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頁的內容
良音癱在剝了皮的床墊上,身上濕了一大半。
曬床上用品對她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挑戰,到現在把最後的床單掛起來為止,她大概忙活了二十多分鐘。她要努力把手臂伸直舉起被子,才能防止被子拖到地上。
即使如此,她還是堅持要在秋季的晴天曬被子,即使她對體力工作深惡痛絕。
“被子曬過後,晚上睡在裏面,會聞到太陽的味道。”
在幼兒園時,她第一次聽到“太陽的味道”這個詞,那一刻,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即使她未曾理解到,那一刻,她對那個浪漫的概念是如此的怦然心動。從那以後,她每到秋冬季節,就會經常找時間曬被子。
後來,不知道是哪個情商不足的人,把“太陽的味道”說成是蟎蟲屍體的氣味,而且,恰恰是這樣的說法,成為了一種“睿智成熟”的說法,“太陽的味道”越發變得像一個貶義詞。
良音每每聽到有人嬉皮笑臉地拿出這個說法時,都極力忍着不去給那個人一巴掌。忍受凡夫俗子對美的褻瀆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總有人分不清自然科學和藝術的界限,把應該分開的地方混在一起,又把相輔相成的地方強硬地扒開,以為自然科學和藝術是絕對的對立,用藝術的眼光看待世界的人都是蠢到家的夢遊者,最後搞得自然科學沒有了美感,藝術受到了誤解。真正的智者是優雅的,而不是一個個喜歡賣弄風騷的榆木腦袋,法布爾曾經痛斥過當時那些藐視他的研究的人,“你們把昆蟲變成一堆可怖又可憐的東西,而我則使得人們喜歡它們”。
人們不曾給世界寬容,他們可以包容自己的不足,可以把自己的過失掩飾成無可奈何,他們也可以包容愛人的不足,可以把任性蠻橫當成個性活潑,他們有時甚至假惺惺地包容其他的生命,站在一棵老榕樹前,他們可以忽略那棵榕樹醜陋扭曲的外形,轉而讚歎它巍峨悠久的生命,然而,他們從不給世界寬容,那些歌頌的聲音被當成邪惡的咒語,無法傳出,被封住喉嚨的藝術家被當成瘋子,起初宛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之後好似阡陌雜草無人問津。真理不知不覺變成了乾枯冰冷的東西,放在手上,只如捧着一抔黃土。難以想像,曾經的人們在黑暗中摸索真理,就如同在林間相互尋覓的戀人,最初的初見,彼此交予一瞥,那是原始人生起火的那一天;之後的找尋,難能可貴的幾次相遇,人類將它們一一記在了草繩的結上;直到雙手能夠緊握,能感受到真理的脈搏和血肉時,那正是人類在泥板上刻下第一個文字的時刻,當時的真理,在人類心中瑰麗而肅穆,人們用一切方式去讚美它,試圖詆毀它的人都難以克服自己內心的戰慄。然而,不知何時,手上握着的那隻手瘦削了,寒冷了,到現在,化為塵土,再也沒有什麼實感,真理只剩下殘酷與嚴肅,容不下半點堪稱美麗的東西了。
人類的戀人老去了,飄散在風中,而人類不會老去,變得越來越強大,只不過是開始忘記很多事情,但這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我好像舊時代的遺孤,渾渾噩噩地埋頭無病呻吟,我深知我根本未曾見過所謂的光明,但我深知現在的周遭必定是無窮的黑暗,或許我是將要被埋葬的屍骸,或許我是一個時代的異類,又或許我是一顆尚且有着僅存在於理論中可能的星火。我無意於苦苦追尋第三種可能性,我也不想年紀輕輕就被宣判為冢中枯骨,就讓我做一個時代的異類,醉醺醺地顛倒在深夜的小巷。
被子掛在窗檯,良音把臉埋在被子裏,暖烘烘的感覺撲在她的臉頰,陽光從她的發梢灑下,如同飛蛾散落的細碎鱗片。
“好聞的味道,今晚可以睡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