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任務 2

維妮默默注視着對面的卡梅斯。\\\在皇宮裏見到他的時候，他完全是個威武的男人，然而此刻，當他閉上眼睛，立刻顯出他的年輕、英俊。騎士臉上堅毅的線條變得柔和，額頭淺淺的橫紋舒展開了，嘴角洋溢着安詳甚至可以說是純真的微笑。維妮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她不是黑袍法師，卡梅斯也沒有光明護符，那他們兩個也許會成為朋友，甚至情侶。但是……她極力地遏止住思緒，拉過薄毯蓋住身體，也閉上了眼睛。

車隊在夜色中平穩前進。黑沉沉的天空中，一隻烏鴉正展開雙翼來回盤旋。說到潛行，它並不比另一種生物更高超——就在烏鴉準備飛離車隊時，它頭頂的星光忽然被什麼東西遮了一下。在它意識到危險之前，一雙利爪已經擒住它的翅膀，瞬間，它的顱骨就被貓頭鷹的鉤喙洞穿。

這無聲的殺手沒有停留，就迅速飛向遠方，烏鴉的血甚至沒來得及滴在馬車頂上。它飛出幾里，拐到另一支商隊的路上，把死烏鴉丟在道邊。然後，它又悠閑地往回飛，一路上用深褐色的銳眼不斷觀察四周。它回到維妮所在的馬車上空，轉了兩圈，隨後隱沒在深深的夜色里。

維妮唇邊露出一絲笑容，但是立刻就消失了。雖然她的使徒贏了第一個回合，但這也表明黑魔公會已經發覺了皇宮的行動，正在四處搜尋她。

她必須隨時準備面對黑袍同僚的追殺，而她深知他們有多可怕。

弓尾山正如其名，它是從長弓山脈東北延伸出來的低矮山岡，反轉的半弧正如長弓末端的小小彎鉤。在它彎曲的山坳里，隱藏着一些樹屋、岩洞以及其他經過巧妙掩飾的居所。強盜頭子庫瓦拉，跟他的幾十名手下，就在這裏等待值得下手的商隊。

這一段時間，庫瓦拉的生活並不好。法提克王國與坎撒王國近幾年交戰十分頻繁，國力損耗很大。半年中經過山邊道路的商隊，還不如從前一個月的數目多。庫瓦拉是自由武士出身，習慣了各種艱難日子，但他的手下大多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或是家園被毀的農夫。一旦生活不能保證，這些人就開始百般抱怨，有些甚至偷偷脫離隊伍。庫瓦拉曾捉到並殺掉兩個逃走的人，仍然不能阻止部下渙散，因此，當前哨回報有商隊經過時，庫瓦拉確實很高興。

“消息準確嗎？”他大聲吼道。

“確實是普通的商隊。”哨兵膽怯地回報，“十四輛馬車，每輛各有兩名護衛。”

庫瓦拉從喉嚨里發出無意義的咕嚕聲，骨節粗大的手指不斷攥緊又放開。簡陋的議事廳里，幾名小頭目和一些手下分散在各個角落，所有人看起來都躍躍欲試，只等着他下令。

“集合！”強盜頭子說道。他推開吱嘎作響的木板門，大步走向營地中心。幾名頭目迅速跑去召集手下，沒過多久，五十多個強盜全都聚到頭領身前。這些人衣衫破舊，手中的刀劍大多是粗糙的廉價品，有些人只拿着嵌了鐵釘的大木棒。然而，每個人臉上都是完全相同的饑渴表情。

空地另一側，有間小屋的門打開了。一個女人朝這邊走來，步伐很謹慎，顯得有些笨拙，卻帶着一種精妙的平衡感和節奏。一把黑色的短弓提在她手中，暗褐色的皮質箭袋斜挎在她纖弱的肩膀上，旁邊還有另一個稍小的箭囊，與短弓同樣漆成黑色。她並不是很漂亮，但卻非常性感，高聳的胸部隨着腳步輕輕顫動。

可是強盜們並不會對她有什麼非分之想——至少表面上不會。在僅有的幾名女強盜中，她是唯一沒有人敢碰的。自從有個膽大犯禁的傢伙被大刀劈成兩截之後，強盜們對她的興趣更低了，近幾個月來更是如此，因為她懷孕了，是庫瓦拉的孩子。

“崔娜，”庫瓦拉目光落向她隆起的腹部，“你不要去了。”

“我才不想一個人留在這兒呢。”崔娜手指挑着弓弦，輕鬆地掂了掂。“要是搶到女人，我得幫你押回來。不然恐怕你們和她們都會在樹林裏着涼。”

強盜頭子看着她，目光中露出少有的暖意。片刻之後，他猛地板起臉，刀疤密佈的面頰在月光下顯得十分兇惡。“回去睡覺！”他吼道，“我說了，你不用去！”很快，這群強盜就跟着他們強壯的頭領，像夜中出獵的群狼一樣，紛紛竄進樹林裏。

崔娜使勁咬着牙，看着同伴們離去。忽然，她挽起短弓，一箭射向樹梢。哀鳴聲隨之響起，一隻鳥翻滾着墜落下來。在它碰到地面之前，第二支箭再次穿透它的身體，讓它平着飛了幾尺，撞到一棵樹榦上。

維妮猛然掀起薄毯，坐了起來。窗口暗了一下，一隻貓頭鷹在車廂外飛掠而過。

“卡梅斯！”維妮低聲叫道。

卡梅斯刷地跳下了長椅。

“強盜。”維妮簡單地說道。

卡梅斯抓起長劍，伸手去推車廂的門，然而維妮立即捉住他的手臂。

“不要輕舉妄動！”她警告道，“強盜在前面的樹林裏，還有一里路。你去通知領隊，叫他們小心防備，一直衝過去。”

卡梅斯眨眨眼，疑慮地盯着她。“我是法師！”維妮怒道，“快去！”卡梅斯立刻跳下馬車。

車隊的速度加快了。車夫們大聲吆喝着揮動皮鞭，護衛們紛紛拔出武器，跟着馬車快步奔跑。弓尾山的陰影從左邊向車隊壓過來，樹林在月光下伸出陰暗扭曲的手臂。在道路另一側，荒廢的田地生滿野草，土撥鼠從洞裏探出頭，好奇而驚慌地注視着這一切。

“見鬼！”庫瓦拉在灌木叢後面罵了一聲，“他們好像發現我們了！”他狠狠啐了一口。“怎麼辦，頭兒？”一個強盜猶豫地問。

“廢話！”庫瓦拉斥罵道，“反正早晚要打一架——做好準備！”他低聲向後面下令，強盜們握緊武器，半蹲着身子，隨時準備衝出樹叢。

庫瓦拉緊盯着車隊靠近。當第一輛馬車駛到他面前時，他猛地揮下手臂。“上！”他大吼。

他的聲音淹沒在一片怪異的鳴響中。

強盜們全都張大嘴巴，驚愕地看着眼前突然湧出的黑雲，甚至當針刺的劇痛傳過皮膚時，他們仍然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上萬隻毒蜂一下子遮住了強盜們的視線。月光消失了，令人頭皮發麻的嗡嗡聲包圍住每一個人，其間還夾雜着痛苦的哀嚎，有些人已經開始抱着頭在地上打滾。脾氣暴躁的庫瓦拉也無法阻止這片混亂，因為他自己也不得不縮進樹叢，胡亂揮舞大刀，企圖逃過毒蜂的尖刺。

強盜們向各個方向逃開，有幾個由於辨不清方向，沒有躲進林中，反而衝出樹叢，跌倒在地上，離道路只有十幾尺。但護衛們並沒有理睬他們。飛揚的塵土瀰漫開來，車隊就在這塵霧中快速駛過。

庫瓦拉終於搞清了這是怎麼回事。透過樹叢和蜂群的間隙，他看到中間一輛馬車的側門敞開，一個黑袍女人正在不斷比畫出各種手勢。

“法師！”庫瓦拉像憤怒的野狼一樣大吼，“有個法師！先殺了那個法師！”

然而他立刻發現實在是發出了個錯誤的命令：出於對魔法本能的畏懼，強盜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飛快地逃離這個鬼地方。

庫瓦拉近乎瘋狂地跳起來。“混蛋！跟我出去殺了該死的法師！”他揮刀大吼，準備衝出樹叢。然而沒有人跟上他，只有一大群嗡嗡作響、帶着尖刺的翅膀。

遠處的樹葉後面，漆黑的短弓緩慢而穩定地移動，風聲帶着一道黑色的閃電，穿越樹林飛射而出。在飛箭離弦的剎那間，偷襲者的手似乎輕顫了一下，然後從弓柄上移開，撫着自己的腹部。

法師揮舞的雙手從車廂門口消失了。

卡梅斯手持劍，背如弓，直到聽不見強盜們的一絲聲響。二十多年來，他始終以為，只要有了力量，有了速度，有了爐火純青的劍術，刻苦練習，假以時日，終能縱橫阿拜迪恩大陸。第一次，他對手中的劍有了一絲疑慮，對法術有了全新的念頭。

“維妮！”他猛一回頭，大驚。維妮斜躺在車廂的地板上，一動不動。他忙上前扶起她。“你怎麼了？”她就像被扭斷關節的玩偶，全身軟綿綿地沒有力氣。在清冷的月光下，她臉上呈現出一種怪異的灰白，雙唇則是異乎尋常的鮮紅，似乎一碰就會有鮮血迸出來。

“葯……”她費力地說道，聲音幾乎細不可聞，手指顫抖着移向衣袋。

卡梅斯愣了一下，伸手從她長袍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包，把它解開。這時候他才注意到維妮左邊小腿上插着短短的黑色箭羽。

“藍瓶……”維妮斷斷續續地說，“喝……”

維妮閉上眼睛，看起來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卡梅斯拔出木塞，把半瓶藥水倒進維妮口中，看着她艱難地吞咽。他想了想，又把剩下的半瓶也倒了進去。過了好半天，維妮才重新睜開眼，輕輕呼出一口氣。

“不許碰！”她聲音嘶啞地說，阻止卡梅斯去檢視她的傷口。

“毒箭？”卡梅斯愕然住手，急切地望着她。

維妮點了點頭。“只是抗毒藥。不一定有效。真見鬼！”她低聲咒罵了一句。如果不是為了掩飾身份，她絕不至於受傷。身為法提克境內最強大的黑袍法師之一，她有十種以上的法術可以消滅那群強盜，讓他們立即變成碎肉，或是讓樹林被地獄之焰吞噬。但她不能那麼做。如果她使用太多黑暗力量的話，聖女護符會向佩戴者示警。

“不知道最近的旅店有多遠。”卡梅斯憂慮地說，“得趕快找個地方休息。”

“然後讓商隊繼續前進，”維妮接下去說，“而我們留下來。我得想辦法解毒。”

她躺倒在長椅上，轉向木板壁，縮進黑暗的角落中。

黎明時分，車隊來到一個小鎮。這裏並不繁華，由於連年的戰火而顯得更加破敗。卡梅斯好容易才找到一家稍微乾淨點的旅店，要了兩個房間。但他基本上沒待在自己的屋子裏，而是一直忙着照料維妮。

箭上的毒性比維妮想像得更為猛烈，還沒到鎮上的時候，她就陷入半昏迷狀態。當卡梅斯把她扶到床上時，發現她正在發燒。幸好抗毒藥開始發揮作用，躺了半小時之後，她終於慢慢清醒。

她看到卡梅斯手握短刀，正走近床邊。

維妮本能地向後一縮，與此同時，一把精巧的匕首突然從她衣袖中飛出，刃鋒在空中劃出懾人的寒光。如果不是卡梅斯久經戰陣，匕首已經刺進了他的喉嚨。

“別過來！”她厲聲叫道，“否則我會殺了你！”

卡梅斯尷尬地停步。“必須儘快取出毒箭。”他聳聳肩。

維妮仍然用凌厲的目光盯住他。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逐漸鬆弛下來，喘息着靠上牆壁。

“你不必太緊張。”卡梅斯拾起匕首，和系住柄端的細繩一起交回給維妮。“我不太懂醫療，不過這種傷還難不倒我。在戰場上的時候，經常有人中箭。”他俯身去察看她的傷。“會很疼，不過只是一下。”頓了頓，他扭頭向她微笑了一下，“你可以信賴我。”

維妮身體微微一震，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卡梅斯並沒有留意到她異樣的目光，只顧專心致志地工作。他輕輕撕開箭桿周圍沾血的袍子，底下的肌肉已經變成和長袍一樣的黑紫色。那支箭比常見的要短，而且看起來並沒有刺進太深。卡梅斯的手指滑過她小腿側面細膩的皮膚，不知為什麼，他忽然覺得心跳有些加速。

“咬住它。”卡梅斯把一條毛巾拋給維妮。

短刀切進肌肉時並不疼痛。然而，當卡梅斯突然用力拔出箭桿時，劇烈的痛楚幾乎令維妮眩暈。她拚命咬着毛巾，雙手在床單上扯出繃緊的線條。

“沒事了，”卡梅斯拋掉短箭，用布條緊縛住傷口上端。“但這傷口會讓你好幾天走不了路。”他思忖着，拉出胸前的銀鏈。“這個應該會有效。我母親用過這種方法，我自己也試過幾次。”

等到維妮弄懂卡梅斯的意圖，聖女護符已經貼上她的小腿。如同一道強烈的電流，護符的力量瞬間貫穿她的全身。

“不！”她發出悶啞的嘶叫，重重撞上牆壁。

卡梅斯詫異地愣住。維妮的眼球向上翻成可怖的白色，整個人像一段僵直的木頭，慢慢歪倒在床上。

粗野的喝罵聲包圍着她，木棒像雨點一樣砸在她身上。自從她十年前離開王宮一個人流浪，這樣的情景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但那次幾乎讓她無法承受了，她就像一條流浪狗一樣要被那些人活活打死。她在地上爬行，肩膀像是脫了臼，鮮血不斷從額角湧出。一隻腳踢在她臉上，她的眼睛迅速腫了起來，看不清東西。她絕望地咬着牙，終於禁不住流下淚水，而木棒仍在不斷打上她的後背……一個人抓住她，把她拖到旁邊。她奮力掙扎，感覺到對方的耳朵就在她嘴邊，於是用力咬下去。她聽到驚呼聲，然後喘息着等待對方的報復。

但是她沒有等到更猛烈的毆打，棍棒和喝罵並沒有停，卻沒有落在她身上，因為被她咬了耳朵的人替她承受了一切。“放過她！這些事又不一定跟她有關！你們沒有證據！她還是個小女孩！”

透過腫痛的眼皮，她看到一個陌生的少年，臉上掛着純真而親切的微笑。

他右耳上的傷口正慢慢滴着鮮血。他說，“你可以信賴我。”

“你可以信賴我……”

聲音在耳邊回蕩，維妮輕顫了一下，睜開眼睛。最後一絲餘暉照上木窗，浮塵在漸弱的光線中四處飄浮。房間裏有些昏暗，十分安靜，瀰漫著略帶傷感的安詳。

卡梅斯連忙俯過身來，維妮在他眼裏看到的全是關切，這眼神是經常出現在剛才那個夢中的，還有右耳上的傷痕……維妮花了幾秒鐘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你醒了。”卡梅斯說道，聲音中混雜着欣喜與愧疚。“我不知道會這樣……我以為它會對你有好處，真對不起。”

維妮定定神，撐起身子。卡梅斯急忙按住她的雙肩。“先躺下，我去給你找點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