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頭計
一個肌白體瘦的少年,茫然看着小屋裏的土牆爛窗,撓撓被蚊子叮咬過的臉頰,眼裏彷彿寫滿疑問。
這時,屋外爬進來一個年約五六歲的孩童,瞅見炕上少年醒了,忙爬炕邊,藉著張小板凳上了炕,唉呔一聲坐好,將綁在雙膝的草鞋解下,憨憨笑道:“醒啦。”
少年皺眉。
孩童不知說的哪裏方言,他居然聽得懂。
“喝水不?”孩童指着炕桌。
少年咂咂嘴,確實幹澀,還有異味,他端起水漱一口吐窗外,再喝一口。
“這麼講究。”孩童憨笑道:“莫非跟我一樣穿越者?”
少年眉頭大皺!
“看樣子是了。”孩童憨笑一收,一本正經道:“我叫東方,家中排老三,人稱三娃,大名冬枋,你排老大叫杵榆。”
“什麼魚?”少年第一次出聲詢問。
“木午杵,榆木的榆,這家世傳木匠,名字裏沒有樹就有木,村頭鐵匠也差不多,都跟金銀銅鐵有關,或許是這世界的習俗。”
“榆木疙瘩!”少年自語。
“榆挺好,寓意堅韌不拔,頂天立地,還有榆錢之意。”
“姓什麼?”少年問。
“莫。”
“同姓嗎!”少年琢磨片刻,問:“這是什麼地方?”
三娃道:“大燁濟州巨野縣,河口村。”
莫杵榆愣了半響問:“隋朝大業?”
“國號燁,火華,日火光盛之意,類似大明以教立國,不過其版圖還沒北宋大,迄今已有百年,去年天下大旱,燁帝求仙問道,於終南山中得道人指點,改年號掩日,三日後各地齊雨,普天同慶,燁帝拜其國師,然不出一年不僅大旱又至,據說還有妖魔出世禍亂蒼生,稱國師於京師八十裡外亂葬崗挖出一具旱魃,滅后不日雨降,其餘旱地卻苦無能人異士相助,就比如我們這!”
莫杵榆靜靜聽后默然不語。
三娃見狀,暗嘆一聲提議:“那些光怪陸離不是咱們現在考慮的,眼下需想法子怎麼活下去。”
莫杵榆再打量一眼屋子,很破舊,牆泥堆的,頂草蓋的,地面黃土被掃的坑坑窪窪,遍佈裂痕,沒有傢具,也無掛飾,就一破籮筐裝了些粗糙的破衣服,還沒一件厚實的。
再看自己,瘦白之軀,灰麻短衫破布束帶,縛褲、光腳,一身上下七八補丁,就不知背後有無。
莫杵榆正待開口,突聽窗外傳進一句:“三娃,三娃,榆哥今天還好嗎?”
聲音柔軟婉轉,顯是少女,但明顯中氣不足,且帶輕微沙啞。
就一息間,少女聲音又響起:“榆哥你起啦!”這次是在門內。
莫杵榆同時也看到,門口進來一提籃少女,同樣破衣爛褲,也是瘦的跟麻桿似的,柔弱,黝黑,可靈動的大眼睛卻透着一股子堅強。
“榆哥好些了嗎?”少女再問。
不知少女名諱,莫杵榆只能默默點頭。
“太好了!榆哥又好了!”少女高興的放下籃子,來到炕邊坐下,靈動眼眸一眨不眨的盯着莫杵榆咯咯傻笑。
一旁三娃故作憨傻的挖着鼻孔道:“剛才老神仙來過,說榆哥不日痊癒。”
“真的嗎!”少女猛地扭頭看三娃,激動問:“老神仙真這麼說?”
她從沒見過老神仙,但聽路過的道爺說,不僅天上有仙,地上有神,這四面八方、里裡外外哪都有神仙,心誠則靈。
她也一直默默祈求,可惜無緣一見。
倒是三娃,經常說能見到,且每次見過後,榆哥總能正常幾天。
村裡人也說有些東西只有娃子能看到,少女對此深信不疑。
三娃繼續憨笑:“榆哥還得老神仙點化呢,說榆哥即將開竅,咱家能享福咧。”
少女更激動,拉住三娃小手追問老神仙什麼樣,又是怎辦點化的榆哥?
三娃一開口就是滿嘴胡謅。
莫杵榆則盯着少女,不過十來歲,可頭髮竟沒有半分光澤,乾枯發黃,正宗的黃毛丫頭。
他長嘆一聲,扶額躺下。
“怎麼了榆哥?”少女忙回頭關切問。
睜眼看着少女,一股難以言明的傷感襲上心頭,卻道:“沒事。”
見榆哥如此,少女擠出笑容道:“不舒服就休息,俺給榆哥燙餅去。”說罷,起身順手掐了掐三娃臉蛋,手感真差,沒啥肉,跟村北的小胖墩完全沒法比,她內心頓感刺疼,低落的放下手,拾起野菜籃子出去了。
“這就是我們的新生活。”三娃憨笑的臉再度變得老成。
莫杵榆看出來了。
不論是自己、少女和三娃,都是瘦骨嶙峋,再看家徒四壁,彷彿把能賣的全搬空了。
“窮成這樣還生三,怎麼想的?”莫杵榆搖頭。
“不,是四個。”三娃嚴肅道:“老么跟娘在大戶家給人洗衣服。”
莫杵榆凝視三娃:“老么都能洗衣服,你呢。”
三娃老神在在道:“老么沒斷奶。”
莫杵榆無語片刻問:“他們爹呢?”
三娃愁道:“失蹤一年了,不然也不至於這樣。”
莫杵榆聽后無奈躺下,小臂遮着雙眼感慨一句:“糟糕透頂!”
三娃也躺平,摸着扁扁的肚皮道:“既沒地也沒壯勞力,再過些日子應該要把大丫頭賣掉,小丫頭斷奶后多半也被賣,至於你這瘋癲子和我這瘸子,白送也沒人要。”
“大丫頭叫什麼?”莫杵榆看着自己瘦白的胳膊問。
“莠兒,我叫姐,你隨意。”
“幼兒?”
三娃聽出莫杵榆意思,道:“良莠不齊的莠。”
莫杵榆皺眉。
“賤名好養活。”
時近傍晚,借天邊餘光,莫家三人圍着炕桌用起晚飯。
三娃與莠兒一口剌喉雜糧餅,再一口野菜湯,嘴是砸吧不停,發出的動靜好比豬啃食,別提多有滋味了。
唯莫杵榆,看似細嚼慢咽,實則苦不堪言。
雜糧餅說是餅,更像粟米連殼搗碎,就着水一揉一煮,聞着有淡淡酸氣,鹽味輕淡,入口發苦,想一口咽下,奈何粗餅硬澀,如同咽糠。
難怪一家人聲音都有些沙。
想喝一口湯吧,一瞧,湯里沒一滴油珠子也罷,問題這春季的野菜到夏季是粗糙不堪,蔫軟發黃,入口之後比葯還苦!
他能看出莠兒是用心處理過,枯黃的邊邊角角被摘掉,蟲眼邊緣也沒放過。
可他實在咽不下!
“只有這些了,榆哥!”莠兒怯怯的看榆哥。
莫杵榆見她眼神,難看的臉色稍緩。
三娃憨笑:“榆哥剛在夢裏吃了鮑參翅肚,現在還回味呢,真餓時啥吃不下?不會像以前,覺得難吃就把餅摔了。”
“鮑參翅肚是啥?”莠兒好奇的咬了一口餅問。
這次不給三娃廢話,莫杵榆反問:“娘呢?”
莠兒愣了愣,道:“娘在孫家吃,榆哥不用操心。”
“哦。”莫杵榆點點頭,又努力咽下一口。
早早吃完的莠兒不等莫杵榆吃完,自顧自的出去幹活了。
家裏柴不多,白天又忙着找吃的,她要在天黑前儘可能多拾點。
“榆哥不犯病,明天就能帶三娃到河灘找些魚,榆哥嘛……才剛好,不能又叫他做事了,不然又要病了!”
莠兒決定后,不免又祈求一陣老神仙多顯靈顯靈。
“你這身體之前有穿越者佔過,受不了苦日子,不是胡言亂語就是瘋瘋癲癲,而我雙腿有疾,又年幼,所以如今老莫家的重擔一半就落到莠兒肩上,她沒有抱怨,好像不知什麼是抱怨,彷彿這就是她該有的生活!”
“你腿怎麼回事?”莫杵榆問。
“穿來就這樣。”三娃沒有多在意,他經歷過的事情多了,傀儡身他都用了不知多少歲月,區區殘廢何足掛齒。
“再給我說說家裏情況和我的人設。”莫杵榆開始盤問。
“莫廣柱去年春末失蹤,之前家裏有點積蓄,供你讀過幾年私塾,莫廣柱失蹤后沒錢交學費,至於你是被趕出來還是沒臉去,我不清楚,那日正逢大雨,你失魂落魄回來燒了書本,從此大病一場,沒多久嗝屁了,然後輪番的穿越者光顧,得有大半年了,為了照顧你我沒法去河邊撿魚,好幾天沒沾葷了。”
三娃道:“水都旱乾了,魚可不就是撿的。”
莫杵榆追問:“會不會鬧飢荒?”
“暫時不會,這地方位於大野澤南端,離五丈河不遠,可說三面環水,只是正常的水位降低,遠沒到旱死程度。”
“大野澤!水泊梁山?”莫杵榆問。
“嗯。”
“有好漢嗎?”莫杵榆笑問。
三娃突然嚴肅道:“這玩笑不好笑,如今草寇是三里一夥,五里一窩,沒事別瞎往外跑,你是沒錢,但你有屁股。”
莫杵榆思索片刻道:“莫廣柱失蹤跟他們有關。”
“不愧是前刑警。”三娃贊道。
“你怎麼知道?”莫杵榆審視三娃。
“你說夢話了。”三娃憨笑。
莫杵榆銳利的目光緩和,道:“一鄉野木匠能去哪,來來去去就十幾里繞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很大幾率被綁了去,不向家裏索錢,又不是獨例,那麼動機很可能是木匠身份。”
“搭賊窩。”三娃點頭:“我也這樣認為。”
兩人邏輯也簡單,若是落草,豈會不偷摸的給家裏弄點錢?
無情無義到這種份上,非狠人,不可行之。
兩人又聊了莫家的情況,不久天黑,莠兒尚未歸,莫杵榆有些擔心,拍死一隻蚊子,正要詢問莠兒情況,屋外傳來動靜,是籬笆門被人推開的“吱呀”聲。
莫杵榆把實在無法下咽的半個雜糧餅放下,看向窗外,見到的不是莠兒,是個大了兩號,背着背簍的婦人。
屋裏沒點燈,婦人背對月光不見真容,莫杵榆猜到她就是這家的女主,三娃先前給他講述的許氏。
三娃率先憨笑:“娘帶啥吃的回來了?”
“明明屬猴,怎長了個狗鼻子。”許氏笑罵一句,進屋就伸手在三娃子鼻樑上一刮。
三娃憨笑,小手揮舞,阻擋許氏掐捏他臉蛋。
莫杵榆皺眉,先前沒注意,這傢伙,各方面演技爆表啊!
許氏逗弄三娃一陣,順手將竹籃放炕桌上,將面上麻布掀開一角,從裏面拿出個白面饅頭遞給三娃:“拿去吧,憨娃。”
“謝謝娘。”三娃嬉笑着抓住饅頭就開啃。
他剛才就吃個一兩不到的雜糧餅,野菜湯就是水,能飽就怪了。
“榆哥好些了嗎?”許氏關切的看向莫杵榆。
莫杵榆淡漠的點點頭,暗想:“怎麼你也管我叫哥?”
他後來才聽三娃說,在大燁哥如父,但不是管他叫爸爸,而是希望他能有朝一日成為真的爸爸,有延續香火的寓意,一般只有對長男這樣叫,三娃就沒這待遇。
見榆哥真的不吵不鬧,許氏欣慰點頭:“好了也要注意調養,來,吃個饃補補。”
莫杵榆無奈接過,這饅頭一入手他就愣住了。
溫度很高,略微燙手。
再看籃里,發黃的麻布下蓋着兩,從輪廓看不出區別,莫杵榆卻彷彿看穿了。
“我吃過了,三娃還把他的讓給了我,現在沒吃完。”莫杵榆抓起面前啃了一半的雜糧餅。
“憨娃今天懂事了。”許氏笑着輕撫三娃腦袋。
“你吃吧娘。”莫杵榆把饅頭還回去。
許氏微笑搖頭。
莫杵榆見她沒接,直接掰開大半放籃里,自己咬了一口小半的,立刻感覺到此饅頭用料紮實,蓬鬆不足,麥香與甘甜還行。
邊吃他邊嘟囔:“我還有餅,這點夠吃。”
怎料,許氏抓起他吃剩的餅道:“娘在孫家吃過,你把饃吃了,娘吃這餅。”
屋內氣氛陷入了沉默。
三娃扶額。
莫杵榆嘴角不自覺掛上譏笑。
許氏似乎沒有意識到她的話里有嚴重破綻,她該說,籃里還有,她一個,莠兒一個,可行度還高點。
只是她潛意識裏知道有一個不是,導致隨口之言也便沒了說服力。
好在這時,許氏身後背簍里傳來嬰兒的哭聲,打破了短暫寂靜。
許氏又把餅放下,解開背簍,將裏面的老么抱出來哄了哄,然後竟拉開了衣襟。
一見許氏光潔肩膀,莫杵榆眉頭低下,卻餘光瞅見三娃這色胚死盯人家不放,立刻伸腳從炕桌下踢了踢他。
然而這傢伙居然無視他。
“咳。”莫杵榆輕咳一聲道:“孩兒不小了,娘以後給老么餵奶,能不能別當孩兒面?”
許氏一愣,繼而笑道:“羞啥,你又不是沒吃過。”
“先生教過,兒大避母,女大避父,此乃倫常也!”
“呵,幾年書讀下來,沒見你寫出啥文章,倒會教娘了,好了好了,娘避過,榆哥大了,知羞了……”許氏說笑着,抱着老么走出屋子。
莫杵榆透過窗戶看到女人進了對面屋,便踹了三娃一腳:“你夠了啊。”
“想多了你。”三娃拍開莫杵榆的腳,臉色很嚴肅道:“她被打了。”
“啊?”
“許氏被打了!”三娃換個稱謂複述一句,又道:“肩下有淤青,昨天還沒有……誒你!”
“誒什麼,你還天天看,能不能有點廉恥心?”
三娃白了他一眼:“她要當面脫,我一個孩子能說什麼?學你張口倫常?閉口道德?”
莫杵榆不屑與他拌嘴。
許氏被打,他眼下也無可奈何。
別說自己上輩子離職了,就是沒有,那也是另一個世界的警察,與這世界毫無關係。
“真是齊魯地界,是否入秋後,不賣兒賣女,冬季來臨時全家都要死?”
三娃點頭:“要是海南哪有這種顧慮,天天趕海,想死都難。”
“海鮮!”莫杵榆吐口唾沫。
“你打算這麼做?”三娃問。
莫杵榆不假思索道:“活下去。”
他雖初來駕到,外面情況不知,但對這家庭的遭遇很痛惜,特別是眼下。
莫杵榆把籃子上的麻布一掀,裏面赫然躺着一個饅頭與一塊洗的很乾凈的石頭。
三娃瞅了一眼:“又是石頭計,有四位榆哥識破了,最精彩是上上個,直說好一塊老祖宗的結晶,窮出來的智慧,實乃我輩楷模,然後沒幾天元神出竅了。”
莫杵榆瞪了他一眼問:“沒人幫襯?”
三娃搖頭:“在活着就是最大奢侈的歲月里,你在奢望什麼?”
籬笆門的“吱呀”聲把莫杵榆從愁緒中拉回現實。
莠兒可算回來了。
莫杵榆將籃子蓋好,把小半饅頭塞嘴裏,抓過許氏放下的半塊雜糧餅,翻身躺在炕上假眠。
屋外很快響起莠兒和許氏對話,不多時,大丫頭喜滋滋的跟許氏進了屋。
見籃子上蓋好的布,許氏暗鬆口氣。
方才被榆哥一說她竟將這事忘了,好在孩子沒發現。
這次的石頭是她千挑萬選的,可像了。
又見布上大半塊饅頭,再看躺下的榆哥,許氏皺眉。
沒騙過?
三娃悄聲道:“榆哥吃飽睡了。”
“哦,我們小聲些,別驚動了他。”許氏的擔憂不是多餘!
之前有過類似情況,榆哥發現她的石頭計后是大發雷霆,把她這做娘的都給罵了。
拿過籃,把大半個饅頭放一旁,掀開一角,抓出完好的白面饅頭遞給莠兒。
“小心咽着。”
“恩。”
三娃都吃不飽,莠兒怎可能吃得飽。
看她黝黑小臉上笑靨如花的可愛樣,許氏會心一笑,三娃則內心一嘆。
再看許氏,她瞅着籃里最後的大半個饅頭,不自覺的咽口唾沫,三娃乾脆也翻身躺下,透過炕桌,見對面蜷縮的莫杵榆偷偷把半個雜糧餅塞嘴裏,他也流露出了許氏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