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五十六 煎熬

章節五十六 煎熬

“你早點睡吧,炘兒——”

冷熠哥哥溫潤的聲線偏低沉:

“——御督院不一定抓對了人……”

他似乎話裏有話。

看來他對這件事也是持保留態度。

“嗯……也是呢……”

她用曦幽花瓣回復,心感此時,他們之間彷彿隔着一堵透明的牆,明明能眼見彼此,卻又不能拆穿。

“哥……”

她拿起曦幽花瓣,幾番糾結后,還是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炘兒?”

那邊收到了她猶豫的聲音。

她好想把心裏的秘密吐露出來,質問他為什麼要對冷煊哥哥痛下殺手,是不是為了權力可以不擇手段?想沒想過事情敗露的後果?他可知道,為他這事兒,她成日裏提心弔膽,擔心他會落入王后的圈套,遭受王后的報復?

可是,這些話她終究難說出口。

“沒什麼,哥……”

她斂起絞如亂麻的心緒,悶悶不樂道:

“我就是想起冷煊哥哥的事兒心中煩悶……最近魔宮裏不太平啊……哥,你多加小心……我可不想再失去一個哥哥了……”

稍許沉默。

“你不會失去我的,炘兒。”

他的聲音從花瓣間傳來。

若是以往,她那樣說,他一定會笑她愛胡思亂想,想要逗她開心,可這次,他竟表現得這般嚴肅,話音間夾雜着沉重的氣息。

她知道,自己其實早就看穿了真相,只是不願接受這個事實而已,或許自我欺騙,才能減輕心裏的負罪感吧……

夜色靜謐,窗外微風徐徐,輕掀着屋裏的簾籠。忽然,細微的異動擾亂思慮,她眸光輪轉,彈指一揮,一道咒術擊向窗外——“啪!”

一隻潛伏在窗外竊聽的指甲蟲被她擊中,摔到地上翻騰兩下沒了氣兒。這是王后的澤怡宮裏養的蟲子,看來,她也被他們盯上了。

幸好先前,自己沒有把那些不利於冷熠哥哥的話說出口,她暗舒口氣,確認窗外無人後,合上了窗戶……

不知是冷熠哥哥本就對王后提高了警惕,還是她的一番隱晦提醒起了作用,後半夜時,暗線來信告知,那嫌犯被送到御督院后,並未接受任何審訊,而是被關在一間看似鬆散,卻四處設有埋伏的地牢裏,等人往裏“跳”,然而到目前為止,牢裏也沒任何動靜。

這裏面果然有詐!興許那晚的刺客仍下落不明,要不,御督院怎會放出假消息,以那個嫌犯作餌,想引蛇出洞呢?幸好冷熠哥哥沒中計,她暗嘆,不免感覺心有餘悸。

她本以為今晚可以安穩度過了,正準備好生歇息,誰知,暗線又傳來一則令她坐立難安的消息:

今晚,御督院的確逮着了那名刺客!只因王后既要保證刺客不被滅口,又想設法引幕後元兇上鉤坐實罪責,所以才找了個假嫌犯做誘餌,並放出消息引人上鉤。

實際上,真正暗殺冷煊的刺客已被押入了哭牢裏,現在正接受嚴刑逼供呢!!

據說那刺客也是個硬骨頭,折騰到現在還沒供出什麼有價值的信息,只一心求死,可哭牢裏的嚴酷手段是出了名的,繼續這樣下去,只怕他會支撐不住……

“這消息可靠嗎?”

她緊忙問。

“回稟公主,微臣已向哭牢裏的線人核實過,確有此事。”

暗線回復說。

這是個烏雲密佈,沒有極光的漆黑夜晚,漫漫長夜,命運的輪轍或許已在悄然改變……

既然那刺客一心求死,那就遂他願助他早赴黃泉吧!

她當即下了暗殺令,讓哭牢裏的線人伺機滅口,以絕後患。

只要御督院無法坐實冷熠哥哥的嫌疑就行……不能讓他知道這事兒,不能讓他去冒這個風險……

異界的黎明沒有啟明星,漆黑的夜色鋪滿緊閉的軒窗,寢閣內,只有潔白的雲床隱隱透着沉悶的微光。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她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就這樣艱難地熬到了天朦朧亮。彷彿等了一個世紀,她總算收到了那邊的消息。

可這消息,卻令憔悴的她頓覺頭暈目眩,心頭緊揪,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暗線回信告知:他們的人在哭牢裏殺掉那刺客后,竟中了埋伏,混亂之際,幸得遇見同樣潛入哭牢裏,伺機而動的瀟凜殿的人出手相救,才得以逃脫。然而,那瀟凜殿的線人,卻因為救他們,不料落入了牢衛的手中。

原來冷熠哥哥事先對部下叮囑過,若是在哭牢裏碰見曦幽宮的人捲入此事,務必竭盡全力護其脫身,不能因為這事連累到了冷炘公主,哪怕是……

冷熠哥哥寧願冒着坐實嫌疑的風險,也不願讓她受到半點牽連!

而現在,只怕哭牢裏的刀山劍樹真會逼得那瀟凜殿的線人,將冷熠哥哥指使暗殺冷煊的事供出來……

她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心若懸石正思考該怎麼辦,這時,周遭的事物忽然開始旋轉,記憶的捲軸裹挾着她的意識,從這段倍感煎熬的過往裏抽離出來。

熟悉的震響再次灌入耳中,刺骨的寒意向她襲來。她沉睡的意識逐漸清醒,雖是閉着雙眼,卻隱約感覺有絲微光晃過眼帘,她半夢半醒想要掙脫束縛,可那股力量又將她沉入了新的記憶畫面里。

這次,她的視角時而與冷炘重合,時而又轉向旁觀,好似游移的指針。

“父王……數十萬民眾聯名上書,請求您免他一死!!您念在他守護異界功勛卓著的份上,念在他畢竟也是您親生兒子的份上,網開一面吧!!”

老魔王的紫和殿裏,朱文諭旨堆積在那晶石木桌上累累成疊,鋪在最面上的捲軸中,“斬刑”倆字分外醒目。

她雙目盈盈,低頭微傾,攥緊的手心隱隱發抖,長跪不起。兩顆炯炯明亮的眼眸子一動不動瞪視着地面,櫻唇輕顫微微張着,似乎那倆字扎着她的喉嚨令她窒息:

“父王,炘兒求您……能不能酌情處置?您可以懲罰他,囚禁他……哪怕……哪怕把他囚入無境孽獄裏……讓他承受九……九淵之刑……也好過將他處死啊!您就留着他,讓他用餘生贖罪吧!!父王,炘兒求求您,別殺冷熠哥哥!!!”

她跪而拱手,叩首俯伏至地。

老魔王雙髯如戟,目光如炬,面容凝重地立在她面前,一襲直襟長袍威儀垂墜到地面上,鳳骨龍姿,憤怒中交織着悲傷,執拗里隱抑着微不可見的踟躕。

“你以為我想這樣嗎,炘兒?!事到如今,我心何嘗不痛?!可這逆子,為了奪儲,竟不念手足情,膽敢做出謀害兄長這般大逆不道的事!!殺兄篡權論罪當誅!只可憐我的煊兒……再也……”

父王袍袖一揮悵然哀嘆,滿心悲怒,澀聲喃喃道:

“我賜他斬刑……已算賞他個痛快……處決他……這也是給王后及那幫大臣一個交代……”

諾大的紫和殿飄蕩着空寂的迴音。

父王的話像鋒利的冰錐,明明賜死的是冷熠,可那尖銳的錐子卻深深扎在她的心頭上,一擊一擊敲進了肉里,她鑽心地疼着。

一直以來,父王對大王子冷煊的偏袒她都看在眼裏,只因為他們在對待巫族和現世的態度上相對保守,而冷熠哥哥表露了野心。

可他的志向象徵著一部分魔族人的心愿,或許,這在某種程度上,給冷煊及父王,造成了不小的壓力吧。

可是拋開這些理念的紛爭,父王的話讓她察覺,冷煊和冷熠在父王心中的份量,本就有輕重之別的。什麼叫“只可憐煊兒?”這麼多年,冷煊明裡暗裏針對冷熠,甚至費盡心機想要除掉冷熠,這些事,父王怎麼可能不知道?

“父王,您以為冷熠哥哥這麼做,只是為了奪儲嗎?這些年,他如何遭受冷煊哥哥的打壓、敵對甚至暗算,您難道都不知道嗎?”

父王一時默然,隱而不露的複雜神情已經告訴了她答案。

她再次替冷熠哥哥感到寒心,為之心疼的臉上冷然一笑:

“原來父王什麼都知道,只是選擇性忽略罷了。”

“放肆!”

“難道炘兒說錯了嗎?”

她抬起頭挺直身,不管不顧,目光定定落到父王驚訝、憤怒又略顯心虛的臉上,忿忿不平道:

“父王,若不是您長期對爭儲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冷煊哥哥的欺壓行為偏袒縱容,他至於最後因為這事兒丟掉性命嗎?”

“你竟敢指責——”

“——炘兒倒是好奇,如果被害死的是冷熠哥哥,您還會不會像現在這般惋惜!”

父王震怒的眼裏火光輕閃,她眸光灼灼揮袖指向東邊:

“如果現在關那兒的人是冷煊,您依然會做同樣的決定嗎?!您連包庇他都——”

“——混賬!”

啪!!

父王一怒之下揚手重重將她掌摑在地!

她左臉瞬時騰出一個紅通通的手掌印,疼得她眼冒金星懵了一息,連嘴角都磕出了血。

父王見狀有些於心不忍,生疼的手指微微屈了屈,暗悔這一掌未免太重,可一想平日裏乖巧懂事的她,此時竟為了冷熠那個逆子,敢這樣出言不遜頂撞自己,心裏是既氣惱又無奈。

“弒兄是惡逆,無論誰敢犯,都罪無可赦,依律斬決……”

父王有些冠冕堂皇地說:

“如果我對熠兒破了先例,饒他一命,這件事就不足以震懾其他王子……”

她眼眸如瑩潤的珠子,倔強地斂着淚捂着臉,把脆弱咽進肚子裏去,重新跪立在父王面前,強忍這一巴掌委屈,一心只想改變冷熠被判死的決定:

“父王,既然如此……那請您恩准炘兒代兄受刑吧……”

“你說什麼?!”

老魔王驚目鎖眉,見她再次稽首,誠懇毅然道:

“父王,既然冷熠哥哥謀害兄長犯下惡逆,罪不可赦,炘兒願意代兄受刑。”

“你當自己長了幾顆腦袋呢?!”

他銳利的眸光複雜地凝聚着。

“炘兒甘願這麼做……炘兒這麼做,也是為了挽回王室的顏面……”

她努力平復心緒,暗沉住氣,向老魔王侃侃言道:

“您知道嗎?父王,現在連巫族都在看我們笑話呢,說我們尚武輕文,野蠻粗鄙,之所以會王室不睦,發生手足相殘,違背悌道的事,就是因為本身就不注重孝悌之道……”

她知道父王崇尚文治,有意這麼說,見他不出所料怒不可遏,緊忙穩住他的情緒,又接着道:

“……他們這樣胡說八道,貶低我們,就是在潑您的髒水,臊咱王室的臉!這事又出在冷熠哥哥身上,他可是和冥郎……冥世子一起打過巫族,護過疆域,令之聞風喪膽又恨之入骨的二王子殿下啊!”

她頓了頓,視線掠過桌上的卷叢:

“那份聯名請求可見二王子在異界眾民心中的地位,您若斬決他,傷了民眾的心不說,巫族人更會竊喜,正中他們下懷,指不定還會潑咱更髒的水,笑話咱異界;可您的顧慮也不無道理,您若不將他論斬,就不足以嚴正曆法威懾世人……更何況,還要撫慰王後娘娘……”

她見父王眸光微眯細細聽着,繼續情真意切地娓娓道:

“這件事情況特殊,既然巫族笑話咱野蠻粗鄙,不重孝悌致使王室不睦,那就請父王恩准炘兒,讓炘兒代兄受刑吧,藉以昭示世人,我魔族並非冷血粗鄙蠻夷之族,也是重倫常鼓勵孝悌之道的……”

老魔王深皺的眉宇中簇着思量,聽她接著說:

“如今冷熠哥哥犯下惡逆,父王您決意將他論斬,這已足以警示世人和寬慰王後娘娘了……炘兒為了感念兄長的愛護,誠心請願代兄受刑,這樣雖不太合理法,卻可作為特許裁決,藉以鼓勵世人重視孝悌,敦促和睦……”

老魔王踱步思索,心嘆她為了救冷熠可謂是熬費心思,可這些話卻也給了他啟示。

“炘兒,你真想代這逆子受刑?哪怕是以性命相換?”

她毅然決然點了點頭。

若只有這樣才能救冷熠,她甘願這麼做,縱使冷熠犯下了這般罪孽,她也千方百計想要他活着。

不過,她篤定老魔王不會斬她,於情於理都不會,況且,她還和冥世子有婚約在身呢,她主動提出代兄受刑,鋪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為了給老魔王酌情處置冷熠築台階。

“既然你執意要這麼做,那我就准你的請求……”

她頓了一息:

“炘兒謝父王恩准……”

“罷了……”

她聽老魔王微微輕嘆后威嚴而道:

“希望那個逆子懂得感念你的犧牲……你就替他承受神域邊境的碾魔刑,為他減輕罪數吧……他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九淵之刑一條也不能免……就將他囚入無境孽獄裏懺悔贖罪……”

她懷着無比沉重痛惋的心情,只能再次叩謝父王的恩准……

眼前的畫面搖曳着退離了視線,黑暗中,她作為顧曉幸的意識逐漸清醒,與之同時,緊閉的眼帘外,那道微光似乎愈發明亮……

可恍惚間,眼前又淡出了一幅模糊不清的畫面,很快將她吸了進去……

此時的她置身於一片虛無縹緲的空白中,一時間,她忘了自己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裏,這又是在哪裏?

她只覺這裏的空氣乾冷,緊緊地包裹着自己,彷彿長滿了針刺,扎得她每寸肌膚都細密冷冽地痛,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

她竟看不見自己的身體!!!

“要醒過來了么,炘兒……”

幽涼冰冷的聲音卷着淡淡的曦幽花香,輕掠過她的鼻尖飄入耳中。

他是誰?

是冥朔?還是冷熠?

心底莫名蹦出這兩個名字……

漸漸浮現出他們幾分神似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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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世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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