衣賭性上來了,大喝一聲“今天便是我家那婆娘死了,也要押大!”,最後輸的傾家蕩產,高高興興地走出了人群。
瀋河早已見怪不怪,鎮定自若地來到自己書案,撣去上麵灰塵,單手托腮,笑呵呵地看着眾人表演。
“瀋河來了!”
不知是誰眼尖喊了一聲,接着整個衙門都此起彼伏的響起一陣咳嗽,幾乎眨眼的功夫,眾人便回到自己位上,一臉淡然,好像無事發生。
瀋河尷尬的笑了笑,隨意翻開一冊案卷,假裝自己正在忙碌。
他知道這些同僚並不是怕自己,而是自己被他們孤立了。
或許因為當初加入九龍青衣太過順利,這些同僚便以為瀋河有什麼背景,開始時還搞了個熱熱烈烈的歡迎儀式,但沒過多久,青衣高手們就發現這小子一窮二白,乃最尋常不過的平頭百姓。
若僅僅如此,他們倒也不會歧視,只期待着這位新同僚能帶他們去瀟洒瀟洒,一起扛了槍,日後自然就熟絡了。
可那個時候瀋河身上實在沒有多餘銀錢,每天如何與娘子果腹都成了難題,又怎麼會浪費在請客“團聚”上面?
再加上這些青衣高手的“團聚活動”要麼去青樓,要麼去勾欄,瀋河家裏有個天仙似的娘子,哪會看得上那些庸脂俗粉…三觀不合,一來二去別人就不帶他玩了。
“他們不帶你玩,你就主動找他們玩嘛。”
一道略顯滄桑的聲音自耳邊傳來,瀋河回頭便看見一張皺皺巴巴的瘦長老臉。
來人四十歲上下,鬢角斑白,眼袋已經快要垂到鼻尖,滿是污漬的青袍鬆鬆垮垮地落在身上,站在那兒顫顫巍巍的,好像隨時要找人來碰個瓷。
“李頭兒。”瀋河連忙抱拳行禮。
來人姓李,是這兒的老青衣了,由於資歷最深,據說又與城主關係匪淺,於是大家都稱呼他為“老李頭”。
也有人會喊他“空穴來風李無敵”這樣的江湖名號,卻不知是何因由。
老李頭為人仗義,性格活絡,即使其他同僚對瀋河不理不睬,他也總會過來照拂一二,不至於讓瀋河太過尷尬。
數月相處下來,這個世界除了娘子,恐怕也就眼前的乾瘦青衣和瀋河最為親近了。
“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老李頭手指撥弄着案台上的筆洗,隨意開口道。
“我好像來的不是時候。”瀋河悠然一嘆。
“不,你來的正是時候。”
老李頭朝那些同僚瞥了一眼,笑道:“散值后你請大家去青樓喝個酒,明日他們見你比見到親爹還親。”
說完又眨了眨眼:“我掏錢。”
“唔…”
瀋河內心瘋狂掙扎。
他知道對方也不富裕,一頓花酒喝下來,恐怕半年的俸祿都不夠揮霍。
能有如此好意,那真是兩輩子都不曾遇過的大善人了。
可是去青樓啊…
這樣太對不起娘子了吧…
一想到那夕陽下苦苦等不到自己夫君歸家的柔弱身影,瀋河便瞬間冷靜下來。
“我還是不…”
“罷了罷了。”
沒等瀋河開口拒絕,老李頭便笑呵呵地擺了擺手,眼袋也一晃一晃的:“逗你玩的,老子哪有這麼多閑錢。”
瀋河心裏仍過意不去,提議道:“不如這樣,李頭兒你選家酒樓,今晚我來做東?”
老李頭上下打量他一眼,也不說話,只是呵呵冷笑。
“好吧,我也沒錢…”
“我就知道。”
老李頭也不在意,接着從懷裏抽出一捆卷宗扔到瀋河面前:“知道你喜歡看這些玩意兒,都是最新的案卷。”
“多謝李頭兒。”
“客氣個屁,忙去了。”
老李頭擺着手,顫顫巍巍地走了。
值得注意的是,他走路時也不忘扶着腰子,姿勢看上去甚是怪異。
如果觀察的再細緻一些,便能發現這裏所有的青衣同僚,都在捂着腰子,面色且都枯瘦蒼白…顯然隔三岔五便遭逢一番惡戰。
不知不覺中,整個衙門變得安安靜靜,有人呼呼大睡,有人奮筆疾書,有人愁眉緊鎖,有人呆如木雞。
雖然大家三觀不同,但瀋河其實很喜歡這裏。
這種自由散漫的摸魚氛圍讓他感到久違的輕鬆。
絕對不是因為可以在這裏肆無忌憚的捂着自己腰子。
……
九龍青衣的外堂很似前世古代衙門,除了收錄各方妖禍情報,本地百姓的大小瑣事也會一一記錄在案。
王麻子和陳瘸子當街鬥毆、趙家寡婦莫名丟了幾件褻衣、疑似有青衣高手偷窺別人洗澡…等等等等。
除此之外,卷宗里還記錄了九龍青衣與妖族戰鬥的過往,一般都由親歷且倖存下來的青衣撰寫,雖言辭寥寥,但字裏行間卻滿滿書寫着悲壯。
瀋河沒有這些經歷,甚至連妖長什麼樣都不知道,但這並不影響他對那些青衣前輩們心懷敬佩。
以凡人之軀比肩神明的故事,在任何時空都足以寫進歲月史詩。
不過今天的案卷異常簡短,只有寥寥數字——“離山宗主疑似現世”。
離山宗主?
瀋河思索片刻,從堆得像山一樣的卷宗里挑挑揀揀,最後終於找到了他想要的信息——“離山宗主破境失敗,疑似隕落。”
這則卷宗來自大半年前,與今天的恰好前後呼應。
經過這幾個月在九龍青衣的知識惡補,瀋河已對修行界有了一個略微模糊的概念。
天下修行宗門多如牛毛,但有名有姓,稱得上“天宗”的,也唯有七個門派而已。
“道起於劍,劍出離山”——說的便是七大天宗之一的離山劍宗。
相傳在上古時期,離山劍宗就已是世間赫赫有名的修行宗門。離山九位開山老祖各懷絕世修為,動輒破碎虛空,一念就地成仙;而在九位老祖之後,又有一位離山小師叔橫空出世。殺妖止戈,滅仙屠晚,真君佑世,驕陽似火。
當時的離山天宗如日中天,只要是踏入修行之輩,無論你是妖鬼神魔,還是仙佛轉世,見到離山高人也少不了磕頭作揖,再恭恭敬敬道一聲“老祖”。
歲月流轉,滄海桑田,數萬年之後,那些傳說中不死不滅的前輩不知去了何方逍遙,而整個蒼瀾大陸的靈氣也逐漸衰落,天外再無世界,人間再無真仙。
離山劍宗仍是天宗,卻不再是天宗之首,上古傳承斷了七七八八,後繼之輩的修行也無以為繼。即使萬年宗門的底蘊還在,但也漸漸淪為凡品。
就在“劍出離山”四字即將成為笑談時,某天清晨,一名幼童叩響了離山的山門。
一日之後,離山上空飄來一片巨大怪雲,熾烈明亮,眩光閃爍,這意味着有弟子在踏入修行時得到了天道認可,因而出現的“仙天冠蓋”。
此種異象雖然難得,但在各大天宗里卻並不少見,可無論那些天之驕子如何妖孽,其“仙天冠蓋”也不過區區數里,再瞧離山,那漫天蔽日的祥雲竟有數千里之遙!
十年後,各大天宗聚首神凰谷,原本只是一場真傳弟子間平平無奇的試煉比斗,卻成了某位離山弟子超群絕倫的獨秀。
她只憑一人一劍,便挑翻了其餘六大天宗的所有真傳,若不是年紀尚小無法參與長老們的比試,恐怕一干天宗高層就要顏面掃地。
七年前,那名閉關修行多年的離山真傳終於出山。她一路北上,斬邪佛、滅天魔,橫渡無涯海,獨身闖妖國,誅殺“無涯七聖”之一的吞月大聖,並以其精血煉製神劍,劍名“北月”。
劍舞起,明月升,世人也因此稱呼她為“北月仙尊”。
三年前,離山老宗主隕落,新宗主即位,整個修行界也迎來了最年輕也最霸道的女宗主。其餘天宗本有微詞,但在“北月仙尊”僅憑七境修為、一劍斬落了八境巔峰的“六欲天魔”之後,便都換了一副態度,甚至預言其為“可徹底平復妖族禍亂”的天命之人。
至此以後,離山劍宗一改頹然,宗門上下萬劍齊心,假以時日必將再復往日榮光。
只可惜,或許出於對妖族的防範,除了離山劍宗與其餘天宗高層之外,見過“北月仙尊”身姿相貌、知曉其真實姓名為何的,幾乎都是死人…因此就連號稱掌握仙凡所有情報的九龍青衣,都無法得知“北月仙尊”的更多消息。
但所有修行之人都明白,這位“北月仙尊”恐將是數千年來能突破凡胎桎梏、探尋飛升真相的唯一希望。
然而半年前,一則消息又徹底震驚了世人——“北月仙尊”破第九天人境失敗,其身影也徹底消散在天道雷劫之中。
有人說,那名離山宗主根基不穩,在破境時無法以肉身硬抗雷劫,道心徹底破碎。
也有人說,“北月仙尊”修的是太上無情道,此功法雖極為霸道,但也導致離山宗主在最後遭遇了心魔入侵。
還有人說,離山宗主破境本將成功,在身心俱疲之際卻遭遇同門暗算,因此功虧一簣。
眾說紛紜,各占其理。
而如今,傳說中的“北月仙尊”又疑似現世,雖不知其真假,但修行界想必又會陷入一股新的漩渦之中。
“妖族也要有動作了啊…”
瀋河輕輕一嘆,順便給茶水裏又添了幾顆枸杞。
在這亂世之中,牽一髮而動全身,人族修行界內亂不平,另有妖族虎視眈眈,最後可憐的便只是他這樣的凡夫俗子。
“算了,想這麼多作甚。”
瀋河將卷宗歸納收好,最後哂然一笑。
多賺些銀兩,少管點閑事,人族也好,妖族也罷,他只想和娘子安安穩穩渡過餘生。
至於北月仙尊…
關我屁事。
反正又不是我家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