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正始三年(3)
曹魏境內,農作物盛產粟米,平民兵士通常都以小米粥為主食。而佐粥的良物,非鹹菜莫屬。
這鹹菜與後世尚很相似,中原地區多以大頭菜腌制,也有用豆、姜來代替。傳說發明鹹菜的人,正是隱居隆中時期的諸葛孔明,所以鹹菜在民間也被稱之為孔明菜。
“這,多謝了。”周坦向徐嬰點了點頭。
徐嬰莞爾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隨即又去給其他人分發午食了。
留重拿着兩塊粗餅和一碗小米粥,來到周坦身邊坐了下來,他大口喝着粥,大口吃着餅子,一臉不甘心,生怕自己少吃了似的。
“周坦,你說,這次真能行嗎?”他向周坦問道。
“不行也得行,我等原本就沒有任何怠慢工程的意圖,不能如期完工,那是天時地利之錯,與你我何干?就這樣要我等的性命,我不服。”周坦打心底確實憋着一股氣。
當然,他才穿越到這裏五六天,要說真努力幹了多少活兒,也算不上。可怨氣還得生,自己前世矜矜業業、任勞任怨,莫名其妙被穿越到此間沒多久就得死,豈能甘心?
“你這人倒是奇怪,平日見你說話都不敢大聲,怎的,這幾日卻如此能說會道!”
“都到了性命攸關之際,能不拼一把嗎?”
留重點了點頭,把手裏的粗餅撕開一半,遞給了周坦。
“你可多吃點,晚些時候也得加把勁,多幹活。”留重鄭重的說道。
要知道周坦以前可沒少受留重欺負,這會兒對方突然對自己這麼好,倒讓自己有些不太適應。不過也是,如今大家都在一條船上,生死與共,自然會放下昔日成見。
“若此事能得僥倖度過,我便向徐屯正提親,叫他將那小女兒徐嬰許給我。”留重看着不遠處,還在勤懇為大家分發食物和水的徐嬰,不禁發出了對將來的期許。
曹魏屯田制,為了維持足夠的生產力,特意規定了屯營女眷不許外嫁,只能許配於有屯營編製的男丁,以此將田客和田兵終生捆綁在屯田上,建立世代相傳的屯營勞動力。
對於這個時代的女性而言,這倒未必是件壞事。若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兒,長成之後都會按照容貌在門戶前掛上優、良、平、次的木標,及笄之後便會被選入達官顯貴人家做婢,被當做商品一般易來易去。史書上常能見到的“贈于美人若干”,這美人便是如此而來。
“人家還小呢。”周坦看着留重,不曾料到這彪形大漢竟鍾愛小蘿莉。
“女兒家長得快,再過一年就長成了。”留重笑着說道。
“先熬過剩下四日再說吧。”周坦搖了搖頭,埋頭喝粥吃餅。
晝伏夜出繼續作業了兩天,大家夜間開鑿的熟練度穩健提升,前後又挖開了十七八丈。對於能夠到達這等作業效率,徐朴、留重以及屯營其他人無不提振士氣,照此下去,再有兩日,本屯區段的工量一定能夠完成。
奇怪的是,這兩日裏,李功曹再也沒有出現來督工,彷彿是徹底信任了本屯一樣。
這天傍晚吃飯時,周坦還觀察到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上游區段的田兵們,似乎也更改了作息,仿效他們這邊,白天休息,傍晚至次日清晨開始動工。為了證實這一點,天黑之後,他特意向上遊方向觀察了一番,在黑暗中果然看到了上遊方向是有火把的。
“咦,怎麼,上游也有隊伍夜裏趕工?”徐朴同樣注意到了這一點,好奇的問了到。
“是嗎?難道,不單我營工期延誤了?”留重推測道。
河渠區段按營分工,雖然彼此之間相隔不算太遠,但在非戰爭狀態下,原本屯營與屯營之間的交往就不多,即便需要交往,多數也都是由屯正或者本部度支司馬來做溝通。
再加上自開鑿河渠以來,每日無比勞忙,一天作業結束后都累的不能動彈,哪裏還由心思顧得上其他營的事務。
“我大概已經猜到,為何度支衙里有人要害我等了。”周坦緩緩嘆了一口氣,臉上閃過了一絲憂慮。
“為何?”
“你說說看。”
徐朴和留重紛紛追問道。
“現在告訴你們,對你們也無益處。當下,搶工才是頭等大事。”周坦正色的說道。
徐朴倒是能及時收住好奇心。
只是留重性子莽急,想要追問緣由。
周坦卻先一步扛着鋤頭走下河道,開始幹活了。
兩天之後,有驚無險,終於趕完了全部工期,與下游的區段河道順利接通。
那天晌午時,李功曹帶着兩名屬吏騎馬而來,沿着本區段河道仔細視察了一番。
“為何這后一里河道兩岸,只鋪了雜石,未砌成土堤?這也敢叫完工?”他坐在馬背上,用馬鞭指着最後趕工出來的一段河道,質問道。
“李功曹,這……這……因時間實在還是……”徐朴戰戰巍巍,幾乎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徐屯正。”站在一旁的周坦低聲提示了一嘴,隨後自己上前向李功曹作了一揖,接過話來,“回功曹,小人們施工時發現了許多良石,便將良石收集了起來,斗膽妄想在最後一段改用土石混方來築堤。如今良石皆已排布羅列齊全,只差混入泥土堆砌。只消再許兩日時間,必能築完這一段河堤。”
職場生存法則,儘可能將“延誤”轉化成“工作升級”,既能消除負面心態,也給予了上級對當前成果的代償。
然而,李功曹聽完此話,臉上忽然不見了表情,只是眯着眼睛盯了周坦一會兒。
包括周坦在內,徐朴、留重以及營內眾人,無不暗暗捏了一把汗,若是李功曹不認這段土地,那就意味着五日之約失敗,全營可真是要掉腦袋了。其中幾名膽小的田兵,這會兒都快哭出聲來了,被一旁其他人及時攙扶住,省得失態。
“哼,築土石混方?你還真敢斗膽妄想!黃口小兒,報上名來。”好一會兒后,李功曹冷笑着開了口,這番問話,讓人摸不着頭腦。
“小人周坦。”周坦吃不準李功曹用意,只能強撐底氣回應道。
“見你牙尖嘴利,想必也該是個聰明之人。今日我姑且放你們一馬,你可得記住我今日許伱的這份大恩。”李功曹別有用心的說道。
一言既出,眾人總算長舒了一口氣,更有人互相抱住,慶幸撿回了一條命。
周坦雖然也暗自鬆了一口氣,可同樣聽明白了李功曹的話。李功曹在說“放你們一馬”時,用的是“你們”,而在“許你的這份大恩”時,卻用的是“你”。這分明就是在告誡他,過不了多久,李功曹肯定還會找上自己。
“徐朴,你且隨我來,一起去見都尉。都尉今日出巡,此刻就在庚圩口。”李功曹又轉向徐朴吩咐道。
都尉掌一縣屯兵,下轄屯營少說百十數,尋常田兵平日裏可是不好見的,哪怕是戰時,也只能偶然間隔着老遠張望了一眼。如今本屯剛剛歷經生死瞬間,屯正即刻被叫去面見都尉,實在難曉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啊?是,是。”徐朴也無他法,只能一路小跑着跟着李功曹離去。
“周坦,你說,都尉找徐屯正,會有什麼事?”留重來到周坦身邊問道。
“不知,等徐屯正回來了,再問他吧。”周坦搖了搖頭。
直到傍晚,家眷來送晚食時,徐朴仍然沒有回來。
徐嬰在給大家分完食物后,來到周坦身邊,抱着腿坐了下來。
“阿爹去了很久了嗎?”徐嬰問道。
“有一天了。”周坦說。
“阿爹不會有什麼事吧?”徐嬰露出了擔心的樣子。
“放心吧,不會,真要有什麼事,早上就該發生了。”周坦故意表現出了胸有成竹的樣子。
“嗯。”徐嬰相信的點了點頭。她忽然看到周坦吃的餅子皮散落在了地上,立刻心疼的撿了起來,“阿爹說,吃飯漏嘴巴,以後會長不高的。”
“哦,剛才走了神,來,你擱我碗裏吧。”周坦把小米粥的碗遞了過去,示意徐嬰把剛才的粗餅皮放進來。
徐嬰卻把那些粗餅皮全部塞到自己嘴裏,沖周坦做了個鬼臉。
“漏嘴巴就少吃點。天要黑了,我要回去了。你們今晚還不回營里嗎?”
“如果度支衙不來新令,我等從今晚開始,還得繼續補修土堤。不過,應該用了不多少時日,兩三日後就能完工。”
“好吧,那我明早再來給你們送吃的。”徐嬰起身,沖周坦揮了揮手,小跑着回到家眷隊伍里去了。
這時,留重突然跑了出來,警惕的盯着周坦。
“你跟她說甚話?”他問道。
“啊?徐嬰問他阿爹呢。”周坦如實回答。
“那麼多人不問,偏偏問你?”
“我離得近,順便一問而已。”
“我可告訴你,不可打徐嬰的主意。”
留重說完,一把奪過周坦手裏僅剩的半粗餅,一口全塞進了嘴裏。
“前日勻了你半個,今日你還我半個,誰都不吃虧。”
周坦哭笑不得,留重這廝,還真是愛恨分明。
家眷們剛離去沒多久,徐朴踩着天邊最後一絲餘暉光,喘着粗氣,一路小跑回來了。到地方后,他也沒顧得上說話,先喝了一大勺水,又抄起預留給自己的半碗小米粥一飲而盡,隨後痛快的舒了一口氣。
“屯正,咋回事?”
“都尉有啥吩咐?”
田兵們紛紛圍上去詢問着,生怕都尉對本屯沒能修好土堤之事窮追不放,到頭來還得是一番興師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