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五十五 零散記憶
“沁兒心眼雖多，但刁蠻驕縱，常失分寸，容易壞事兒，還是炘兒與冥家世子聯姻更合適……況且，炘兒與冥世子不是早就中意彼此了嗎？”
冷熠哥哥一時沒有應聲，她好奇此時他的反應，頓了一息，父王問：
“熠兒，你與炘兒兄妹情深，是擔心炘兒與冥家世子聯姻后，世子在塓都長期為質，心中積怨，怠慢炘兒嗎？”
“兒臣……確實有這方面的顧慮。”
亭子裏又頓了一息，接着，父王說：
“聯姻事小，牽制事大，那個冥世子，倒是文韜武略，有過人之資。如果聯姻后，他與冥家勢力恪忠於我，我也不會太刁難。可如果他們還敢有異心，等到時機成熟，我便殺之。”
她不禁用絲絹輕拭額角細汗，心緒跌宕，屏氣斂息地聽着，生怕聽錯一個字。亭內冷熠哥哥若有所思：
“父王，依兒臣看，那冥瓖王野心勃勃，又在邊境積勢已久，即使受姻親牽制，一時有收斂之心，也怕是騎虎難下……”
他語調恰如其分：
“……而如果要滲透、割據冥家勢力，讓他們甘心忍受長期牽制，更非易事。冥世子會不會因此產生隔閡或起異心尚不知道，只怕以後，炘兒處境尷尬……”
她聽見父王嘆息一聲，喃喃說：
“炘兒身為公主，婚嫁為保社稷安寧，她與冥家世子聯姻是形勢所逼……順遂如意與否，都是她應當擔負起的責任。”
亭內對話聽得她心裏是百感交集，七上八下，不知是喜是悲。或許，喜憂參半吧，畢竟，父王是要把她如願許配給冥朔，而不是其他人。
她認為這樁婚事充滿變數，冷熠哥哥的擔心不無道理，可即便如此，內心忐忑之餘，還是對聯姻懷有些許期待。
因為她相信冥朔，也相信自己，相信即使他們締結在這般不純粹的姻親關係中，也是有琴瑟和鳴、順遂如意的可能。無論是出於大義還是兒女私情，她都會接受與冥家的聯姻。
顧曉幸正沉浸在過去的記憶片段里，驀地，環繞的轟隆震響又伴隨着畫面的扭轉迎面襲來。而這次的記憶切換瞬間，她除了感覺耳邊的震響更加真切外，還隱約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滲入皮膚。
可這些感覺都轉瞬即逝，甚至沒有思考的餘地，緊接着，她逐漸清醒的意識，又被迫浸入了另一段隨機記憶里。
這裏，恢宏華麗的玄武殿堂，一改往日裏的莊嚴肅穆，氛圍變得喜慶。就連殿堂四壁垂掛的黛藍色流光幕，也似乎都迎合著她飄漲的情緒，洋溢着歡快的氣息。
她裙裾飄舞，聘聘婷婷跑到殿堂角落的門廊里，珠鏈玉手輕扶廊框，微微掀起簾幕，如半出水面的芙蓉一般，碧波流轉欣喜暗瞧殿堂中央，前來魔宮登門拜訪，定親下聘的冥家。
由於魔宮裏管教森嚴，她幾乎“足不出戶”，而冥朔在戰後就回到了鎮守邊關的冥王爵府里，所以他們之間已經好久不見，平日裏只能通過曦幽花傳遞綿綿情思。
此時，她長睫輕顫，面若春曉，靈動的目光透過簾縫，從父王那晶石玉砌的王座一側，輕盈流轉至琳琅滿目、賓客盈門的殿堂里，痴痴抿笑地瞧着殿堂中央，冥朔星目灼灼、精神耿耿面見父王的模樣。
他峨冠博帶，一襲雲紋綉錦緞紫衣端正扎繫着嵌玉腰束，衣擺垂闊飄墜於刺金黑靴上，英英玉立，俊逸出塵。他站在其父冥瓖王的左後側，從這個角度斜望過去，視線恰好避開了兩旁人群的遮擋，她能夠清楚瞧見他沉穩又儻儻而談的神貌。
似乎是心有靈犀，他彷彿察覺到了角落裏開心關注着他的目光，銳利的視線忽而輕靈移至這邊，正巧與她的眸光相交，恍然愣神間倆人相視而笑。
冥朔嘴角眉梢都漾開了溫柔的笑意，滿眼皆是寵溺，溫情脈脈目不轉睛地回望着她。
他一雙烏眸如映入海中的星辰，深澈又灼亮，盯得她的心噗噗直跳，臉頰發燙，像一顆含羞草般嬌嬌怯怯，不禁低頭垂眸，羞赧噙笑。
可當她再次抬眸望向他時，卻見對面的冷熠哥哥不知何時挪動了位置，高挺的身影恰巧擋在了他們中間……
冷熠哥哥面向冥朔，倆人似乎在交談什麼……
眼前的畫面像漩渦一樣開始旋轉，緊接着，她的意識又被切換進了下一段記憶畫面里。
這是在曦幽宮的寢閣里，她梳洗完畢喚退侍女后，來到窗前，為那株經由她靈力的洗禮，已起死回生的莆菱花澆水。
夜空中的彩色極光輝映在窗欞上，悅目於心，就像今晨，冥朔玉立在殿堂中央與她相視而笑的模樣。一切盡在不言中，她細細回味，囅然而笑。再過不久，她就要嫁給他了呢……
她怡然自若地合上簾籠，輕盈轉身移步到煙波繚繞的雲床邊上，斜斜靠進軟塌舒適的煙雲中，即將入睡，柔順的烏髮鋪散開來飄着淡淡清香。
夜色靜謐，突然，毫無預兆的，一股前所未有的頭痛炸入腦海，她尚未合眼，卻兩眼發黑，感覺神元里的靈力像被猛然喚醒了一般，莫名如湍急的氣流，迅速通絡了全身。
這就好比當初曦幽花開的瞬間，她靈力提升的感覺一樣，可比那時還要強烈幾倍。
她還沒弄清緣由，剎那間，劇烈的頭痛緩和了些，緊接着，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倍感真實清晰的畫面。
畫面里，燭光搖曳的寢閣內，陳列整齊。寢閣中央，一個弓身卯勁在地面上的黑衣蒙面人，在確認被他壓在膝下的人斷了氣后，收回脖頸絞殺的姿勢，熟練清理着現場的痕迹。
地上的死者仰面朝下，背心有一個血淋淋的大窟窿，暗紅的血液流灑一地，血泊中有划動的痕迹。從他的衣着及寢閣的佈局可以辨出，這是大王子冷煊！
他應是被人捂嘴捅了個窟窿倒地，還做了幾番掙扎后，最終被這黑衣蒙面的刺客絞殺身亡，正如此時畫面所呈現的一樣。
他死前用右手食指沾血，在地上畫了個半封口的矩形符號，那竟是冷熠哥哥瀟凜殿的標誌！！蒙面刺客發現了他在地上遺留的痕迹，召起幻術迅速清理掉了這血印符號。
噔噔……
房門被叩響。
“殿下，您還好嗎？”
門外聲音警惕問道。
稍頓。
嗙！
冷煊的護衛破門而入！與此同時，蒙面刺客幻離了這裏。
她仿如從夢中驚醒，氣喘吁吁倚坐在床頭上，心悸不止。剛才的畫面真實得好像是親身經歷一般，她分不清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或者……這是個預言？
冷煊哥哥死了？？！
那黑衣蒙面人是誰？
這事兒與冷熠哥哥有關嗎？？！
這是真實發生的事嗎？！
她為什麼會看到這些？
一連串的疑問竄入腦中，她頭暈目眩，感覺神元里翻湧的靈力在漸漸平息。
這會不會只是個噩夢？自己怎麼會有神族的預知能力呢？這是預言嗎？
她祈望這只是個噩夢。
然而……事與願違……
“公主，出大事了……”
很快，侍女稟來一個噩耗：
大王子冷煊在自己的寢閣內遇刺身亡了！刺客尚未被捉住……
這噩耗驚入她的耳中，頃刻間，所有心緒都絞成了一團亂麻，擰在她的心口上。
比起悲傷難過，心中更多是驚惶不安……如果剛才所見屬實，那麼這件事……極可能與冷熠哥哥有關！！！
這件事會是冷熠哥哥指使的嗎？
即使見到了地上的血符印，她也希望那是冷煊死前弄錯了刺客身份，或者天真地希望，這事只是瀟凜殿裏的其他人指使乾的，冷熠並不知情……
心裏的擔憂像沉重的砝碼，情感的天秤已經傾斜……
冷煊哥哥不也一直想除掉冷熠哥哥嗎？他始終忌憚冷熠哥哥的存在。
這是冷熠哥哥的反擊嗎？
無論怎樣，地上的血符印都會對冷熠哥哥不利。
她本不應該看見剛才的畫面，況且，剛才所見就一定真實可靠嗎？
她怎麼會平白無故地，看見冷煊遇害時的場景呢？
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甚至在這件事塵埃落定之前，她都不打算把剛才所見，告訴任何人……
即使她心中幾乎有了答案。
她試圖抹去心中的猜想，多麼希望自己猜想錯了……
記憶的畫面又開始扭轉，伴隨着意識的抽離和混亂的轟隆震響，驀地，附着的控制力又將她浸入了另一段回憶里。
這是個烏雲密佈，沒有彩色極光的漆黑夜，她束在腰間的白綾長穗，已經搭垂在素袍上兩個多月了，而她與冥世子的婚約，也因為大王子冷煊的死，延期到了六年喪滿之後！！
在冷煊的葬禮那天，她從王后悲鬱的冰藍眼神中，見到了近乎瘋狂的仇恨。那刀子一樣尖銳的眸光，透着滿滿的怨怒與不信任。除了同樣悲傷的父王之外，她幾乎把在場所有人都審視了個遍。
而當王后懷疑的目光盯落到冷熠哥哥那毫無破綻的臉上時，眼底芒刺刻畫著深深的敵意。
冷熠哥哥黑曜石般幽閃的瞳仁哀默清冷，幾分霜白又桀驁的臉上神色如常。他面對王后那令人不寒而慄的目光時，只是優雅地微微欠身回之以敬意。
而站在另一旁的她，把這一幕盡收眼底，她知道，王后定會不遺餘力查找兇手，哪怕是窮竭心計，也要為自己的兒子報仇。而冷熠哥哥首當其衝成為了被懷疑的對象，即使他不是幕後黑手，王后打心眼裏也不會想讓他上位。
畢竟這麼多年的明爭暗鬥，他們千方百計打壓冷熠哥哥，甚至還企圖暗殺他。如今，大王子薨逝，冷熠哥哥就是儲君的最佳侯選人之一，一旦他上位，本來就疑心病重的王后，更會憂心自己未來的處境……
從那天的葬禮回來后，作為冷炘的她心裏更是矛盾，一方面害怕冷熠哥哥真是幕後元兇，因為事情敗露而招致不測，另一方面她又為自己對大王子冷煊的死緘默不言，心中負疚。
她沒有把那晚莫名所見告訴任何人，兩個多月以來，她一直在派人暗中監視王后澤儀宮裏的動向。大王子冷煊遇害的事明面上交由御督院查辦，實際上已由王后負責掌控了。
冷煊遇刺當晚，那黑衣蒙面的刺客在護衛的追捕下，冒着四分五裂的風險穿越魔宮邊崖網，縱身躍進了霧氣騰漫的黑海里企圖自殺，而在他一躍而下的瞬間，背上中了一支護衛的探魂箭。中箭者若在三日之內氣絕身亡，護衛都會有所感應。
然而那放箭的護衛至今，也沒感應到任何訊息！這就是說，即使難以置信，畢竟魔宮懸浮於黑海上空，上下相距三千尺，那刺客可是當著眾護衛的面跳下去的，可他們也不能排除他至今尚存的可能！
兩個多月以來，她雖然想過各種冷熠與冷煊的死無關的可能，可是內心裏，她很難欺騙自己，尤其是今晨，她的暗線告訴她，暗伏在御督院和澤儀宮裏打探查案動向的，還有瀟凜殿的人……
那麼今晚，就在幾分鐘前，一個身形與那晚的黑衣蒙面刺客極為相似，然而面容損毀，渾身傷痕纍纍失了雙臂的嫌犯，正在被秘密押往御督院的途中，即將等王后親去審問的事，冷熠哥哥知道了嗎？
漆黑的夜色溢進窗戶，沒入這明亮的房間內，顯得些許不真實。桌上的曦幽花瓣閃着流光，她立馬將它遞到耳邊，聽見冷熠哥哥鎮定自若又滿懷關心的聲音從中傳來：
“炘兒，這麼晚了還不睡，是遇着什麼事了嗎？”
“哥……我聽說殺害冷煊哥哥的刺客被逮着了，現在正押往御督院的路上呢……”
她斟詞酌句，盡量假裝自己置身事外啥也不知，同時又試圖提醒他，讓他三思慎行，不排除這件事裏有詐，王后配合御督院弄虛作假，引蛇出洞的可能：
“我就很好奇……那人現在得是啥模樣呀，畢竟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還不死……這不合常理呢……”
短暫的頓息。
冷熠哥哥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或許……他心裏早就知道某些事，只是，他也不能對她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