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第146章 逃避
偏偏那一日倚梅圓的嬤嬤來富察貴人宮中閑話,瞥見余鶯兒跪在地上當香案,便很有些看不上,道:“原來這丫頭來了小主宮裏當差了。”
嬤嬤和嬪妃們之間閑話最多,一來二去,富察貴人便知道了安玲容曾對余鶯兒青眼有加。
富察貴人心胸狹窄,如何還會有好臉色給她。
原本只是差事苦,吃穿倒也還好,漸漸地連延禧宮的小宮女都敢對她隨意打罵。
就連吃飯也只是剩飯剩菜,連想去見一見寶絹訴苦,也不得半分空閑。
不過是拿着一條命,在延禧宮中一日一日煎熬罷了。
自余鶯兒進了翊坤宮,便再無人提起她的去處。
安玲容知道,但也沒有讓寶絹和寶萍過於出手幫助。
因為這位主子在前不久之前,又放棄跟她吃香喝辣,偏偏想着去花房照顧花朵,妄圖得了皇上的青睞。
這樣的人,安玲容自然不見得會去救。
除非,除非她能成為計劃中的一環,幫助安玲容徹底抹除富察貴人。
這一日恰好小夏子當差,跟着太監們去浣衣局取坤寧宮侍衛們的衣裳。
才遙遙瞥見了余鶯兒一眼,想要追上去詢問這位老相識。
偏偏浣衣局裏都是各宮來領取或浣洗衣裳的宮女,哪裏能容許他走近。
好不容易輾轉打聽了,才知道她如今在延禧宮當差。
這一得空,小夏子便趁着送坤寧宮薩滿法師出宮的機會,轉到了延禧宮門外,果然就見到了余鶯兒。
宮禁森嚴,延禧宮外的守衛又格外多,他哪裏能走到近前去。
可是不必走近,他也能看到余鶯兒消瘦憔悴的面龐和滿是傷痕的雙手。
余鶯兒跟着幾個宮女行走,見了小夏子,也不敢哭出聲,更不敢多看一眼,只是默默流淚。
她撩起衣裳伸出手臂,露出全是挨了打受了傷的胳膊。
正巧前頭的宮女回頭呼喝幾聲,伸手便在她肩膀上擰了一把。
余鶯兒嚇得低眉順眼,趕緊走了。
小夏子眼見余鶯兒受苦,如何受得了這個。
思來想去,趁着十五之日皇后帶着嬪妃們入坤寧宮敬香的時機,一咬牙便告訴了眉庄身邊的采月。
眉庄聽得消息時正哄着公主,不覺皺眉道:“你說延禧宮的人叫她什麼?”
采月道:“小夏子說,都叫她晚兒。”
“晚兒?”
眉庄面上浮起一層冷笑,“好端端的怎麼就去延禧宮,還要受她們這般凌辱,那便是衝著嬛兒來了。既然是衝著我們漢軍旗來的,想要袖手旁觀也不能。
你且讓小夏子安心等一等,富察貴人既然喜歡折磨晚兒,必定不會教她受太重的傷或是死了。
等我找一個機會,看看能不能救她一救。”
所謂的機會,很快便等到了。
那一日正是宮中吉日,宮中多以蘭草湯沐浴,懸挂艾葉與菖蒲,吃粽子、白肉和鹹鴨蛋,飲雄黃酒,佩戴五色絲線做成的五毒香囊,以求吉祥平安。
到了午後,嬪妃們便聚在皇後宮中,接受皇后親手製作的五毒香囊。
皇后看着素心把香囊一個個交到嬪妃手中,含笑道:“這香囊里放有雄黃、艾葉和各色香葯,能驅蚊蟲、避邪氣。
你們自己一人一個,給孩子們也佩戴上,也算是本宮的一點心意。”
老好人,誰都不得罪的齊妃忙起身,一臉假笑道:“每年端午皇後娘娘都親手製作香囊贈予宮中嬪妃,臣妾們感念皇後娘娘恩德。”
皇后笑道:“齊妃客氣。本宮對你們的心意一年也便端午一次,你們若喜歡,好好收着就是。”
說罷便吩咐宮人上了五毒餅來。
所謂的“五毒餅”,即以五種毒蟲花紋為飾的餅。
其實就是在玫瑰餅上做上刻有蛤蟆、蠍子、蜘蛛、蜈蚣、蛇“五毒”形象的印子,蓋在酥皮兒上罷了,也是吃個有趣。
富察貴人見眾人都在,便有心要讓復寵的甄嬛沒臉,揚聲喚道:“晚兒!”
余鶯兒怯怯上前,規規矩矩地守在富察貴人身後,接過宮人們遞來的五毒餅,利索地跪下膝行到富察貴人跟前,高高舉過盤子道:“恭請小主用五毒餅。”
欣嬪奇道:“這是什麼規矩?咱們卻不知道。”
富察貴人含笑道:“欣嬪有所不知,這叫人肉跪盤。
晚兒這丫頭笨笨的,可有一樣好處,什麼都能受着。
本宮要聞香的時候,她就是捧着香爐的香案;本宮要看書時,她便是舉着蠟燭的燭台。
還有形形色色的好處,下回一一給各位姐妹們瞧個新鮮。”
眉庄冷着臉道:“我朝沒這個規矩,富察貴人咱們這兒,可不這樣折騰人的。”
富察貴人不以為意,取了一塊五毒餅吃了。
“你瞧她捧得多穩當,奴才生來就是伺候人的,怎麼伺候不是伺候呢。”
她覷着幫腔的眉庄,直言道,“惠妃娘娘,你說是不是?”
眉庄的笑容寧和得恍若一面明鏡澹澹,卻是淳嬪道:“我記得這丫頭從前在永壽宮宮裏伺候過安妃娘娘的,如今怎麼干起這個活兒來?
宮裏的宮女們好歹都是八旗出身,皇上一向最寬厚待下的,若是知道了,可不大好。”
富察貴人揚了揚嘴角算是微笑,望着毫無反應的安玲容,開口道:“淳嬪也真是小心太過了,宮女們伺候主子又怎麼了,也值得說嘴?且晚兒又不在皇上跟前伺候,有什麼要緊。”
她盯着余鶯兒道:“晚兒,本宮可沒逼迫你,都是你自願的吧。”
余鶯兒哪裏敢說個“不是”,忙道:“晚兒是奴婢,生來就是伺候主子的。”
富察貴人指着她嗤笑道:“晚兒啊晚兒,你這張櫻桃小口,答起話來倒利落啊。
倒和咱們曾經愛戴的菀嬪平日裏說話一個樣子,細看起來,和惠妃娘娘也有幾分相像呢。”
眉庄聽她直指自己,便也笑道:“就是為了這幾分相像,富察貴人就那麼喜歡晚兒伺候么?我記得晚兒本來是花房的宮女,叫作余鶯兒,怎麼到了妹妹身邊,名兒也改了,伺候的活兒也改了?”
富察貴人放下手中的五毒餅道:“惠姐姐這可是多心了,我不過是喜歡她的櫻桃小口,所以才叫晚兒罷了。”
安玲容淡漠地揚了揚唇角:“這個自然了,只是方才富察貴人說那丫頭長得有幾分像惠妃,我便跟妹妹討個人情,讓她跟了惠妃去,如何?”
富察貴人“哎呀呀”一迭聲喚了起來道:“那怎麼行呢!且不說我一時半刻還離不了這丫頭,還是留在我身邊穩妥些呢。”
皇后冷眼旁觀,含了溫和之色道:“不過是個小宮女,安妃和惠妃若喜歡,本宮讓內務府再挑好的給你。”
眉庄與安玲容對視一眼,知道富察貴人死期將至,便也默然了。
待到從皇後宮中散去,眉庄與安玲容攜了手出來。
眉庄眉頭微蹙,臉上頗有些蕭瑟之意,道:“看着富察貴人這般拿晚兒取笑凌辱,我不知怎的,心裏總有些不好受。”
安玲容和婉勸道:“那丫頭與眉姐姐和菀姐姐有幾分相似,也難怪了。
可我還是勸姐姐一句,別想着去救她。
一則姐姐開口,富察貴人愈加不肯放,還不如等她膩歪了,自己也覺得無趣,便撒手了,二來……”
安玲容微微沉吟,小聲道:“我親眼見過這丫頭在我宮裏是怎麼在皇上面前抓乖賣俏的,實在不算一個安分守己的人。”
眉庄頗為意外:“竟有這樣的事?難怪她那時會突然要斷了與小夏子的情,後來被打發去了花房,才知道要回心轉意,原來竟有這樣的緣故在裏頭。”
閑聊過後,安玲容先是去看望了甄嬛,然後才回到宮中。
一進門,她便見皇帝坐在窗下。
一盞清茶,一卷書帖,一本奏摺,候着她回來。
她解下披風,坐到皇帝跟前道:“讓皇上久等了。”
皇帝淡淡道:“去看菀嬪而已,怎麼去了這麼久?”
窗外微明的光線為安玲容如花樹堆雪般的面容,鍍上了更為溫婉的輪廓。
她徐徐替皇帝添上茶,緩聲道:“原是想略坐坐就回來的,但是看着碎玉軒炭火供應不足,菀姐姐又病得可憐,所以多說了兩句。”
皇帝蹙眉,不以為然道:“何必與她多費口舌?”
安玲容露出幾分憐憫之意:“菀姐姐也沒有別的什麼話好說,昏昏沉沉的,只反反覆復惦記着要見皇上一面。”
皇帝眉心擰得越發緊,凝視着茶盞中幽幽熱氣,冷淡道:“朕不去。”
他頓一頓,“你來勸朕,前朝人也上書進言,牽扯純元……”
皇帝的嘆息幽幽地鑽進心底去,安玲容明白他的不忍、他的為難。
“皇上不肯去,是因為人事已變,面目全非么?”
皇帝斜倚窗下,仰面閉目:“安妃,朕一直記得,菀嬪在朕面前,是多麼溫柔,多麼的善解人意,朕真的不想看見,那麼多人讓朕看見的、她背着朕去處死年答應的模樣。”
安玲容深深攢起的眉心有自然的悲愴。
“皇上不去,自是因為心疼年答應,也心疼從前的華妃,只是菀姐姐畢竟有了身孕,她陪嫁的丫鬟流朱又多日不醒,臣妾只怕這肚子裏的孩子……”
皇帝的眼底漸漸有紛碎的柔情慢慢積蓄,沉吟良久,他終究長嘆。
“罷了,朕便去瞧瞧她吧。”
碎玉軒迎來了日思夜想的男主人,卻因為女主人的質問,導致了男主人的落荒而逃。
皇上坐在步輦上,看着月色蒼茫,想起晞月方才所言,只覺得前事茫茫,亦有花落人亡的兩失之感。
蘇培盛善察皇上心思,便道:“今兒皇上也還沒翻牌子,此刻是想去哪裏坐坐?”
皇上的眼神不知望着何處,只覺得身體輕渺渺地若一葉鴻毛,倦倦地問。
“蘇培盛,朕從前,是不是很寵愛菀嬪?”
蘇培盛不知皇上所指,只得賠着笑臉道:“是。可皇上也寵愛欣嬪,寵愛安妃,六宮雨露均沾……”
皇上倏然打斷他:“你伺候了朕多年,有沒有覺得,朕寵了不該寵的人?”
蘇培盛嚇了一跳,也不敢不答,只得道:“能不能得寵是小主們的本事和福分,至於皇上寵不寵,怎麼寵,這可沒有該不該的!
皇上仁厚,後宮這些小主,皇上從沒冷落了誰,也不見特別專寵了誰。”
他一壁說著,只怕哪裏答得不慎,惹得皇上不悅,便越發戰戰兢兢。
皇上只是淺淺一哂,流水似的月華瀉在他俊逸清癯的面龐上,愈加顯得光華琳然,卻有着不容親近的疏冷。
皇上的語氣里有着無限寂寥:“或許,朕知道怎麼寵她們,卻不知如何愛她們,所以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蘇培盛伺候皇上多年,深知他心性難以捉摸,更不敢隨便言語,只得苦着臉道:“皇上,奴才哪裏懂得這些,您和奴才說這些,豈不是對牛彈琴么……奴才就是那牛。”
他說著,輕輕“哞”了一聲。
皇上忍不住失笑,便吩咐道:“瞧你那猴兒樣子,罷了,去永壽宮吧。”
皇上進來時安玲容正換了玉色湖水紋素羅寢衣,從鏡中見皇上進來,便道:“夜深了,怎麼皇上還過來?”
皇上拉着她的手道:“你這兒讓人心靜,朕過來坐坐。”
安玲容沒有任何疑義,溫順道:“是。”
她挽着皇上坐下,“皇上去看過菀嬪了?”
皇上支着頭坐下:“是,她和朕說了好多話。”
安玲容從妝枱上取過一點茉莉薄荷水,替皇上輕輕揉着太陽穴。
她知道皇上既然回來了,大概是吃了甄嬛的閉門羹。
因此安玲容沒有說話,只是等待着對方上鉤。
果不其然,皇上握着她的手,撫着她如雲散下的青絲萬縷,低聲道:“容兒,有一天你會不會算計旁人?”
安玲容的眸光坦然望向他,直言道:“會,若是此人做了臣妾絕不能容忍之事,臣妾會算計。”
“你倒是個直性子,有話也不瞞着朕。”
皇上凝視着她,似乎要看到她的心裏去,“那你會不會算計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