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堂兄
剛過傍晚,許氏在莫杵榆陪同下去孫大戶家辭了工。
孫家並不在意,人家大業大,光護院都有幾十號人,收留許氏更多的是見她可憐。
連主家面都見不着,就一小管事,還不是大管家,給許氏結了工錢就打發他們走了。
這讓莊裏的丫鬟們不爽了。
因為她們很多工作都是丟給許氏的。
奈何許氏就是短工,想走就走,誰都攔不住,只能靠門邊說兩句風涼話,祝莫杵榆湯餅生意早日到頭。
回來路上,莫杵榆順道收魚,買面買油,還有姜蔥大蒜,醬料嘛,這村裡沒有,不知縣裏有沒有,再沒有隻能自己做了。
製作醬料需要時間,特別是醬油,如果有現成的最好,沒有就得早做準備。
許氏看到這麼多支出難免心疼。
翌日。
時至巳時,上午九點。
一家人將準備好的食材搬上獨輪車,由許氏把控,都不需要榆哥和莠兒推扶,是穩穩噹噹往村外而去。
真是有其女必有其母啊!
傢伙事擺上,平底鍋就放在哥倆昨夜造的新灶上。
今天來得晚,佈置好沒多久便有路人經過村口。
莫杵榆明顯看到許氏一下緊張了起來。
莠兒不愧是擁有大心臟的女孩,經歷昨天的緊張后,她絲毫不慌亂,也不吆喝,專心向榆哥請教煮麵功夫。
三娃在旁照顧么妹。
“三碗魚湯麵。”出聲的正是昨天第一位顧客,孫家教頭。
“三碗,你一人?”許氏有些驚訝。
“對,咦,莫家嫂嫂也來幫忙啦,呵呵,你早該把這湯餅攤子開起來了,少受多少鳥氣。”
許氏笑笑不言。
一方面怕孩子聽了去,另一方面她心底還打鼓。
若是生意不好,孫家的工作也沒了,不知道今晚去求情人家還肯不肯留她幹活。
出乎許氏預料,第一波只有一個客人,但到了第二波,也是時近中午,居然有六個客人!
到了第三波,不是從縣裏來的,而是從渡口來的,這次留下的人更多,八個,聽他們口氣,居然有兩位昨天吃過魚湯麵了,不住讚美她家榆哥手藝好,害得許氏歡喜之餘,也忙得有點不知東南西北。
這才哪到哪啊?
總共也就兩張桌,八板凳,能多忙?
實乃許氏心裏作祟,她就覺得虧欠了顧客似的,要是她懂得“招待不周”這詞,只怕一天到晚說不停。
“哎呀,今兒咋這麼多人。”又有一隊到來,為首的一個漢子用草帽當扇子,還在兩丈外就叫嚷道:“小郎給哥幾個煮十碗湯餅。”
“嗯,稍等。”莫杵榆點點頭,看了一眼大漢一行人靠到路旁的獨輪車,上面一袋袋鼓鼓囊囊的,看不出何物,莫杵榆卻能分辨出來問:“壯士運送的可是大豆?”
“咦,小郎君眼挺尖啊,正是大豆。”
得到確認,莫杵榆便道:“一斤多少?”
“一斤,呵,俺只是負責運往巨野,不散賣,小郎君若要一石倒是可以,算你四百五十文。”
莫杵榆搖頭:“要不了那麼多,我頂多要十斤。”
三娃計量過,燁國一石約等於後世五十公斤,換算燁國的斤數是九十二斤,分算下來,一斤不超過五文。
有點小貴。
大豆在山東自古是大面積種植,按理說應該便宜些,但又很明顯,巨野縣缺大豆,古代的運輸不便利,導致跨區域的商品價格高昂很正常。
他也不是沒地理優勢,這裏水產便宜,不然魚湯麵也不可能才三文,在縣裏至少五文,而以他手藝,賣八文都不過分。
昨天他可聽客人閑聊說,縣裏清湯寡水的素麵都賣兩文了。
“小郎君要這大豆作甚?”
“做豆腐。”
“哦,可是配魚湯用的?”
“嗯。”莫杵榆點頭,順手用竹刀翻起煎餅,對摺好。
“你這是幹嘛?”
大漢顯然才注意到莫杵榆,上前一看,不由驚訝:“你這餅幾文一塊?”
“素的一文,加蝦米的兩文,蝦米再加蟹肉的三文一份。”說著,莫杵榆用竹刀將煎餅再一翻,撒上煎好的蝦米,搭上兩根蔥一卷,很是簡單的做好了。
放入盤中遞給莠兒,讓她給客人送去。
嗅着煎餅撲鼻的蝦香和蔥香面香越飄越遠,直至到了客人桌上,那人不顧燙手,抓起來就一大口。
大漢咽口唾沫道:“也給俺煎十份,另外大豆賣給你,四文一斤,你要十斤吧,等會俺叫人給你稱好。”
“有勞,另外石膏等會來回時,能否給我捎點?”
“石膏是啥?”漢子疑惑。
“嗯……”莫杵榆想了想,道:“白虎石,藥店應該有,哦,還要一罐麥糖。”
“沒問題。”漢子一口應下。
很多規矩不論在哪個世道都不用死守,只負責運輸的大漢本是不能零售僱主的商品,但他能用自己的名義購買,平價轉給莫杵榆,僱主也不會說什麼。
忙碌一天,又到了一家人興奮環節,關門數錢。
“算上榆哥買大豆的四十文,今天收入是一百九十八,差兩文就突破兩百了。”三娃可惜道。
許氏和莠兒可沒有這種破記錄的歡喜,只有賺錢了的歡愉。
“這是莠兒的,這是娘的,莠兒少些是有部分哥給你存着。”莫杵榆把九文錢給了莠兒,給了許氏三十文。
莠兒歡喜稱謝。
許氏卻皺眉道:“娘用不着,娘聽說過做買賣要錢周轉,榆哥都拿去。”
見娘推回銅錢,莠兒也有樣學樣把自己的九文錢交出來,還準備把私藏的另外九文翻出來。
莫杵榆搖頭道:“這份娘就當給我們攢着,等多了,買點布皮等過冬用,而莠兒的收好,這你零花錢,以後梳妝打扮花銷可不小。”
“俺才不會梳妝打扮哩。”莠兒臉上又起了紅暈,看來魚湯沒白喝,這次不是熏的了。
“不梳妝打扮怎麼嫁人,雖然我巴不得你找上門女婿別嫁出去,免得受人欺負,但也不能太邋遢不是。”
“哎呀!榆哥!”莠兒羞得雙腳直抖。
羞澀半響,莠兒突然正色問:“榆哥,俺想學攤餅。”
莫杵榆應道:“正巧魚湯都賣光了,今晚就攤餅吃,你做的。”
“啊!”
……
咬着莠兒做的黑糊煎餅,莫杵榆在村裡逛起來。
他不是閑逛,而是採購!
“呀,榆哥來啦,快快進來,你看這魚多鮮,一起要了吧。”
“大郎,俺這有盆蝦要不?”
“大郎來俺家看看,有螃蟹。”
村民的水產價格低的原因也是運輸問題,沒有冷凍技術,這些東西走不遠,除非腌制。
可這年頭,鹽比魚精貴。
考慮再三,莫杵榆朗聲道:“大家聽我說,為公平起見,我會定出一個數額報給大家,至於誰家多,誰家少,完全不用擔心,因為由你們分配,比方說二十斤魚,有十戶打算出售,每戶供貨兩斤,這就是公平,多餘的我不收,諸位可以養着明天再賣給我,或賣給別人。”
“除了大郎,誰肯收啊,俺覺得這個提議就不錯。”
“對啊,鄉里鄉親的誰也別爭,榆哥建議很公平,俺贊成。”
莫杵榆給的價不高,但大家都樂意出售。
水產對他們而言只能打牙祭,換來錢后能買來吃飽的糧食。
目前米價每石八百五十文,一斤均價卻要到十文。
看似虧大了,但要知道米在這年頭很金貴。
那是大戶人家吃的東西,村裡百姓吃的多半是面。
山東盛產小麥,麥子四百文一石,有甚者更便宜,變成麵粉會減少百分之二三十,卻遠不到米的價格。
讓大家自行商定每戶出售多少,對算數不了解的就問莫杵榆,有他指點,村民很快商定完畢,還包送貨。
見榆哥回了家,坐在村中大柳樹下的大鬍子和小鬍子,不由的笑談起來。
“榆哥開竅了!”小鬍子道。
大鬍子點頭:“看樣子不僅痊癒,還聰慧了,真是奇了怪了。”
“也是,這才兩天,感覺比縣裏的大掌柜都氣派了,你說是不是真有老神仙點化啊?”
大鬍子皺眉:“不好說啊!雖然我也不信三娃的胡謅,但榆哥這是要一飛衝天啊!”
兩人交談間,剛到家的莫杵榆正結算。
今天採購的魚足有二十多斤。
沒有正規的秤,都是提着估量,但只多不少。
莫杵榆為此有些心暖,便要收拾一下回屋,忽有個青年造訪。
他其實一直在,就是不吭聲,等大家結算離開后他才對莫杵榆道:“榆哥可有時間談談?”
這青年正是販賣油鹽麵粉給莫杵榆的堂兄,程椗。
村裡人都叫他寶哥,是個貨郎,跟莫家是血親,他爹就是莫廣柱的弟弟,但不是莫廣校,而是莫廣橋。
莫廣校在鄰村和莫老爹住,在河口村他們的親戚只有莫廣橋一家。
聽着很怪。
堂兄怎會姓程,但說道上門女婿就不奇怪了。
莫杵榆聽三娃說老莫家當時養不活五個孩子,早早把老五莫廣橋送到程家寄養,那時莫廣橋才一歲,後來他也順勢入贅程家,還趕在四哥,也就是莫廣柱前面,生了程椗。
而莫廣校是家中最小的老七,出世的時候,莫家前兩個女孩出嫁了,家裏少了兩張嘴,老大莫廣棟也能掙錢了,自然不用寄養。
之後又逢孫家擴建,莫老爹和年滿十八的莫廣棟與年僅十一歲的莫廣柱到孫家幹活,掙的錢一下多了,養出個遊手好閒的莫廣校。
具體為何分家,莫廣柱又為何從鄰村搬到河口,三娃也不清楚,但也不難猜,攤上莫廣校這麼個兄弟,不分才有鬼了!
程椗高高瘦瘦,看着像個青年人,實則今年才十六。
這廝在十里八鄉頗有聲望,都說他人厚道,又能說會道,村民到縣裏辦事都靠他指點,也有說他若能讀書,定然一飛衝天等等,搞得跟神童似的。
“寶哥有事?”莫杵榆問。
“大家都誇榆哥你的湯餅湯鮮味美……”
程椗不談正事,只是亂誇。
莫杵榆皺眉。
“大家!哪個大家?”
“啊?”程椗被莫杵榆一番話給堵結巴了。
莫杵榆又道:“少跟我油腔滑調,你的貨我會適當要點,一斤鹽,兩斤油,二十斤面,回頭我去拿。”
“稍後我會送來。”程椗嘆了一聲,道:“我是沒嘗過榆哥手藝,但聽宋教頭講,縣裏做湯餅的沒一個比得上你,若能去縣裏……”
莫杵榆開口制止他說下去:“沒興趣。”
程椗自恃在村裡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可沒見過榆哥這等氣魄之人!
他才十三啊!
這是十三歲會說的話嗎?
不免讓人覺得莫杵榆是個自恃讀了幾年書的狂妄子。
怎麼說程椗都是他堂兄,面子不給,親情也不講?
程椗也疑惑,他其實一直看不起莫杵榆。
自己是沒讀過書,而莫杵榆讀了四年書,但他功課並不好,先生說他人如其名就是榆木腦袋。
二伯失蹤后,他是不木訥了,但開始瘋癲了!
斷斷續續大半年,正當所有人認為他要永遠傻下去時,他好了,不僅好了,幾天內就把家裏的情況給改善了!
現在村裡都傳,老神仙真的來過!
念及此,程椗又是一嘆,還想堅持道:“榆哥不再考慮?”
莫杵榆搖頭。
“那好吧。”程椗一嘆,忽然又道:“但還請榆哥高抬貴手!”
莫杵榆皺眉。
“你怕我毀了你生意?”
“沒錯。”程椗再道:“此番來,若合作不成,也望榆哥莫要跟跑商買貨!”
莫杵榆漠然道:“憑什麼?”
輪到程椗皺眉。
他回來聽說莫杵榆在跑商那買了大豆,就意識到這樣下去肯定會影響他的生意。
不僅莫杵榆的前掙不到,村民也有可以托那幫人帶貨,如此一來他豈不是丟了市場!
“你回去吧。”莫杵榆懶得廢話。
程椗臉色一沉,追問:“榆哥對我有何不滿大可說出來。”
莫杵榆駐足凝視他:“沒什麼,就覺得你自私。”
程椗皺眉:“榆哥說我自私!”
他接着反問:“榆哥難道不自私?你如此收魚,不是利用他們嗎?”
他很清楚縣裏魚多少一斤。
豐收時八文,禁捕期二十文都難弄到。
莫杵榆道:“你跟大家說,明天開始我不收了,自己撿。”
“唉!”程椗哪敢說啊,便嘆道:“你又是何苦呢,好吧,你跟誰買我管不着。”
“這是我的自由。”莫杵榆強調。
程椗沒想到榆哥對他戾氣這麼重。
“我們本同族,買賣不成仁義在,榆哥不覺過分了嗎?”
莫杵榆懶得理他,徑直回屋。
“呵呵。”三娃這時候爬了出來,仰頭衝著程椗連連搖頭。
“嘿!”
莫杵榆就算了,這三娃還敢看不起他!
程椗怒火中燒。
“你想太多了寶哥!”三娃憨笑:“榆哥那是為了集體,你懂集體嗎?”
“集體!”程椗惱道:“集體我懂啊,不就是大家嗎,他留下,大家都賣魚給他,又便宜,又不愁生意,長長久久大家一直能掙到錢,可你懂做買賣嗎,這點小錢算什麼,榆哥在這裏賣一輩子湯餅,也不如到縣裏干幾年,那時候賺了大錢再幫襯村裡很難嗎?”
三娃突然嚴肅道:“你了解縣裏嗎?”
“什麼?”程椗不是沒聽懂,是沒理解!
三娃繼續道:“以為到縣裏進了幾趟貨,就把自己當縣裏人了?看不起村裡人,你奉承榆哥做什麼?還好意思說血親,既然你如此見外我也實話實說,你憑什麼認為榆哥跟你合作才能飛黃騰達,別人不行?若沒有,又憑什麼選擇你?別人不行?”
程椗一臉愕然。
莫杵榆的不對勁,還能理解,三娃這是啥情況?
沒等他看懂,三娃又道:“村民便宜把魚賣給榆哥,你便宜了嗎?你的貨有些比縣裏的都貴,讓榆哥去了縣裏,鄉親怎麼辦?你說報答,等你明白共富裕這三字,再來跟榆哥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