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喂？
“咣當！”
一擊兇狠的鞭腿抽在街邊的售貨機上，砸得沉重的機器向另一側傾斜過去，又重重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
售貨機表面的玻璃櫃枱中，白熾燈光忽明忽暗，連續三五罐最頂層的咖啡從高處砸落，哐哐落進取物台里。
不遠處的醫院保安則只當自己又聾又瞎，頗為從心的轉過頭，認真用那根沒水的油性筆記錄著停車場裏的各色車號牌。
霧切未希遊盪在醫院門口，掃向每一個路過者的目光都頗為不善。
此時，只見她臉上戴着口罩，腳下換成了短襪+透氣運動鞋，來之前還特意用了玫瑰味的泡澡粉，確定身上沒有一丁點汗水的味道。
來之前做了那麼多準備，只是因為某個混蛋那句‘你身上的味道還挺明顯的’。
結果倒好，自己今天準備齊全到了醫院，才剛進門就被人告知012床的病人因為恢復良好，已經在今天早上提前出院了？
出院了？！
醫院怎麼沒通知她？
秀一的緊急聯絡人應該只有自己一個才對吧！
霧切未希對着售貨機發泄了一通，有些頹喪的蹲在牆邊的陰影里，手指用力揉着眉心。
另外，她怎麼也想不通。
秀一那傢伙除了她家以外，究竟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他能去哪兒？
絲毫不誇張的講，作為標準的青梅竹馬，霧切未希對相川秀一的人生交際圈簡直再清楚不過。
如果是他交女友之前的那段時間，她甚至連秀一的手機里有幾張澀圖、幾個女孩的Rine都一清二楚。
今年上半年的那場葬禮是她家幫秀一操持的，後來與秀一去租了間廉租房的也是自己。
有些事情別人不知道，霧切未希難道還能不知道嗎？
秀一那間房子早在他住院的時候就過期了，後來還被房東轉租出去了！
現在連他房間那堆行李，還有一些叔叔阿姨的遺物都被堆在她的房間裏。
之所以不告訴秀一，完全是因為霧切未希太清楚自家的青梅竹馬是什麼樣的人——如果提前告知他，秀一那傢伙肯定會早做準備，先行在網絡上尋找房源，等出院之後直接入住。
如果不是被逼到一時間實在沒辦法，他是絕不可能接受旁人‘施捨’的。
只有抓住這個機會，自己才有可能把他拐回家裏！
為此，她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勉強說服家裏人。
而且，在醫院的時候，也幾乎不會和秀一提及與手機、網絡有關的話題，偶爾說起也基本是草草略過，更別說幫他買新手機。
現在卻成作繭自縛了。
“那個傻瓜！”
霧切未希蹲在陰影里，咬牙切齒的低聲罵著：“就不能乖乖的學會依靠別人嗎！”
“生活已經變成那副亂七八糟的模樣了，還在逞什麼強。”
吃她的軟飯而已，有那麼丟人嗎？
借錢的時候明明那麼厚臉皮。
“萬一又出了什麼事......”
話到此處，聲音戛然而止。
這一刻，少女彷彿想起幾個月前的那個晚上，秀一遭遇車禍時，自己在卧室時接到的那通來自醫院的電話。
那種突如其來的茫然與空白襲入大腦，整個人都變得呆愣愣的，思維中像是綳斷了一根弦似的記憶，似乎仍舊殘留在少女的腦海深處。
細細回想時，恍如昨日。
連呼吸都不自覺變得急促了。
正當她心裏亂糟糟的想着，手機屏幕忽然亮起，來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鈴聲才剛來得及響一下，電話已經接通。
“喂！秀一你...”
“打擾了，這邊是八王子街道搜查支部。”
“請問你是霧切小姐嗎？”
聽到電話對面響起的陌生女聲，霧切未希的聲音被打斷，心下不由一怔。
理解了對面話語中的意思，少女的心臟陡然揪起。
“...對，我是。”
“我們這裏接到了一通丟失物品報案。”
“這邊通過位於鞍馬町13號棟的房東了解到，一位名為相川秀一先生的租屋行李，被她轉寄到您那邊，請問這則消息屬實嗎？”
直到後半句落下，未希小姐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不由升起幾分慶幸。
有消息了！
於是，霧切未希連忙道：“對！在我這裏。”
“請問相川秀一本人現在在你們支部嗎？我這就過去接......”
“誒？”
只是，電話對面那位女搜查官也發出小小的疑問聲：“相川先生並不在這，他留的緊急聯絡人的電話，就是您的手機號。”
“？”
“那...人呢？”
......
等到霧切未希進了八王子搜查支部沒多久，搜查局內網裏就多了一份人員走失通告。
同時，為了提高搜查局的重視程度，未希小姐特意貼心的在相川秀一的身份上填勾選了「重度傷殘智障人士」，甚至還多寫了兩行精神病史，儘可能把各種危險性比較高的類型都填上去了。
主打一個社會威脅。
結果，正當霧切未希坐在搜查支部大廳，等着後續的相關報告的時候，就見一個身懷大凶之兆的女搜查官大步流星的從檔案室里出來，一把將那份報告單拍在她面前，嚴肅警告道：
“霧切小姐！”
“如果你要報案的話，就請你認真填寫相關走失人士報告單，不要給搜查局的工作人員添麻煩。”
霧切未希回首望向她，皺着眉：
“什麼意思？”
天道未來指着報告單上的走失人精神狀態那一欄上的字跡，冷聲複述道：
“‘由於長時間的心理壓力積累導致生理變態，經專業判定相川秀一已集「狂躁症」、「精神分裂」、「被害妄想」、「反社會人格」等多項複雜精神癥狀於一體，隨時有可能對社會進行公共危害活動，行為不確定性極高......’”
“這是你剛剛親手寫的，對吧？”
“是啊。”
霧切未希緊蹙的眉頭散開，面帶微笑的應下，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請你端正態度，霧切小姐。”
天道未來雙手撐着桌板，纖細又豐滿的上半身微微前傾，予人以強烈的壓迫感。
“報假警是違法行為！”
“至少在報告上，請你認真填寫走失人的各項特徵！”
“這是對你們雙方負責。”
聽到對方那無比認真的話語聲，霧切未希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上半身放鬆的靠在椅背上，手中一邊用指尖慢慢勾勒髮絲，一邊抬眼看向面前的成熟女人：
“你...是剛剛給我打電話的那個人吧？”
“今天上午，你與秀一接觸過？”
天道未來擰着眉：“有什麼問題嗎？”
聞言，霧切未希心裏頓時有了底，原本放鬆的上半身猛然繃緊，整個身體前壓，反過來一巴掌拍在桌面上，與面前這位搜查官小姐針鋒相對。
那雙冷冽的眸子予人的壓迫感，比天道未來的制服波濤還要強烈。
“搜查官閣下，既然你與走失者接觸過，那至少也該了解一下最近一段時間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件’吧？”
“我已經很清楚了。”天道未來的眉頭越皺越深，“剛剛出院，就遭遇房屋轉租確實很令人沮喪，但是......”
霧切未希當即打斷道：“但是...在那之前呢？”
不算寬敞的搜查支部大廳里還留有幾個正在忙碌的搜查官與辦案人，此時聽到兩個女人的聲音一個比一個高，都不由被她們之間的爭執吸引住了目光。
這種少見的奇景讓他們的下意識站在一邊看起了熱鬧，一時間連案子都忘記了。
“...之前？”
天道未來聞言一怔。
“不知道？”
“那我說給你聽吧。”
霧切未希輕輕嗤笑了聲，緩緩站起身，與面前的女人對視，同時伸出纖長的五指，隨着話語聲一根根掰落：
“先是破產！”
“然後父母雙雙跳樓自殺！”
“豁下臉面，從最親密熱愛渴望的善良友人那裏借錢住進廉租房！”
她一邊說，一邊從桌案後面走出，踩着那雙運動鞋圍繞天道未來轉過半圈，聲音一句比一句更高，語速也愈發急促。
“學校里，見錢眼開的女友漸漸與他斷了聯繫！”
“因為半工半讀，成績一落千丈！”
“為了救一個不知哪來的想死的蠢女人，他又被車撞進醫院！”
“大規模切除臟器，勉強活下來！”
“在最能理解和保護他的貼心友人的長久陪伴下，終於重新找回了活下去的希望！”
“結果才一出醫院，又突然遭遇了失蹤案件！”
“這一切，全都發生在剛剛過去的半年。”
“啪嗒。”
霧切未希停下腳步，站在搜查支部大廳的少女此刻彷彿站在舞台中央的主角，轉身看向有些發愣的天道搜查官，輕聲問道：
“你全都了解過了嗎？”
“還是說，你在知道了這些以後，還敢大放厥詞的說...我在與你開玩笑？”
“天道小姐？”
話至最後，霧切未希站在天道未來面前，用那雙鋒銳冷冽的眸子與她對視。
近在咫尺。
周圍的聽眾們聞言，不由張大了嘴巴，紛紛在心中驚嘆世上居然還有這麼倒霉的傢伙，簡直像在聽故事。
天道未來更是彷彿被釘在原地。
她怎麼也想像不出，自己上午剛剛見過的那個有些虛弱的少年人，究竟是抱着怎樣的一種心態，與她看似有說有笑的同桌吃完那一碗牛肉丼。
內心深處的愧疚感幾近沸騰。
今天晚上大概連睡覺都要忽然起來扇自己兩巴掌。
全場之中，唯有霧切未希鎮定自若，指尖‘咚’、‘咚’的點在桌面的那張表格上：
“經歷了那麼多事情，現在不過出現些許精神癥狀而已，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嗎？”
“若非如此，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急匆匆跑到搜查局來找人？”
“......”
“難道...不是因為你們的情侶關係？”
不知道是誰這麼敏銳，大廳里有人下意識的反駁了她一句。
“嗤。”
“所以，我才說你們這傢伙什麼都不懂啊！”
“我們可不是那麼膚淺的關係！”
話語間，霧切未希甩頭朝向另一側，背對眾人。
烏黑長發飄揚之下，唯見兩瓣泛紅的耳廓。
少女給在場眾人留下一個瀟洒的後腦勺，口中催促道：
“總而言之，那傢伙可是個超級危險分子！”
“請搜查官大人們至少為我們這些良好市民繳納的合法稅金負責，快點把那傢伙找出來吧！”
“這才是對我們雙方負責！”
“......”
話音落下，搜查支部大廳里先是安靜了幾秒，而後就見幾人快步走向監控室。
雖然被年紀這麼小的女孩子用那種辛辣的語氣嘲諷讓人很不爽，但通過對方剛剛的描述，不少人都依稀意識到了那個名為相川秀一的男人的危險性。
畢竟，如果對方真的像面前這個女孩說的那樣......
突然連續遭遇多重重大打擊的人，除了徹底的墮落與癲狂以外，哪還有第三種選項可以決定呢？
作為搜查官的他們，可見過太多太多堪稱結局慘烈的案件了。
他們對這個社會的黑暗面，有着近乎天生的敏感性。
不行！
不能把這種潛在危險分子獨自放在外面！
同樣的，就連天道未來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此時，她自以為自己已經懂得為什麼眼前這個女孩要以那麼嚴厲的口吻，不惜與她正面對撞也要說清目前這一極具緊迫性的現狀。
遲疑了幾秒，天道未來朝着霧切小姐的方向微微低頭：
“抱歉，未經調查擅加自我判斷。”
“之前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對。”
“不過，既為了相川先生的安全，也為了你自己...霧切小姐，接下來還要麻煩你全力配合我們的調查了。”
見她居然如此放低姿態，霧切未希似乎稍微有些意外，但很快便高傲的頷首，應道：
“那是自然。”
少女望着搜查官離開的背影，口中輕哼了一聲。
果然，這些吃稅金的懶散傢伙只有在受到某種特定威脅的時候，才肯稍微認真起來做事！
毒舌的鞭策，果然是必要的！
正想着，霧切未希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起鈴聲。
未希低下頭，看到手機上顯示的未知來電，隨手滑過屏幕接通。
“喂？”
“這裏是霧切。”
只不過，她話音方落，就聽話筒對面傳來一道顫巍巍、語氣里滿是討好意味的熟悉音調：
“未希？”
“我是秀一！”
“那個，今天...你應該沒去醫院吧？”
幾乎是在話筒對面傳來那熟悉聲音的剎那，霧切未希當即伸手用力捂住手機聲孔。
然而，天道未來不愧是年紀輕輕就成了警部的人才，瞬間捕捉到了熟悉聲音的同時，又立刻朝霧切未希的方向遞來懷疑的目光。
“等等！霧切小姐。”
“剛才聽筒里發出的聲音......是不是有些耳熟？”天道未來轉過身。
她的嗓音又清又亮，極具穿透力。
方一開口，就吸引住了在場所有搜查官的注意力。
整個支部大廳所有的目光，都重新投注到了霧切未希身上。
一雙，又一雙。
原本匆忙的腳步漸漸停下。
偌大的廳堂里，突兀的陷入了落針可聞的沉默。
與此同時，唯有話筒里傳來的聲音異常鮮明，甚至比剛才還要明顯。
“喂？未希？”
“你現在不會就在醫院吧？”
“我現在沒有手機，白天又忘了告訴你，今天已經提前出院了——你應該沒撲空吧？”
“另外我的房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退租了，最近這幾天可能要住在別的朋友家裏，手機也是借的她的。”
“不過，過幾天我會去學校！”
“現在不太好透露地址，到時候再交換聯繫方式昂！”
“......”
“未希？”
手機另一邊的霧切未希沉默良久，對上周圍投遞而來的那一雙雙扎人的目光，陡然有種自己已經從這個社會的基本面上死亡了的錯覺。
少女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秀一。”
“是，我在。”
毒舌的霧切未希小姐面帶微笑，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
但放到現在，卻反而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你啊…”
“之後可千萬不要被我抓到哦！”
“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