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勛貴的獠牙
經驗豐富的岳齊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立刻進行了調整。
三軍全體騎兵出擊,爭取咬住叛軍主力,步炮以攻擊隊形前壓,不給潰散之敵重新集結的機會。只能說這個策略還是太保守了,但總比沒任何反應要好。
賈璉依舊是一言不發,因為人是很難從過去的經驗里跳出來的。
岳齊長期駐紮三邊,交手的都是草原游牧部落,那種仗着機動性來去如風的戰術,給他留下了病根。任何時候,先立於不敗之地。
當眾沒有意見,私下裏師徒二人的交流卻是另外一番口吻。
“單純的從作戰的角度看,岳將軍是個合格的將領,士兵以性命相托,放心。只是希望經此一役,岳將軍能吸取經驗教訓,認識到不同的對手,應該採取不同的戰術。鄖陽民變歷時一年有餘未能平息,這已經充分說明問題。”
岳齊的部署不能說是落空了,只能說他對官方口吻中的【流寇】一詞沒有清楚的認識。
這就是沒有讀過姚雪垠大作《李自成》的緣故,哦,這年月沒這本書,那算了。
此番出征,岳齊麾下有騎兵三千,如果遠距離的追擊,這波重視短距離速度衝刺的優勢的騎兵並不擅長。關鍵是四散而逃的被裹挾的百姓跑的不快,追擊的騎兵不斷的截獲大股百姓,看着這群衣衫襤褸,表情麻木的百姓瑟瑟發抖的聚在一起,毫無戰鬥意志。
各部騎兵往往直接放過這些步行逃難的“亂民”,不是騎兵良心發現,而是殺這些被裹挾的百姓,並不能被記功。只能勒令他們留在原地,不得四處亂跑,然後繼續追擊。
一天的忙碌下來,騎兵追擊五十里,截獲被裹挾的亂民五萬餘,卻連一個頭目都沒抓到。
賈璉一直在忙着了解實際情況,不斷的詢問被截獲的亂民,從他們的口中獲悉鄖陽府目前的現狀,因為官方的報告並不能採信。
一天下來,賈璉掌握的信息如下,被裹挾的百姓,南陽本地佔一半,都是新進被裹挾進來的。鄖陽府的百姓佔了一小半,從他們的口中獲悉,鄖陽府歷經百姓逃荒,民亂,治下各縣如今十室九空,大量士紳外逃,其家被毀。
因為場面太亂,軍紀更難掌控,賈璉甚至不敢把軍官分散使用,因為不安全。
數萬被裹挾的亂民如何處置的問題,造成了一次南下征討軍中的激烈碰撞。
起因是南陽知府出城迎接大軍,表示府庫無糧,無法給大軍提供支持。張廷恩表示不差錢,可以花錢從士紳的手裏買糧食。南陽知府對此以沉默應對,再三表示沒糧食。實際情況簡單調查后發現,南陽當地的糧食價格,超過了當下京城糧價的二十倍。
一斗小麥,南陽府的價格是十兩銀子,這你敢信?就這還不是最好的,摻雜了很多東西。
當下京中糧價,一斗優質小麥不過五錢銀子,大米七錢銀子。
張廷恩當著眾人的面斥責南陽知府:“無能,等着被彈劾吧。”
就這,張廷恩還無法給知府撤職了,只能走程序彈劾他。無能的南陽知府被直接攆出議事現場,隨後岳齊表示,五萬亂民無糧食可食,遲早是個亂子,該如何處置為好?
張廷恩則問他:“慣例如何?”
岳齊沉默了一會道:“老弱坑殺,余者發賣地方士紳,以充軍資。”
一直保持沉默的賈璉爆發了,從張廷恩的身後衝出來,指着岳齊的鼻子罵:“放你娘的屁,你沒有爹娘父母,你沒有兄弟姐妹?這些百姓為何成為亂民,你心裏沒數?朝廷和官府的不作為,讓這些無辜的百姓來承受後果?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收了本地士紳的好處,在這為他們牟利。”
“賈璉,你放肆,此軍中也,行的是軍法。身為軍法官,頂撞上官,你不要知法犯法。我隨時可以斬了伱。”岳齊還是很會說話的,直接搶佔了制高點。
對此賈璉面無懼色,以手拍胸道:“你可以下令斬了我,但請你放過這些無辜百姓。否則,只要賈璉不死,你我之間沒有任何緩和的餘地,將來註定你死我活。”
張廷恩直接聽傻掉了,這特么的是我的學生?這麼楞的么?沒聽見我說慣例么?
岳齊怒視,賈璉也以怒視相抗衡,雙方形成了對峙。
換成任何一個人,從法理上來講,完全不佔理的賈璉必死無疑。
但這個人是賈璉,榮國公嫡孫,元妃堂弟,狀元至尊。沒錯,這個時候,狀元的身份作用最小了。尤其是賈璉說出了“你死我活”的話之後,借岳齊十個膽子,也不敢有惡念。
完全可以公佈答案,只要賈璉被斬,岳齊一家,不,三族,應該立刻連夜收拾行李跑路。跑慢一點都不行那種。
什麼叫以勢壓人,這就是以勢壓人。
隨軍以來,不關軍法,一直低調行事,為人隨和的賈璉,頭一次露出了勛貴的獠牙。
雖然不知道賈璉為何如此激烈,但張廷恩作為老師,還是決定為他撐腰。
短暫的愕然後,張廷恩立刻咳嗽一聲,打破了兩人的對峙,不緊不慢開口:“賈璉,說話要有證據,否則軍中頂撞上官為死罪。”
岳齊聽了一口血差點噴出來,張相護短的時候能不能如此的心平氣和,語氣嚴厲一點,眼神凶一點行么?你當是在喝茶聊天,請客吃飯呢?
“回張相的話,亂民被裹挾者,半數為南陽本地百姓。其中不乏家中薄有土地者。一旦男丁坑殺,女眷發賣,南陽當地的土地兼并順理成章,順便還能以極低的價格,收穫一批婦孺為家奴。南陽知府為何如此無力,皆因本地稅收,全靠士紳相助。為了政績,必須向本地士紳妥協低頭。此番大軍南下,為的還地方安寧,本地士紳一毛不拔,既然如此,就別怪大軍心狠手辣,為了朝廷的利益,只能苦一苦本地士紳了。”
張廷恩聽着頭皮都要炸開了,這什麼論調?
但仔細一琢磨,好像也沒啥問題,還是那句話,一家哭,一路哭,選一個唄。
岳齊卻不能認同,忍不住反擊:“一派胡言,此亂民咎由自取也。”
賈璉微微皺眉,很不客氣的反擊道:“鄖陽也好,南陽也罷,與其說是官逼民反,不如說是官紳勾結,聯手逼反了百姓。民變遲遲不能剿滅的根源,在於百姓沒有生機。鄖陽民變,殺光了亂民,南陽百姓被裹挾,也是一殺了事。那麼請問,將來別的地方民變,也殺了了事么?天下皆亂了,你要殺光天下百姓么?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活不下去的百姓,註定是要揭竿而起的,你讀過書,應該知道這個道理。”
岳齊被這一番話說的面色漲紅,手按刀柄,賈璉身後的家將們動作一點都不慢,全都按住了刀把子,眼神不善的看着岳齊,大有你敢動手,先宰了你的氣勢。
岳齊身後的將佐同樣不甘示弱,紛紛往前一步,手握刀把。
這個時候是個人都能看出賈家的底蘊了,廳內隨從家將四人,面對十餘將佐,絲毫不慫。眼睛都盯着岳齊,就是一個意思,先乾死這龜孫。
張廷恩一看氣氛不對,直接狠狠的一拍桌子:“放肆,無關人等都給本相滾出去。”
頭一回,張廷恩拿身份壓人。
賈璉先回頭示意,家將們不甘心的退出去,岳齊慢一點,同樣用視線逼着將佐們退出。
廳內餘下三人時,張廷恩才問賈璉:“你是個穩重的性子,為何此時如此莽撞?”
這會廳內的對峙氣氛消失了,岳齊臉色依舊難看,但也露出好奇的眼神。畢竟賈璉這個身份擺在那的,居然如此不合常理的為亂民說話,不惜以死相逼,這不正常。
“凡事不可只看表面,鄖陽民變的來龍去脈,龍禁尉調查的清清楚楚。岳帥是來打仗的,可以不管地方善後的好壞,恩師雖為監軍,然則肩負着恢復地方的重任。國計民生,沒有民生,談何國計?看看南陽府就知道了,此地已經不是朝廷的天下,而是士紳的天下。”
扣帽子嘛。自然要選最大的那一頂。
正在此時,門外來報,南陽知府回來了,求見張相。
張廷恩示意放人進來,此人入內后,看一眼岳齊,直接奔着張廷恩來了,一個大禮之後,起身時哽咽道:“張相,下官苦啊。上任至今,兩年有餘,衙門諸事,皆操於本地劣紳之手。南陽被亂民圍攻,率軍者竟不能從本官之意。”
張廷恩問:“為何不上奏?”
南陽知府道:“右都御史袁某,出身南陽袁氏,河南巡撫劉大人與之為同年,往日裏,三司也好,巡撫也罷,地方上沒少孝敬。說起來這南陽府,如今是袁氏一門的南陽府。下官的奏摺還沒出南陽地界,性命堪憂也。”
說吧,南陽知府跪伏於地,嚎啕大哭。
張廷恩看了一眼岳齊,這廝頓時低頭不語,事情似乎要鬧大了,收的那點好處,真不值當為此付出太多。
“恩師,走投無路的百姓為民變之源,昨日鄖陽,今日南陽,皆在此理。學生以為,應以大軍接管南陽府,密奏陛下,等待聖意,再做決斷。另以軍管名義,接管地方糧倉。對了,請問知府大人,官倉情況如何?”
南陽知府聽了此言,原本停下的哭嚎,再次提高了聲量:“官倉之內,哪裏還有一顆糧食,早被地方士紳搬空了,平賬的借口是現成的,亂民圍城,開倉徵募壯士守衛。”
這一下岳齊也安靜了,事情麻煩了。
張廷恩也沒問他,估計也問不出什麼好法子。
轉頭直接問賈璉:“可有良策?”
賈璉也沒有立刻拿出辦法,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就能去做的,必須在流程上合法。
“大軍暫留南陽城並軍管,密奏陛下,說明情況,等待後續。其次,無論公私,糧倉一律由軍方接手。戰後按京城市價補償,最後,拿到糧食后,按人頭髮糧食,遣散被裹挾的百姓。至於本地百姓,以工代賑,為大軍服務換取糧食為酬勞。”
別看賈璉語氣激烈,說出來的方略卻非常的溫和。此前激烈的反應,實在是忍不住了。都說人命如草芥,看書上的記載和當面看到,完全是兩回事。賈璉根本無法接受岳齊的所謂慣例,儘管岳齊的慣例在當時人看來,太正常了。
岳齊對此策並無異議,實際上他才是最擔心的那個人,一旦賈璉徹底翻臉,他的京營之路,註定艱難,遭到的報復無疑非常的兇猛。
地位最高的張廷恩直接拍板:“就按賈璉的策略行事,馬知府,摺子上你要署名,出了問題你跑不掉。”南陽知府頓時大喜,連連發誓,有一字需言,天打雷劈。
賈璉心道,這裏距離洛水不遠,說話還是要注意點的。
策略既定,執行起來自然要雷厲風行。三軍主力原本駐紮城外,一聲令下之後,大軍入城。張廷恩坐鎮府衙,發佈戰時告示,宣佈因剿賊需要,軍管南陽。
控制四門,接管軍營城防,同時讓賈璉與南陽知府立刻寫奏本,天黑之前,大軍順利接管南陽城,一些鬧事的者,殺了十幾個,抓了百十餘人,南陽府快速的平靜下來,本地士紳在刀子面前,屁都不敢放一個。
軍方控制了城門,消息自然送不出去,當日,部分士紳求見張廷恩未果,悻悻而去。是夜,天剛黑,賈璉便讓人幫忙穿戴盔甲,新式火銃手五十人一組,分守城內各地,以防意外。
岳齊對此儘管很不滿,卻沒有任何異議,只能默默的記賬,以待將來。
是夜,數百暴徒果然出場,手持火把利刃,試圖殺人放火,製造騷亂。他們選擇的地方是普通百姓的聚居地,還有距離府衙附近的一些民宅。
可惜,遇見的是對士紳有充分認知的賈璉,這些暴徒分作數股,剛開始點火,就被遭到連續不斷的火力打擊,分組的火銃手四面包圍,絕大多數暴徒被擒,僅有少數人漏網。
火頭也很快被撲滅,並沒有製造出太大的騷亂。
此事一出,正與張廷恩對坐議事的岳齊,表情尷尬的無以言表。
真被賈璉說中了,絕對不要高看這些甘於控制地方的士紳的道德底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