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你要相信我

坎撒王城中一片歡騰。當安德烈王子和姬絲公主並肩入城的時候，平民們蜂擁而上。儘管身穿重甲的皇家衛隊拚命擋在道路兩側，民眾仍然一邊高喊一邊把花束拋向街道，令石磚路面變得五彩斑斕。

皇家衛隊護衛着王子和公主，艱難地走向皇宮。在寬闊平整的道路盡頭，皇宮前的廣場上，老國王由侍衛攙扶着，含笑迎接他的兒子和女兒。

國王根本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當幾名大臣帶着衛兵衝進後宮，把他從囚室中放出來的時候，老國王還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消息。

亞迪王子出城決戰，被姬絲的軍隊伏擊。藉著卡迪珈召喚來的濃厚的大霧掩護，姬絲的軍隊輕易擊潰亞迪的側翼，之後安德烈又從另一面發動夾攻。亞迪王子孤注一擲，向姬絲的百合王旗發起強攻，打算擒殺姬絲，回頭再對付安德烈。但是守衛百合王旗的近衛隊極為勇猛，而且死也不肯退卻。巴利爾下了死命令，如果亞迪要碰到金邊百合旗，就必須踏着所有近衛隊戰士的屍體過來，也包括巴利爾自己的。

戰事持續了半天之後，安德烈攻到了亞迪背後。姬絲這邊，麥卡羅將軍指揮兩翼戰士立即反攻。只用了兩個時辰，亞迪王子的軍隊就不復存在了——有小半戰死，小半投降，其他的四處逃散。眨眼之間，坎撒王國內亂平息。

在後宮內室中，老國王獃獃地盯着一對兒女，生死兩重天，此刻竟不知話從何說起。安德烈一向軟弱，姬絲是個從來不曾接觸戰事的女孩子，就是他們，竟然生生將僭王剿滅。

安德烈挺直瘦弱的軀體，滿臉剛毅道：“父王，亞迪的失敗是註定的，人心向背，是成敗的根本。國內大多數貴族之所以倒向他，不過是迫於局勢，身不由己。我在北方藉著父王的威望，勤王用事，振臂一呼，各地領主蟻聚，百姓爭赴，事之成敗，已瞭然於天下。”

國王詫異地看着自己的大兒子。看起來，在這次戰亂之中，他一直視為無能的安德烈真的學會了不少東西。或者，安德烈從來就不笨，只是欠缺一些魄力而已。老人感嘆地說：“我老啦，你們成人了，或許我該考慮——”

他突然剎住了話題。姬絲在平息戰亂中也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如果剩下的這一兒一女再起什麼爭端……姬絲已經聽出了父王的話外之音，輕鬆一笑道：“父王，我和安德烈早就有約定。您知道我的性格，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坎撒王國的大事情，您和安德烈商討吧，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我要去畫畫。”她俏皮地一甩長發，眼睛裏卻如流星一樣劃過一道憂傷。

國王此刻已是完全沉浸在復國的狂喜之中，哪裏會注意到姬絲的細微情緒。他爽朗大笑，吩咐全國停止工作，大慶三天。

舉國狂歡之中，姬絲卻默默躲到了花園的一角。經歷了一年多的戰事，生生死死，聚散離合，她已感受到了足夠的滄桑。狂歡之後儘是悲，亞迪亂事之前，王國何嘗不是一幅太平盛世的畫卷？然而亂由腹生，一亂而起，竟是長達一年的國家內亂。

烽煙四起之際，多少家園被毀，多少生靈塗炭，失意者身家不保，成功者得意洋洋。一將功成萬骨枯！從麥卡羅將軍凱旋迴到王城的萬般風光，轉想到在戰爭即將結束的最後一刻，巴利爾用身體擋住亞迪射來的毒箭壯烈戰死的一瞬，姬絲不禁心如刀絞。

想到自從巴利爾來到自己身邊，無時無刻不對自己誓死保衛，想到他的憨態，想到他常常掛在嘴邊的“必須從我屍體上踏過”的錚錚誓言，再想到他中箭之後，滿臉驚異口吐鮮血的一百個不情願死去的表情，姬絲頓時淚如雨下……姬絲撫摩着巴利爾隨身佩帶的短劍，要她轉交給卡梅斯的短劍，姬絲更是淚涌如泉。00ks.com遞出短劍的那一刻，巴利爾只說了一聲“卡——”，聲音便被噴涌而出的鮮血卡住，再也說不出話來。在他昔日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逐漸轉灰，瞳孔逐漸散開的時刻，他也沒能告訴姬絲，交給卡梅斯短劍究竟是表示未手刃殺父仇人而抱憾終生呢，還是以劍相交，恩仇已泯。

巴利爾永遠離去了，帶着無限的遺憾，帶着永遠也無法光復家族的遺憾，含恨而去。然而卡曼——卡梅斯，你在哪兒呢？

三天慶典之後，老國王宣佈立安德烈為儲君。姬絲的支持者們多數心有不滿，但是老國王立刻宣佈，當初姬絲召集他們作戰時作出的一切承諾仍然有效，他們會得到應有的榮譽、爵位、封地，功績突出的會得到相應的官職。當然老國王並沒有因此而放心。他知道，在西南方，坎撒的宿敵法提克王國一直蠢蠢欲動。邊境的報告說，法提克早在兩個月前就已集結兵力，等着坎撒軍隊數量因為內戰而大減，就立即進攻。聽到坎撒內亂平息的消息后，法提克王國立刻派來了使臣，名為祝賀，其實是來探看坎撒的情況。

無論如何，坎撒王國的內亂平定，重新走上了太平之道。

姬絲帶着卡迪珈、拉斐斯和伯爾翰，代錶王室，帶着護衛他們的三千人皇家衛隊，浩浩蕩蕩來到了巴利爾的家鄉。封號有了，爵位有了，家族振興了，巴利爾卻長眠在家族的墳塋之中。

再次回到王城，王城已經回復到了井井有條之中。不多的變化是麥卡羅將軍辭去公職，回到老家遊樂于山水之間了。伯爾翰也退了軍職，一心護衛姬絲。

“趴着，安靜。”

卡梅斯照做了。雖然他仍然不知道這個老法師的身份和來歷，他已經習慣了在腦海中聽到這個聲音。他並不知道老法師究竟藏身何處，但那有什麼關係呢？他現在要的是逃離，逃離這裏，逃離這些可惡的黑袍法師。

逃離維妮！

“不，不。”蒼老的聲音在腦中笑起來。“你不需要逃離。正相反，你要和他們面對面地作戰！”

“作戰？”卡梅斯下意識地說。不遠處，一個黑騎士警覺地向這邊看來。

“閉嘴，蠢貨！不要說話，如果你想問什麼，就在心裏問，我會知道的！”

好吧，卡梅斯在心中想着。但我怎麼能和他們作戰？我打不過。外面有八個黑騎士，兩名高階黑暗祭司，還有，還有維妮……“他們都是廢物。只要你拿到那樣東西！它是詛咒之石的剋星，它本身也蘊含著強大的法力！所以他們才要得到它……然後毀滅它。哼，這些該死的傢伙，他們休想得逞！是不是？你是一名騎士，而且體內流着光明聖女的血。你一定會阻止他們的！一定要阻止他們！”

我要阻止他們！

蒼老的聲音很滿意地笑了。“那麼我現在幫你拿到它——把右手放在地上，用身子壓住，別讓他們發現了。”

卡梅斯依言而行。他的手觸到冰涼粗糙的地板，不禁冷得縮了一下。然後，他聽到腦中傳來咒語的吟唱聲。

“現在把手向下伸。”

卡梅斯疑惑地向下按。他驚訝地睜大眼睛，他的右手伸了下去！粗糙的地板似乎不存在了，只有一種類似蛋清的微弱阻力在阻擋着他。他的手不斷向下探去，越伸越長，很快就超過了他的臂長，但它還是在繼續向下伸展，向下伸展……“向下……向右……向下，再向下……往左偏……”蒼老的聲音不斷指揮着，但是與其說他在指揮卡梅斯，不如說他在直接命令卡梅斯的右手。這隻手似乎脫離了卡梅斯的控制，每當腦中的聲音發出一個命令，手就自動按照命令去做相應的動作。

“停住！好，停住！把手張開。跟着我念，記着，在心裏念！”

卡梅斯跟着那聲音默誦咒語。這段咒文很長，中間還有幾個難以發音的奇怪音節，但他竟然一點都沒有錯，準確無誤地跟了下來。卡梅斯感到很驚訝。這時他聽到老法師的又一個命令，也是最為嚴肅的一個。

“在心裏跟我念——巴蘭都斯，我奉獻於你；巴洛代斯，我的血肉，我的靈魂；巴利達斯，打破我的屏障，以我的本原為誓；我加入你們……”

“……我加入你們的行列，以我的骨中血，血中靈，敬祈者！”卡梅斯跟着在心中念誦着。

“取盡我的力量，以無盡賦予我，直至黑淵之底，紅池之上。我，卡梅斯?布萊克特，獻上我的所有……”

“……獻於守護不死之王。”念完最後一句，卡梅斯的右手抓了下去。

最後一絲餘暉照耀上王城，姬絲已經和伯爾翰、卡迪珈、拉斐斯商討了整整一天。

姬絲滿臉嚴肅，目不轉睛地看着大家，“別的事情就都放一放了，我們這是去找卡曼，我們要把他從黑袍法師手中解救出來。關於那個魔石，我不懂，拉斐斯你要早作準備，甚至跟光明神殿打好招呼，必要的時候，他們得去援手。”她走到壁爐邊，再次撫摩着巴利爾的短劍。

片刻之後，姬絲接着慢慢說，語氣中帶着無法抹去的傷感：“亞迪是我的哥哥，是安德烈的弟弟。我們合作殺了自己的兄弟——這是王位之爭啊，誰有更好的解決之方？！”

卡迪珈突然發現，姬絲已經變了許多——她再也不是幾個月前鬧着要逃出宮去旅遊的小女孩。她的臉龐雖然還是那麼純真，卻掩不住眉宇間透出的另一種韻味，那種成熟的韻味，還有就是隨時都能展現出來的無限的憂鬱。

卡梅斯的手抓到了一個奇怪的物體。他甚至不能判斷出它的形狀，因為它一觸到他，就隨着他的手指流動。它是冰冷的，又是溫暖的；它是黏稠的，又是光滑的，它包住他的手指，就像孩子吮吸**。

突然，一股劇痛順着指尖直達手臂，最後傳遍全身。卡梅斯幾乎跳了起來，口中發出一聲狂叫，但是他並未發出任何聲音。黑騎士們就站在籠外十幾碼處，他們也只是看到囚徒的身體在地上顫抖。

沒有人理睬卡梅斯。沒有人知道，卡梅斯正承受着難忍的痛苦。他的腦袋幾乎被十幾股力量撕裂。酸、麻、痛和軟的感覺如同道道電流在他體內飛竄。一千個聲音在他腦子裏轟響，後面還有一萬種顏色在腦子裏爆閃，如同兔子跳進一張牛皮，又被灰藍色的水割成無數細線。他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震動，每一滴血液都在燃燒。他的喊聲穿越天宇，直落到某個陌生的界域，那裏有許多額上生着獨眼的綠毛綿羊，用幾百道目光把他的身體頂在半空。

卡梅斯顫抖着，如同一隻將死的蟲子。漸漸地，他的動作越來越慢，也越來越小……他終於靜了下來。

此後的幾個時辰，卡梅斯始終沒有移動過一絲一毫。

維妮緩步走下台階，來到廢祭壇底下的廳室門口。負責守衛的黑騎士迅速讓開，維妮則是看也不看地從他們中間穿過。黑騎士們低下頭，看着黑袍下襟無聲無息地滑過地磚。直到維妮走出十幾碼，他們才敢抬起頭來。

他們接到的命令是守衛廳室，並且注意維妮的動向。但是后一條命令他們並不能完全執行。當黑騎士們發現聽不到維妮的聲音時，他們知道維妮施放了隔音術——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質問。

維妮在鐵籠前蹲下，她伸出手，穿過鐵柵，觸到卡梅斯的頭髮。卡梅斯一動不動，任由她的手指在頭上撫摸。

“明天就要舉行祭典了。”她輕聲說。

卡梅斯木然趴着，毫無反應。

“你要活下去，我要讓你活下去。”維妮說著，彈了一下手指。一股極微弱的電芒跳上卡梅斯的臉。他輕輕一顫，雙眼緩緩睜開一條線。

“我要你活下去，你得聽我安排，卡梅斯，相信我。祭禮還是會如期舉行，那時你不要反抗。”維妮很快地把左手貼上卡梅斯的胸口。她的手掌下閃出一道極微弱的紅光，隨即消失。維妮立刻把手縮回來，藏進袖中。“我們會控制你，讓你去拿那樣東西。之後我還需要藉助他們的力量來控制它，只要一小會兒，不用片刻我就能掌握住它。”

卡梅斯趴在地上，側過臉，陌生人一樣看着維妮。

“然後我就立刻帶你逃走。那時將沒有人能阻止我，因為我只要十分之一的力量就能把他們碾成碎末！”她臉上露出的猙獰里，帶着幾分憂慮。

卡梅斯眼中閃動着微弱的光芒，安靜地聽着。

“你要相信我，卡梅斯，我的騎士！”維妮加重了語氣，但是依舊聲音低微。“不管我做過什麼，請你相信我，我們的生命已經連結到了一起。”她一點點撫過卡梅斯的頭髮、面頰，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她迅速站起身來，轉身走開。

在走上台階的時候，維妮忽然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她疑惑地向下望去。卡梅斯正擠在籠前，端起食盤。他的身影被兩名正走到籠子前的黑騎士擋住了，他的目光也隱沒在陰影之中。

那種目光……維妮毫無頭緒地想着。

她很熟悉。那是一種異常陌生，異常遙遠的目光，一種她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的目光，一種她永生都難以忘懷的目光。

維妮搖搖頭，繼續邁步走上洞口，眼神落在手上戒指上，那裏藏着比她的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詛咒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