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牛仔褲姑娘
趙大衛今年二十八歲,身高一米八零,肩寬膀圓,相貌英俊。再配上一副寬邊玳瑁眼鏡,更顯得斯文中有點威武,英俊中略帶瀟洒。
趙大衛是一所夜大文科三年級學生,雖說年近三十,卻遲遲沒有戀愛。這倒不是他要求過高,也不象有些人講的,“讀書忙、沒時間”,而是因為他有個怪想法:總希望自己的戀愛史羅曼蒂克一點,與眾不同一點。
一天晚上二趙大衛放學后,覺得肚子有點餓,打算去吃點夜宵,便信步走迸一家掛着“大都會酒家”大招牌的個體小酒店。
趙大衛跨進小酒店。一眼就看見最旮旯的那個火車座里坐着一女二男。那女的年齡不過二十五六歲,上穿當今市面上最為流行的蝙蝠袖羊毛套衫,下穿牛筋牛仔褲。既漂亮又瀟洒,很有一些男子氣派。不過,此時,她已喝得滿臉通紅,七倒八歪。可引人注目的她的雙手卻緊緊抱着一隻黑色拉練包。
趙大衛皺了皺眉頭,想:看模樣,這姑娘倒挺不錯,可惜在公共場合喝酒喝成這個樣子,還抽煙,真不象話!
同桌那兩個男的,象是外地人。他們面前雖然放的是白酒,卻沒一點醉意,正拿着啤酒瓶在一個勁地向那女的勸酒,兩眼還賊溜溜地向四周打量。趙大衛頓時起了疑心,就有意走到他們斜對面的火車座位上坐下了。
誰知,趙大衛剛坐下,還沒來得及點菜,那女的突然站了起來,親熱地對着他叫了聲:“阿哥!阿哥你也來啦!”趙大衛被她叫得奠名其妙,沒等他作出反應,那女的又用普通話對兩個男的說:“好了好了。今天不談了,我哥哥來了。”說著,就搖搖晃晃走到趙大衛面前,說:“阿哥,我們走,回家去。快呀,陪我回去!”
趙大衛不由得警惕起來。他想:會不會是什麼圈套?會不會有什麼陰謀?他正想着,只見那女的朝她直眨眼,眼睛裏露出了求救的神色。趙大衛畢竟是個聰明人,立刻斷定這女的可能面臨著什麼危險,於是站起來,嘴裏應着,走過去扶着那姑娘出了小酒店。
到了外面,那姑娘長長地舒了口氣,說:“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
趙大衛冷冷地說:“謝倒不必,不過你得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那姑娘想了一會兒,才說:“他們是來找我談點事的。”
“什麼事?”
姑娘猶豫了一下,說:“談工作。後來時間晚了,他們要我一起喝酒,我想喝啤酒我是不會醉的,誰知他們在啤酒中攙了白酒。等我明白過來已經有點醉了。要不是你過來,我今晚就要輸給他們了。”
趙大衛又問:“他們會拿你怎麼樣?”
姑娘反問道:‘存心灌醉我,還會是好事嗎?別的我倒不怕,主要是這個包。”說著,她拍了拍摟在懷裏的包,“裏面有支票、合同,還有現金。”
趙大衛似乎明白了:“噢,你是搞財會工作的?”姑娘一笑說:“你真聰明。”趙大衛又問:“那你對我這個陌生人怎麼這麼放心?”姑娘又微微一笑說:“我看得出。搞我們這行的要是分不清好人壞人就得傾家蕩產。我一眼就看出你老實正派。我還看得出你是讀夜校的大學生,對嗎?”聽她這麼說,趙大衛心裏一陣舒暢,也不由對姑娘有了點好感。
兩個人越談越自然,從交談中,趙大衛知道姑娘叫馮珠珠。他覺得馮珠珠有性格,有魄力,人雖黑一點,但也稱得上黑里俏。他心裏一動,覺得這樣談戀愛有特點,符合他要“羅曼蒂克一點”原則。於是就提出要和馮珠珠交朋友了。
從這以後,趙大衛和馮珠珠真的開始談戀愛了,他倆經常在一起逛馬路,看電影,跳舞,上館子,去音樂茶座……總之,上海灘上小青年戀愛時的所有“保留節目”他倆都進行過了。而且這位馮珠珠對趙大衛可說是關心備至。不管是上館子,還是去音樂茶座什麼的,她從來不肯讓趙大衛掏錢,而且她花起錢來慷慨大方,每次都要叫那麼一兩隻趙大衛平時眼睛瞄也不敢瞄的高檔菜。
不過這馮珠珠也有叫人不放心的地方:她一直不肯說出自己在什麼單位工作,每次約會也都是她約趙大衛,並且從來不約白天。可是這點雞毛蒜皮小事對熱戀中的趙大衛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趙大衛只感到額角頭碰到了天花板,只當是時來運來推不開。只有他父母知道兒子交了這麼個女朋友不免暗暗擔心:來歷可疑,行動詭秘,對這個馬路戀人,要千萬小心!於是一再告誠兒子要弄清她的身份、品行。趙大衛腦子清醒時也覺得父母言之有理,可是一看到馮珠珠那動人的臉蛋,一聽到她那甜美的聲音,便把父母的指示丟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想:常言道“愛情是盲目的”,管她是幹什麼的,哪裏來的,只要她對我好,何必去操那份心!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變幻奠測的。有天晚上,趙大衛和馮珠珠從電影院出來,正互相依偎,漫步在一條僻靜的馬路上,突然前面冒出一個男青年,只見他瘦瘦的,白白的,穿一件米黃色風衣;風衣領子豎著,遮住了半個面孔,走到趙大衛面前,毫無表情地說:“朋友,我想和她談幾句話,可以嗎?”說完,又轉向馮珠珠:“給我十分鐘,就十分鐘。我想和你談件事兒,好嗎?”
馮珠珠先是有些慌亂,但很快就鎮靜下來。她看了趙大衛一眼,輕聲說:“你先走,在前面等我,我們談點事兒。”
趙大衛點點頭,走剄一家醫院門口站住了,還特地背朝着他們,以顯示自己是大學生、男子漢的大方氣度。不過,趙大衛也非草木,他不由滿腹狐疑,感到渾身有股說不出的味兒,心裏嘀咕:他們談些什麼?為什麼要瞞着我?他和她究竟是什麼關係?
十分鐘一到,馮珠珠果然向他走來,剛走近,趙大衛就迫不及待地問:“他找你什麼事?”馮珠珠表情嚴肅地說:“讓我想一想,該怎麼回答你,別再聞了,好嗎?”
他倆再也不說話了,十分鐘前那親熱勁不見了,兩個人都雙手插在各自的衣兜里,默默地走着,直到臨分手,馮珠珠才象下了決心似地對趙大衛說:“他叫林根發,是我中學同學,追求過我,我沒答應。
現在,醫生說他得了癌症,晚期,最多還能活三個月。他很痛苦,也很可憐。他說他現在只能聽任命運的安排了。但他唯一丟不開的,就是他還愛我。他說他活不長了,不可能象正常人那樣愛我,可他還是希望我在他離開人世之前,多和他親近親近,多去看看他,多…”
聽到這裏,趙大衛忍不住了:“你答應他了?”“是的,答應他了。我不能拒絕他。他太可憐了。他是個個體戶,以前一直在家待業,很苦,最近兩年他販水果,發財了,據說有五位數。可是他要死了,他沒有別的親人,他說我是他在這世界上最親的人。所以我答應他。”
趙大衛仔細品了這番話的含義,覺得自己很難發表意見,他沉思良久才說道:“能幫助他自然好,可是你哪有時間?看病人得是白天,你說過白天工作總是很忙的。”
馮珠珠不假思索地說:“當我感到這事比我所做的事情更重要的時候,我自會有時間的。不過,這幾個月只得委屈你一下,咱們少約會幾次,勻點時間給他,我想好好照料他。”
事情就這樣開始了,如果說趙大衛過去嘗到的戀愛滋味都是甜蜜的,那麼此刻他開始嘗到酸的、苦的、辣的了。
一天晚上,趙大衛放學回家,乘在公共汽車上,突然看到正在行人路上散步的馮珠珠和林根發。馮珠珠仍舊穿條牛仔褲,只是已換成市面上最為流行的皺紋式,一件色彩更為鮮艷的直寬條蝙蝠衫穿在身上,遠遠望去變得年輕了四五歲。但是最使趙大衛感到受不了的:他倆散步的姿勢完全似一對戀人。趙大衛頓時覺得一股酸氣直衝鼻腔,公共汽車一到站,他第一個衝下車,可是他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尋了三遍,也沒發現他倆的蹤跡。
好氣呵!這天晚上,趙大衛直覺得滿肚子氣鼓鼓、酸溜溜,以往那種男子漢大丈夫的肚量,變成了酸水四溢、醋浪晃蕩的醋桶。眼看自己心愛的戀人穿得漂漂亮亮,陪一個來歷可疑的男人盪馬路.誰的心裏會好受呢?趙大衛開始懷疑那天晚上馮珠珠的那番話未必都是真的,她和林根發的關係就那麼些?天底下哪有這樣同情幫助的?他越想越覺得問題嚴重,越想越感到心裏痛苦。
然而,更叫趙大衛痛苦的事又接踵而來。一天趙大衛大學的同學組織了一次舞會。趙大衛決定帶馮珠珠去亮亮相,好讓同學好友知道他趙大衛已經有了個漂亮的女朋友了。誰知馮珠珠先是一口拒絕,後來又說要去得帶林根發一起去。趙大衛想:反正林根發是重病人,去了至多“立立壁腳”。
哪曉得在舞會上,這個林根發把他的馮珠珠給獨霸了。他們是跳完三步跳四步,跳完四步跳倫巴,就連不跳的時候也要拉着珠珠陪他喝“奶咖”。
趙大衛被丟在一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戀人被人摟着跳個沒完,而且當著如此眾多的同學好友,他忍不住了,男子漢大丈夫氣度也不想要蜜了。沒等舞會結束,他就獨自離開了舞場,跑到那個他第一次碰到馮珠珠的“大都會酒家”,喝了個爛醉。而那些火辣辣的烈性酒到了他嘴裏也變成了一股酸味!
痛苦啊,趙大衛沒想到自己第一次戀愛竟是這種滋味。自己想浪漫一點,卻成了一場充滿醜惡和骯髒的騙局。一想到“騙”字,過去那些隱隱約約的懷疑,如今象蛇一樣吞噬着他的心肺:她為什麼不肯說出自己的工作單位?她為什麼白天老說沒空?她哪來那麼多錢?那天在“大都會酒家”,她和那兩個外地男的究竟是什麼關係?她為什麼跟林根發這麼好?她怎麼會喝酒抽煙的……趙大衛越想疑點越多、越想越覺得她不是東西!是騙子?是女流氓?是貪污犯?
既然不是東西,就和她一刀兩斷!趙大衛下了決心,如果馮珠珠再來找他,他堅決不理!
可是馮珠珠似乎早把他給忘了,一連兩個星期連面也沒露,害得趙大衛連拒絕的機會都撈不到。馮珠珠不來,趙大衛倒穩不住神了。他想:即使一刀兩斷,也該把事情弄弄清爽。如果她真是個壞女人,也該揭穿她,不讓她再騙別人。
想到這裏,趙大衛決定深入虎穴,去偵察個清楚明白。
一天,他不顧馮珠珠“未經許可,不得去我家”的禁令,鼓足勇氣敲開了她家的門。
走進門,只見馮珠珠正和兩個男的在談什麼,一看到趙大衛,馮珠珠先是一怔,馬上對兩個男的說:“今天不談了,我有點事,你們晚上來吧。”
等那兩個男的一走,趙大衛鐵板着面孔,直筆筆地立在門口,硬強強地開口就問:“我很奇怪,今天你居然沒有去陪林根發!”
馮珠珠一邊整理着桌上的紙條,一邊隨口說:“我有些要緊事要辦,實在脫不開身,所以這兩天我雇了個人去照料他了。”“什麼?你說‘雇了個人’?”“是的,我出了工錢,一天六塊。”趙大衛無比驚訝:“你是幹什麼的?哪來的這麼多錢?”馮珠珠也開始奇怪了:“你今天怎麼了?怎麼會想到這個?”
趙大衛仍然板著臉說:“老實對你說吧,我今天就是為這個來的,你要是不回答我所有的問題,我今天就不走了!”說完,他一屁股往一張簡單的沙發上坐下了。馮珠珠想了想,有點明白過來了:“好吧,你問吧,我本來想晚些告訴你,既然你現在急於知道,我就乾脆什麼都說了,你問吧。”
於是審問式的問話就這樣開始了。
“你是哪個單位的?”“沒單位,個體戶。專賣牛仔褲。白天是做生意的黃金時光,所以老沒時間。明白嗎?”“你和那兩個男的談什麼?”“談生意,他們想從我這裏批發一批貨。”說著,馮珠珠推開房門,趙大衛朝里一看,乖乖!石磨藍牛仔褲堆滿了整個床鋪。他明白了,也開始尷尬了,但口氣仍舊很硬:“我不是說他們,是上次在‘大都會酒家,碰見的那兩個。”“也是談生意。他們說有一批貨要脫手,我才在那兒和他們談的。”“你為什麼對林根發……你又不缺錢花,幹嘛為了這點遺產……”
一聽這話,馮珠珠忽地站了起來:“你以為我那麼做是為了那點錢?真混蛋!你怎麼能這樣看我?你的書讀到哪裏去了!”“那是為了什麼?”“同情!還不夠嗎?”馮珠珠嚷叫起來:“人家要死了,他也是個體戶,象我一樣!你不知道我們做點生意多不容易!起早摸黑,風吹日晒,到處奔波,到處求爹爹叫奶奶。談判、送禮、算帳、站排頭。來了男客戶還要我這個姑娘陪他們吃飯喝酒,給他們遞煙,還要招人家白眼。多不容易!你那些女同學會這樣嗎?你的姐妹會這樣嗎?可是有多少人了解我們!只當我們發財容易,只當我們做生意的都不是好人,只當我這個會抽煙喝酒的姑娘不是東西。你說,你是不是也這樣想的?我過去也交過男朋友,還不止一個,但他們不是衝著我的錢來,就是覺得我不正派,不是好人,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想找個可能會通情達理些的大學生。可是你,又讓我失望了!”
此刻,趙大衛徹底明白了。他很想說些什麼,但更想找條地縫鑽進去永遠不出來。慚愧啊!我這個大學生思想境界還不如,一個個體戶!我這個男子漢還不如……
正當趙大衛羞愧萬分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門,接着進來一個比馮珠珠更年輕的姑娘,她一見馮珠珠就哭着說:“林根發死了,剛剛死……”
馮珠珠一聽這消息,象是遭了重重一擊。她木然地坐下了,嘴裏喃嘀道:“他死了,就一個人這麼去了。過去他比我還苦,可剛做出點市面卻死了。我不愛他,一點也不愛,可他死的時候我還是應該在他身邊的,我們是同類、同類!我真不好,我只顧賺錢了,就讓他一個人這麼孤零零地死了。我要去看他,一定要去,我要請他原諒、原諒……”
說著,她衝出房門,在馬路上飛跑起來。趙大衛愣了愣,也急忙跟上去,朝着馮珠珠的背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