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卑鄙小人
“卑鄙小人!!!”
五個小時后,直到相川秀一已經繫上圍裙,站在位於門口走廊前的電磁爐時。
房間客廳里,還在不斷傳來花開院小姐那不知道第多少次、可憐宛如被遺棄的小貓般的悲鳴。
“是、是。”
“我是相川·卑鄙小人·秀一。”
“請您多多指教。”
相川先生連頭懶得回,一邊很有自知之明的答應着,一邊從購物袋裏取出不久前從街角市場採購的豆芽菜,開始準備今天的晚餐。
無論這五個小時中間過程如何,總而言之,相川秀一在門口簽訂了與花開院小姐之間的城下之盟、渭水之約后,最終還是得以闖入了這處無人探尋過的,溫暖、狹窄、內設緊湊的粉色系小戶型。
作為補償,花開院憐也得以過上房租減半,水電全免的快樂生活。
花開院小姐的粉色小戶型房間總共約莫六疊,也可能有七疊,門口有一台老式洗衣機。
玄關入口處的走廊筆直通往客廳,進門左手邊就是衛浴一體的小衛生間,逼仄的空間裏還擠入了一個大概只能允許身材纖細的成年人蜷縮着坐下的小巧浴缸,洗手台上很乾凈,只有一側擺着幾瓶女生常用的廉價護膚品。
走廊另一側就是廚房,瓷磚台上密佈細細的開裂紋路,從左到右依次是廚具、菜板、電磁爐、洗物池,常用的刷具、盛具也在壁櫥上從左到右按大小次序掛好,取用還算方便。
整個房間最寬敞的客廳則向陽側開窗,採光效果很好,白天時房間裏看起來很亮堂,晾晒衣物也方便些,房頂那台老式電風扇慢悠悠的轉着,基本沒有風。
原本用於放置雜物的壁櫥里,此時已經塞進去了相川秀一剛剛從外面買回來的被褥、毛巾、枕頭,連帶着還有出院時塞進行李箱的病號服與雜誌。
靠在牆邊收起的小桌板既是飯桌,也是書桌,平日裏只收了腿塞在壁櫥的縫隙里,旁邊還擺着驅蚊水、殺蟲劑、蚊香、除霉劑等雜物——在這種老式的樓棟里,與黴菌、小強同學打交道是無法避免的,只能奮起抗爭。
桌上型電腦、電視機這種‘奢侈品’是絕沒有的。就算買回來,這片最多只夠三個人並排躺下的客廳里,其實也沒地方放了。
不過,即便是在這樣一間陳舊、狹窄的房間裏,牆壁上也被細心貼上了一層淡粉色牆紙,桌台邊的枱燈也掛有可愛的咕嚕凌波小姐吊墜。
很有些孩子氣。
房間雖窄,卻打掃得乾淨、整潔,擺設很是用了一番心意。
作為這個房間原主人的花開院憐,此時則盤膝坐在牆角,將整個腦袋都蒙進了軟綿綿的抱枕里,像是想要把自己憋死。
或者蠢死。
從相川秀一進門,到他出門去買菜、採購生活用品,再到他開始準備晚餐,花開院憐一直都保持着這個姿勢。
頂多偶爾猛地抬起頭,朝相川秀一的方向氣沖沖的大喊一句。
“卑鄙小人!!!”
少女抬起的臉頰上一片通紅,連粉嫩的耳垂都在跟着泛熱。
不知道是因為和同齡的男孩子共處一室感到害羞,還是單純的被自己蠢到了。
“是...”
“啊!花開院同學,把桌子放一下,然後來拿筷子。”
“壽喜燒快好了。”
“...我才不要吃你煮的東西!!”
憤怒的花開院同學,內心本想這樣大聲斥責他。
但電磁爐上的小鐵鍋里傳來的味道實在太香了。
於是,少女只得嘟嘟囔囔着‘壽喜燒才不是這樣做的,你鍋里連牛肉都沒有’之類的話,乖乖起身把小桌板擺在地上。
在這一米長,六十厘米寬的小桌板兩側,只夠兩人盤膝或跪坐着面對面坐下。
‘一定只是聞起來比較好而已。’
‘放了那麼多調味料,就算鍋里煮的是皮鞋也一樣會很香。’
‘等我先嘗嘗味道,再好好的說說他,那麼浪費!’
花開院憐在心中這樣想着,並狠狠的在心裏批評他浪費自己家白糖與料酒的行為。
似乎是注意到她那彆扭的小表情,相川秀一端着電磁爐走過來,調侃道:
“怎麼?很好聞吧?”
“這個料底可是我的獨家秘方,花開院同學是除了我家人以外,第一個品嘗這份手藝的女孩子哦。”
花開院憐輕哼了一聲,氣沖沖的扭過頭朝向一邊:
“花言巧語!卑鄙小人!”
“自你從輪椅上站起來的時候,我可是就決定再也不相信你了!”
“過分!”
放下電爐,鐵鍋里的那一層棕色料底在溫度作用下咕嚕嚕的冒着泡,覆蓋在料底層上的香菇與素菜表面浸透濃厚的汁水,泛出誘人的肉香味——明明鍋里基本沒有肉?
相川秀一邊從電飯鍋里盛出米飯,一邊解釋道:“但是我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吧!”
“房租減半,水電全免,而且繼續幫你保密。”
花開院憐從他手裏接過飯碗,仍舊氣憤:
“不一樣!”
“我想幫助的是斷了雙腿之後,還抱着行李沒有地方可去的相川同學!”
“而不是既能做飯,還能自己去市場買菜跑腿的相川同學!”
“既然身體沒什麼大問題,你倒是回自己家啊!”
“沒有了哦。”相川秀一伸出大湯勺,往花開院同學的碗裏倒上一勺濃香的湯汁,澆淋米飯,香味沁入鼻尖,讓人聞着就不由食慾大開。
花開院憐先是有些食指大動,但聽到他的話,又不由皺眉:
“請你不要在這種事情上騙我!”
“相川同學的父母呢?”
相川秀一盛起滿滿一碗飯,聞言動作一頓,又朝她笑了下:
“也找不到了。”
一瞬間,花開院憐像是意識到什麼,望向相川秀一的目光不由又多了幾分憐憫,又或許是同病相憐。
少女端着飯碗,良久才小心翼翼問了一句:
“難道是...躲債?”
相川秀一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啊,被你猜中了。”
“果然!!”
花開院憐長長嘆了口氣,低聲抱怨道:“怎麼哪裏都有這樣不靠譜的父母...真是的!”
相川秀一大口吃着飯,完全沒把自己當外人:
“所以,花開院同學不讓我說你住小破屋,也是因為發生了類似的事情?父母去躲債了?”
“我記得學校里的大家明明說你是富家大小姐吧?”
“不管是鞋子,文具,帽子都是很可愛時髦的名牌貨,大家都是從這些細節上猜測的哦。”
“原來是花開院同學故意的?”
剎那間,少女的身體完全僵硬住,連伸筷夾起油麥菜的動作都不由定格在原地,雪嫩的臉龐在壽喜鍋繚繞的蒸氣中快速升溫,化作一片通紅,言語無措:
“誒?不是!”
“我、我可不是故意要騙人!”
“我只是、只是不想被大家知道!”
“畢竟,相川同學也知道吧?學校里的大家都在傳...‘花開院同學看起來很像大小姐哦’之類的事......”
“而且我家破產之前,還有別的同學也去過。”
“所以!所以如果要符合大家期望的話,不就只能這麼做了嗎!”
“畢竟,萬一被人發現我住的其實是1LDK,那不就好像那些傳聞都是我編出來的一樣嗎!”
“因為太、太丟人了,所以...”
只不過,儘管少女的語氣煞有介事、振振有詞,但越這麼解釋,她的小腦袋反而像瞌睡蟲一樣越來越低,彷彿要將通紅的臉蛋埋到桌子底下去。
“嘿誒~”
相川秀一調笑着拉起長音:“高中少女的虛榮心,真恐怖啊。”
“無路賽!(啰嗦!)”
“又沒有花你的錢!”
花開院同學氣得臉頰脹紅,卻意外的沒有否認,聲音里頗有些自暴自棄的意味。
虛榮一些有錯嗎!
她本來就是一個虛榮心爆棚的女孩子,即便生活得再辛苦、學習再努力也一定要在別人面前裝作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
如果那麼輕易就能扔下臉面的話,她哪裏還用活得那麼累啊!
這個卑鄙小人想笑就笑吧!
只要他不對班裏的同學說...不!就算說了又怎麼樣?
那些傳聞本來就不是她傳出去的。
儘管少女在心裏很是逞強的這麼想着,花開院憐卻還是別過臉,不願意對上桌子對面那個男孩子的目光。
只是,哪怕就這麼坐着,不自覺升騰的體溫還是將少女的臉頰燒得滾燙,彷彿要將那精緻裝裱起的昂貴麵皮都剝去一層,內心糾結得眼淚都要掉下來,心中愈發後悔自己的一時心軟。
對正處於青春期的少年少女而言,那僅有的寶貴的自尊心,總是兼具鋼鐵與豆腐的兩面性。
“......”
“愣着幹什麼,吃飯啊。”
只是,等了許久,卻沒有聽到相川秀一對她辛辣的嘲笑。
花開院憐小心翼翼的用餘光瞥向他時,只見相川秀一用那雙公筷夾了一副浸滿湯汁的豆泡遞到她的碗裏:
“再不吃就涼了。”
“我跟你說,浸滿了濃湯的軟豆泡,在熱的時候嚼起來會有像是高級牛肉的口感。”
“如果搭配嫩嫩的卵豆腐一起,簡直是絕品!”
相川秀一自顧自的說著,又給自己盛了半勺飯——他在醫院呆了小半年,有好久沒仔細吃過一頓正餐了。
花開院同學抬起頭,有些猶疑的直勾勾看向他:
“......你不打算說點什麼嗎?”
“說什麼?”
相川秀一扒着飯,迷惑的看她。
花開院憐支支吾吾的搓着小手,目光游移:“那個...假裝大小姐的事?”
“關我屁事。”
“誒?”
花開院憐愣住,眼神有些茫然。
相川秀一一臉的理所當然:“我們兩個只是同學,最多也就是合租關係。”
“花開院同學想要在外人眼前扮演成什麼模樣,與我有什麼關係?”
“你自己不是也說了嗎?”
“——花的又不是我的錢。”
聞言,花開院憐先是稍稍怔了下,而後眼中驀的亮起閃耀的光彩。
“真的?”
“那、那保密的事情......”
“當然要遵守了。”相川秀一反而疑惑的看她,“那是我們兩個來之前就約好的條件吧?怎麼能反悔?”
“還是說,要拉勾勾嗎?吞一千根針的那種?”
“......”
驚喜來的太過突然,讓原本都做好了最差的報警準備的少女一時間忘了該說些什麼。
原本,相川同學之前從輪椅上站起來的那一刻,花開院憐還以為自己在學校里經營已久的形象要完蛋了。
結果,竟又絕處逢生。
‘這傢伙...倒也不是一無是處。’
‘雖然是個卑鄙小人。’
花開院憐看向對面的少年人,心中這樣想着。
等到她沉默着夾起豆泡咬下,噴香的湯汁湧入口腔,浸滿整個味蕾,飛快傳遞着幸福的味道。
於是,少女原本有些黯淡的眸子也跟着勾勒一抹初月似的弧線,瞳孔亮晶晶的,驚喜道:
“真的...高級牛肉的口感。”
“對吧!”
相川秀一有些小得意的笑着,又幫她夾了一筷子。
雖然住院的時間連半年都不到,但卻好像有很久沒人在飯桌上稱讚過他的手藝了。
稍微有些遺憾。
花開院憐並沒有注意到他表情的細微變化,剛開始還認真的咀嚼着,然後吃飯的速度越來越快,三口並作兩口掃蕩着鍋里的素菜。
把你喜歡的菜都吃掉!!
少女努力的吞咽着眼前少年人的菜肴,一開始其實還頗帶着幾分報復心理。
但後來,則完全是‘這菜真香’。
只見她兩邊腮幫子鼓鼓,嘴巴卻並得很緊,像是松子豐收年的小倉鼠。
單單看着就能讓人再多吃兩碗。
非常下飯。
相川秀一看着這一幕,莫名的有些心安。
久違的有種回家的感覺。
“要不要再多盛一碗?”
“唔嗯!”
花開院憐用力的點着頭。
完全忘了最開始想批評他浪費調料的那些話。
想把沒有肉的壽喜燒做得那麼好吃,浪費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直到這一頓吃完,少女捂着懷胎三月似的小肚子,懶洋洋的靠在牆角坐着,才無意的詢問道:“對了,相川君如果要住下的話,就沒有什麼需要通知的人嗎?”
“你身上連手機都沒有吧?”
相川秀一自顧自的低頭收拾桌面,將小桌板上碼放的大料收進垃圾桶,又把鍋和碗筷拾掇起,同樣無意識回道:“我哪還有那種......”
剛說到半截,他像是驀的想起什麼,手裏的飯勺忽然掉進鍋里,發出噹啷一聲。
少年人恍如夢中驚醒,猛地直起身子,陡然發出凄厲的悲鳴:
“花開院同學!!!”
“手機!”
“借我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