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收網 一口唾沫淬在武建設臉上,拂袖而……
周如蘭敲門進屋。
汪曉泉看到是她,和藹招呼:“如蘭來了?坐坐坐。”
周如蘭沒有坐,明眸圓睜,興緻盎然地看着眼前混亂的場面。
“武建設,你不是人——”隨着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武建設被一個打扮土氣的中年女子一把揪住,向來講究儀容的他衣領被扯得亂七八糟,頭髮也散亂着,臉頰上沾着對方口水,整個人看着狼狽不堪。
看到周如蘭走進來,汪曉泉還像個沒事人一樣招呼她坐,向來要面子的武建設一張臉陰沉得像硯台一樣,只要有一滴水就能磨出一堆墨來。
武建設力氣比柳福妹大,身手比她要好,按理說根本不可能被這個農村婦女追着打罵。無奈這是在汪曉泉辦公室,武建設顧及個人形象,不敢動手。偏偏柳福妹得理不饒人,難聽的話一籮筐一籮筐地往外倒,聽得武建設心頭火起。
柳福妹咬着牙罵了一頓武建設,心裏頭的憋屈散了不少,叉着腰站在一旁,依舊惡狠狠地盯着武建設,嘴裏罵道:“孟偉救了你的命,你就這樣報恩?抱了我家二毛回家,連地址、電話、聯繫方式都不留,你這是存了心要搶我家孩子啊,你沒良心,你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生兒子沒屁.眼,你爛穿了腸子爛穿了心,你就算了死了也得下油鍋被閻王爺打!”
孟田生拉了拉母親的衣角,示意她差不多得了。
被兒子拉了一把,柳福妹這才閉上嘴,四下看了看。
副廳級幹部的辦公室,裝飾得簡潔大方,潔白的牆壁、青灰瓷磚地面、厚重的實木傢俱,比鄉下那寒酸的老屋漂亮太多。
看一眼辦公室里靠牆擺放、刷着深棕色油漆的雙人木沙發,柳福妹屁股蹭到沙發邊沿,慢慢坐下。
孟田生挨着母親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看一眼汪曉泉,再一看武建設,心裏七上八下。
天前,幾名警察找到老家,詳細詢問當年把弟弟送走的事情,並指點說到省公安廳找一個姓汪的領導,就能幫他找回弟弟。現在汪領導就在辦公桌後邊坐着,帶走自己弟弟的武建設也坐在自己眼前,他們一定會給自己一個公道!
好不容易柳福妹消停了,武建設沉着臉訓斥周如蘭:“你來做什麼?回醫院陪你媽去!”
周如蘭無視武建設越來越難看的臉,轉過頭看着柳福妹母子。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痛快地罵武建設,周如蘭恨不得為她鼓掌。有時候,身份與修養反而會成為一種禁錮,讓她沒辦法罵出難聽的話。
周如蘭沖柳福妹笑了笑:“阿姨你好,你就是我弟弟的親生母親?”
周如蘭身材高挑、眉眼秀美,身穿米色短袖襯衫,一條軍綠色長褲,雖然右手吊著繃帶,但難掩其英氣勃發,氣度高雅。
柳福妹心性耿直,不怕惡人,卻受不得半點善念,看到如此出色的城裏姑娘面對自己態度謙和有禮,尊敬地喚一聲阿姨,柳福妹沒了剛才面對武建設的兇悍,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你,你好,我是柳福妹。我家二毛,是你弟弟?你是武領導的姑娘?”
周如蘭點點頭,右手被綁着繃帶紗布行動不便,她伸出完好的左手虛虛扶了柳福妹一把,微笑道:“你好,我是周如蘭。”
柳福妹愣了一下,周?武建設的女兒不姓武?她初來乍到不清楚內情,只是陪笑點頭:“你好,你好。”又趕緊把孟田生拉了起來,“這是我大兒,和二毛是雙生子,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的。這麼多年不見,不知道二毛長高了嗎?長變了沒?”
孟田生對眼前這個笑容溫柔的周如蘭印象很好,不過他說話口音重,初來星市不敢亂講話,只悶悶地叫了一聲:“姐。”
周如蘭認真看着孟田生,從這張黑瘦少年的臉上,絲毫尋找不到與武如烈相像的地方。說他和武如烈是雙生子?誰信!
根本不需要親子鑒定,這張臉就是實錘。
周如蘭轉過頭,與汪曉泉目光對視,汪曉泉道:“我已經派人去接武如烈過來,讓他們見了面之後再說吧。”
武建設坐在單人沙發上,整理着衣領,眉毛緊皺,心裏頭一片混亂。他行事向來有章有法、步步為營,可是柳福妹母子的到來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
周如蘭質疑他與如烈的關係,他可以拿出親子鑒定;
汪曉泉懷疑苗慧自殺有他的手筆,他早已準備好病歷與醫院化驗單;
周如蘭礙事,他派出有把柄在他手上的柯之卉開車行兇,即使抓到也絕對不敢走漏半點風聲;
從一個小小刑警走到現在,踩過多少血肉上來,武建設一顆心冷硬似鐵。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是,武建設萬萬沒有想到,某一天會有個農村潑婦,跪在省廳門口,當著千人萬眾的面,上演一出尋親的戲碼。
“報告!”
隨着這一聲報告,武建設的心提了起來。
身穿校服的武如烈被身穿制服的公安幹警領了進來。
濃眉大眼的武如烈跑到父親身邊,抿着唇問:“爸,怎麼回事?我還在早自習呢。”
聽到這一聲“爸”,武建設還沒開口說話,柳福妹已經激動地撲了過去,一把攀住武如烈的胳膊:“二毛!二毛!我是媽媽……”
武如烈甩開她的手,嫌棄地後退兩步,躲到武建設身後,警惕地看着這個農村婦人:“你是誰?”
周如蘭冷冷地說:“據說,她是你的親生母親。”說完這句話,周如蘭仔細觀察着武如烈的反應。
武如烈的瞳孔陡然一縮,嘴角微歪,雙手交叉置於胸前,一臉的抗拒。正值變聲期的他,聲音像鴨子一樣:“我不認得你!”
柳福妹被他眼中的嫌棄刺痛,沒有再往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這個襁褓之中便被迫分離的兒子。
越看,她越心慌;越看,她越害怕。
“不對,不對,這不是我兒子——”
柳福妹突然尖叫起來,撲向武建設。
武建設坐在沙發上,一個避讓不及,被柳福妹一把薅住頭髮,狼狽不堪。
柳福妹是農村女人,打架不是指甲就是牙齒,這一爪子下去,毫不留情,武建設被扯下一片頭皮,痛不可抑,猛地起身,卸下她的力道,怒目圓睜:“柳福妹,你!”
媽的,給臉不要臉!如果她不是孟偉的妻子,如果她不是在省廳門口就亮出身份,如果不是因為在汪曉泉的辦公室,武建設已派人把她悄悄處理掉。
一個無權無勢的鄉下女人,一個什麼世面都沒見過的鄉下小子,死了就死了,有誰敢為他們申冤?
偏偏她來得太快、行事太過高調,死死摳住戰友遺孤這四個字,上來就找他要兒子,佔據輿論至高點,武建設根本來不及佈置,可恨!
汪曉泉在心中暗贊一聲公安局的同志們幹得漂亮!咳嗽一聲,輕飄飄提醒了一句:“柳福妹同志,請你剋制情緒。”
柳福妹號啕起來,又是一爪子呼了上去:“他不是我的二毛,他不是我的二毛,把我兒子還給我!還給我!姓武的,你把兒子還給我!”
武建設的臉頰被她尖利的指甲劃過,頓時出現道血印。血珠子湧出來,武建設只覺得臉上刺痛無比,以為自己破了相,哪裏還能忍得住,雙手一錯,便要出手。
孟田生像只小豹子一樣衝上來,一頭頂在武建設的肚子。藉著衝勁將武建設撞出一米遠,一屁股坐倒在沙發上。
武如烈反應過來,伸手想要推搡孟田生,卻被做慣農活力氣大的孟田生推倒:“你不是我弟弟,滾!”
武如烈跌在武建設身上,父子倆滾成一團。武建設的腰正被武如烈坐住,倒抽了一口涼氣,差點沒哀號出聲。
孟田生雙拳緊握,居高臨下看着武建設與武如烈,眼睛裏滿是怒火:“把我弟弟還回來!你們是壞人!”
周如蘭故意對柳福妹說:“如烈抱回來的時候,還是個胖嘟嘟、粉嫩嫩的奶娃娃。我爸說他是戰友遺孤,家裏養不了只好抱回來撫養。好在我媽心善,把他養到現在。如果你是孟偉的妻子,那如烈就是你兒子。”
柳福妹哭得更大聲:“不對不對,我二毛當時餓得皮包骨頭,又黃又瘦,怎麼可能胖嘟嘟、粉嫩嫩?姓武的,你把我家二毛藏哪裏去了?你這個騙子!”
武建設一時語塞。
當時自己只想着李代桃僵,把親生骨肉養在身邊,哪裏顧得上留意兩個孩子是白是黑、是胖是瘦?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今天當面對質這一幕!
武建設忽視了一個母親的執着。
柳福妹陡然湊近武如烈臉龐,扒拉他的耳朵瞅了一眼,哭訴道:“他不是我兒子。我家二毛的右邊耳朵那裏長了小黑痣,和大毛一模一樣。你們看,你們看——”
孟田生聽話地側過頭,右邊耳朵的耳垂處,的確長了一顆黑痣,遠看着像女孩子戴的黑色耳釘。
柳福妹確認過武如烈不是自己兒子之後,瘋了一樣再一次撲向武建設,雙手在空中揮舞,大叫大喊起來:“你把二毛還給我!你是不是把他害了?你從哪裏弄來這麼個野種?”
野種二字令武建設心頭火起,他行伍出身,反應迅速,一把控住柳福妹雙手,將她狠命一推:“你鬧夠了沒有?!”
柳福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獃獃地看着眼前橫眉冷目的武建設,爆發齣劇烈的哭喊聲:“姓武的你喪盡天良啊……我家孟偉為了救你傷了腿,你就這樣回報他?當初我以為你幫着養二毛是一番好意,哪曉得你把二毛給換了!這個娃娃長得和你那麼像,是你在外面生的野種吧?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這個砍腦殼、殺千萬的畜生!”
一邊串的咒罵聲中,辦公室里所有人都開始頭皮發麻。
如果柳福妹說的是真的,那武建設這個人簡直是厚顏無恥!為了把自己私生子過明路,竟然替換了戰友的孩子。他同時欺騙了柳福妹、苗慧這兩個母親,太不要臉了!
周如蘭目光裏帶着寒冷,盯着武如烈一言不發。
武如烈似乎早就知道些什麼,目光躲閃,不敢與周如蘭接觸。
汪曉泉看着武建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武建設扶着腰緩緩坐下,對柳福妹說:“你安靜一點,這件事我慢慢說給你聽。”
孟田生的眼睛裏滿是熾熱的怒火,他護在母親身邊,大聲道:“我們既然找到這裏,那就什麼也不怕。不管你是多大的官,我們都不怕!”
武建設示意兒子站到自己身後,這才沉聲道:“我抱走二毛的時候你們也是知道的,剛滿月的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餓得皮包骨頭。
我抱他離開,在小賣部買了奶瓶、奶粉,一路上認認真真地喂,他喝飽了也不鬧,挺好帶的。”
到了家之後我把孩子、奶瓶、奶粉交給我愛人苗慧,就忙工作去了。我是個男人,心粗,孩子見風長,一天一天樣,哪裏會注意到抱回來的孩子不是二毛?既然今天你尋過來了,我剛剛仔細回想了一下,當時火車卧鋪對面有一個帶娃娃的老太太,聊了幾句,分開的時候各走各的,會不會是當時手忙腳亂地把孩子弄錯了?”
編得可真像!
柳福妹提出質疑:“姓武的,你這張破嘴沒一句真話!怎麼會搞錯呢?就算是一樣大的娃娃,衣服、長相、包的小被子都不可能一樣。不是你兒子,你一個大男人心粗弄錯,人家帶孫子的老太太怎麼可能會搞錯?姓武的,你把我當傻子騙!”
武建設攤開手:“如果不是你找過來,我都不知道我養了十幾年的兒子竟然不是孟偉的。你難過,我也難過。養了這麼多年,早就有了感情,也捨不得丟掉是不是?”
武建設一口咬定自己在火車上抱錯了孩子,這讓柳福妹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應對。
汪曉泉在一旁問:“武副廳長,你確認是在火車上抱錯了孩子?”
武建設嘆了一口氣:“想來想去,也就可能是在火車上抱錯了。”
汪曉泉目光似電:“怎麼這麼巧,就抱錯了你自己的親生骨肉?”
武建設抬頭看向他,眼睛微眯,帶着一絲威壓:“老汪,你這是什麼意思?親子鑒定報告書都出來了,難道你還不相信科學?”
汪曉泉拿起案頭電話,拔出一個電話號碼:“許隊,進來吧。”
武建設心頭一緊。
許嵩嶺手裏拿着一個文件袋,帶着朱飛鵬、劉良駒走了進來。許嵩嶺當著所有人的面拆開文件袋,取出由遼省刑事技術中心出具的親子鑒定報告。
為了保護武如欣,汪曉泉換了一個說法:“武副廳長,你以為我只有一手準備嗎?咱們省廳刑事技術中心的李德佑是你的人吧?眼皮子底下你能動手腳,遼省你總伸不過去手吧?你與武如烈的血液樣本,我另外派人送了一份到遼省刑事技術中心,這裏是鑒定報告,你要不要看一下?”
武建設做賊心虛,根本沒有細究汪曉泉這個說法中的漏洞,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這是一份真實的,沒有任何人為因素干擾的親子鑒定報告。
他與武如烈的血緣關係,藏不住了!
周如蘭走近,拿起鑒定報告,看着最後一頁的結論,語帶嘲諷:“支持武建設為武如烈生物學父親!把私生子交給我媽養,你可真對得起我媽!”
事已至此,武建設無法辯駁,只得頹然坐倒,以手扶額:“我,我也不是有意要傷她。”
周如蘭步步緊逼:“我媽現在昏迷不醒,那我替她問你幾句話。”她眼中怒火迸射,臉頰微紅,整個人彷彿燃燒的火焰一般。
“視警察職責於不顧,把組織紀律、作風要求當擺設,出軌、生子,那是你的事,自有法律制裁!可你為什麼要把我媽拖進來,欺騙她那是戰友遺孤,讓她耗費精力撫養?”
“你與情人只顧生、不管養,如烈這十五年的一日餐、衣服鞋襪、書包課本,全都是我媽在打理準備。如烈從小學、初中一直到高中,你參加過哪一場家長會?”
“做人,不能這麼沒有底線;做人,不能這麼厚顏無恥。既要面子,又要官位,還要享受清福,你和你的情人踩着我媽的肩膀坐享其成,難道就沒有一絲羞愧,沒有一些內疚,沒有一點點良心不安嗎?!”
周如蘭的聲音越說越大,武建設的臉瞬間脹得通紅,但字字句句都戳在心窩,根本沒辦法辯解。
武建設的胸脯劇烈起伏,最後吼出一聲:“閉嘴!我是你爸!”
他的家長權威早就分崩瓦解,周如蘭絲毫沒有畏懼,大聲吼了回去:“我爸?你也配!我爸是緝毒警察,是將生命奉獻給人民的英雄,是愛家、愛妻、愛女的好男人。你這麼一個無恥之徒,不配當我爸!”
武建設平生最恨旁人拿他與周江勇對比,氣得深身上下直哆嗦,偏偏他藏了十幾年的秘密陡然被人揭穿,羞愧難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武如烈緊張地貼在牆角,和武建設酷似的那張臉龐寫着恐懼。早在小學畢業那一年,他就與留學歸來、開公司賺大錢的生母見過面。或許是骨子裏就帶着慕強、涼薄的天性,面對年青漂亮、有財有勢的雲麗雅,他的感情天平傾向生母,接受了事實。
可他到底還是苗慧養大的孩子,知道禮義廉恥,面對溫柔慈愛的苗慧,內心的愧壓得他喘不上氣來,於是強烈要求讀寄宿學校,減少與苗慧相處的機會。
現在父親偷偷做下的事情被揭發,是不是代表父親會被黨內處分,是不是代表父親再也當不成官了?那他將來怎麼辦?他到底要不要和父親劃清界限?
武如烈在這裏反覆衡量利弊,周如蘭看他目光躲閃,盡量拉開與武建設之間的距離,不由得暗自冷笑:看來,武如烈早就知道真相,難怪越大越不親近母親,與自己也不怎麼說話。真是個喂不熟的白眼兒狼!
柳福妹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嗷”地一聲喊,抬手就是一爪子。
“嘶——”
失魂落魄的武建設只覺得眼前一花,臉上劇痛傳來,臉頰再一次被抓撓出幾道深深的血痕。
武建設正要反抗,卻被眼疾手快的朱飛鵬、劉良駒扣住雙肩,動彈不得。
汪曉泉道:“武副廳長,請你配合,接受組織調查。”
柳福妹焦急得額頭冒汗:“你說,你說!你把我的二毛弄哪裏去了?你為什麼做出這樣喪天良的事!你把二毛還給我……”
汪曉泉溫聲安慰柳福妹:“你放心,我們會調查清楚,一定還你們一個公道。”武建設這回做的事,不僅僅是作風問題,還涉及到欺騙軍屬、拐賣兒童,問題大了。
許嵩嶺見控制住了武建設,這才從文件袋裏取出柯之卉的口供,送到汪曉泉的案頭:“汪副廳長,武建設涉嫌謀殺,請徹查此案。”
汪曉泉拿起口供,深吸一口氣:“請放心,我立刻上報。武建設身為公安系統副廳級幹部,主管刑事案件,竟然知法犯法,做出這麼多令人髮指的事情,國法難容!”
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武如欣一陣風似地沖了進來,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激動地叫嚷起來:“姐,姐,媽媽醒了!媽媽醒了!”
周如蘭大喜,差點忘記自己右手還帶着繃帶,伸出手才意識到自己受了傷。她用左手一把抓住武如欣的胳膊:“真的?”
武如欣喜得有些語無倫次,連連點頭,眼眶裏的淚水便紛紛而落:“是的是的,媽媽醒了。你剛走不久,我一邊給媽翻身一邊叨叨,說起孟偉妻兒過來找兒子,沒想到她的手指動了動,真的,真的動了!我叫醫生、叫護士,媽媽真的醒了,她的眼睛睜了睜,只是現在不能說話。”
周如蘭歡喜轉身,看向汪曉泉。
汪曉泉欣慰點頭,微微一笑,笑容里滿是鼓勵。
周如蘭再看向柳福妹,從不信鬼神的她,快步走到柳福妹跟前,眼淚撲簌簌順着臉頰落下,哽咽着說:“您,您叫福妹對吧?真是個好名字。謝謝,謝謝,托您的福,我媽醒了!”
武建設一聽到苗慧醒來,頓時如喪考妣,面無人色。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謀划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事業帝國,眼看着就要崩塌!
苗慧心思縝密,從武如烈堅持上寄宿中學之後便開始懷疑他與武建設的關係,但她怕自己冤枉了武建設,不想假手於人,便積極籌建刑事技術中心、引進dna檢測技術,親自比對基因片段,終於知道自己撫養多年的武如烈是武建設的私生子。
憤怒到極致,苗慧愈發理智,隱忍不發。
如果只是作風問題、如果只是欺騙妻子、如果只是私生子,這些都不足以把武建設一下子摁死。他身在省廳,位高權重,說不定能夠找到脫身的辦法。
苗慧要的是,讓武建設去死!
敢利用她的善良與信任,敢欺騙她撫養他的私生子,那就必須承擔苗慧的報復——她不只要武建設身敗名裂,她還要他去死!
一葉知秋,武建設敢囂張地把私生子抱回家,謊稱是戰友遺孤,甚至高調媒體宣傳,無恥接受表彰,那他這個人必然壞到了骨子裏。
一個人能夠壞到什麼地步?苗慧開始悄悄追查。
枕邊人的警醒,讓武建設的罪惡漸漸浮出水面——勾結監獄管理高層,收受賄賂,任意縮減刑期;私藏繳獲毒.品進行交易,獲利用於投資公司、購買豪車、豪宅。
知道得越多,苗慧越心驚。尤其是看到武建設竟然為販毒份子提供保護,恨不得一口咬死他!周江勇是緝毒警察,為追緝毒犯英勇就業,可是武建設身為人民警察,竟然與毒販勾連?
所有罪證收集完好,苗慧正要上報,卻不想百密一疏,被她最信任的刑事技術中心主任、多年好友李德佑出賣。
苗慧在查他?武建設一瞬間便起了殺心,制定了無數個謀殺計劃。
交通肇事?尋仇殺人?下毒?苗慧每天兩點一線,不是在家就是在單位,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主管刑偵的武建設,太知道殺人償命的道理。無論是什麼方法,都會留下痕迹。苗慧若是死於非命,恐怕整個省的公安幹警都要出動,誓要追查出真兇。人命關天,誰敢保證派出下手的人嘴那麼嚴?
沒辦法,武建設只能親自動手,偽造自殺的現場。
他私下裏把苗慧的安眠藥換成致幻葯,在他的言語刺激與引導之下,苗慧走上天台跳樓自盡。
現場沒有打鬥痕迹,沒有第者腳印,苗慧就是自殺。
就算被人背後議論、就算被世人詬病,但人死燈滅,只要有醫院出具血液里含有藥物成分的檢查單,一個“更年期綜合症”便能合理解釋所有原因。
最多,不過是在追悼會上掉幾滴眼淚,檢討自己沒有盡到一個做丈夫的責任罷了。
人算不如天算。苗慧被底下塑料雨篷遮擋,沒有立馬死去。
武建設幾次想下手,不料周如蘭、武如欣這兩個女兒像是看出了什麼,二十四小時不離人,看得很嚴,他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當他回到家想要找出苗慧搜集的證據、打掃現場痕迹時,卻被周如蘭撞了個正着,做賊心虛的他立刻找來柯之卉,脅迫她開車撞死周如蘭。
現在苗慧醒來,武建設無處可逃。
等待他的將是法律最嚴厲的制裁。
武建設涉及案件多、關係網龐雜,驚動了公安部,責令專班調查,誓要將公安系統的蛀蟲、害蟲一把抓光。苗慧的身體漸漸恢復,第一時間提交武建設所有罪證,乾脆利落與武建設離婚。
看着一臉漠然的苗慧,武建設苦苦哀求:“一日夫妻百日恩,求你看在欣欣的面子,留我一條命吧。我做牛做馬,不忘你的大恩。”
久病初愈,苗慧沒有氣力與他糾纏,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籤字的鋼筆扔出,狠狠砸在他頭上:“你去死!”
武建設捂着流血的頭頂,墨水一滴滴順着額頭往下流淌,污了那張曾經英武威嚴的臉。他獃獃看着眼神冰冷的苗慧,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只得退而求其次:“如烈,如烈還小,又是你一手養大,請你再管管他,等他將來上了大學上了班,一定孝順你。”
苗慧怒極反笑,嘲諷道:“他已經與生母認了親,那就與她一起生活吧。”說罷,一口唾沫淬在武建設臉上,拂袖而去。
武建設倒台,他的所有黨羽盡數被捕,包括背叛苗慧的李德佑,也成為階下囚,面對他的懺悔,苗慧平靜如水:“不必多說,法律會給你最公正的結果。”
雲麗雅的公司被查封,本人也被拘禁。她涉嫌洗.黑.錢、行賄、受賄等多項罪名,證據確鑿,不在監獄裏改造個十幾、二十年,根本出不來。
親生父母全部被抓,武如烈這個時候才想起苗慧的好。
可惜,已經晚了。
孤單上學、周末沒地方可去的武如烈躲在被窩裏哭,他想哀求苗慧收留,他想祈求周如蘭、武如欣看在姐弟一場的份上關心關心他,可是,沒有人再理睬他。
武建設一案終於收網。
以柯之卉為切入點,許嵩嶺率領重案一組集體立功,辦公室里歡聲雷動。
朱飛鵬熟練地推出小黑板,擺好粉筆,畢恭畢敬地對趙向晚笑:“向晚師妹,我們都等着你答疑解惑呢。”
趙向晚坐在大會議桌后,欠了欠身,並沒有上台:“你不是已經能看出來了嗎?”
朱飛鵬胸脯一挺,在小黑板上寫下“凍結反應”四個字。
“通過這個案子,我和向晚學會了這個。”朱飛鵬細細地解說了凍結反應發生的條件、具體的反應之後,望着趙向晚詢問,“我只有有一點不懂,你怎麼就能隔着車窗,看清楚柯之卉的表情,並準確判斷出她想要撞人呢?”
趙向晚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我當時也沒想到這是凍結反應,只是直覺不對勁。後來和同學一起坐上公交車之後,越想越不對,腦子裏忽然就跳出凍結反應這四個字。你們想,那麼豪華的車,再有錢,車子被人碰了也會下車查看一下吧?可是柯之卉沒有下車,也沒有計較。從她的動作、舉止來看,並非司機新手,但卻僵硬、緊張、眼睛直勾勾看向前方。”
朱飛鵬脫口而出:“事出反常必有妖!你經常說的。”
趙向晚點點頭。
復盤案件,許嵩嶺感覺到了后怕:“向晚,這一個案子,你得記頭功。如果不是你及時阻止柯之卉行兇,救下周如蘭的性命,那我們也沒辦法介入到這個案子中來。這個案子最關鍵的人物是周如蘭。她如果死了,恐怕武建設就真的是一手遮天了。”
朱飛鵬感嘆了一句:“周如蘭一死,武如欣絕對沒有那個膽量站出來質疑武建設與武如烈的血緣關係,武建設再找個機會把苗慧弄死……那這個案子,極有可能以苗慧跳樓自殺身亡、柯之卉交通肇事致死結案。武建設位高權重,如果沒有人舉報、強硬對抗,恐怕省廳也沒有誰願意去與他為敵。”
哪怕是正直如汪曉泉,在沒有實錘證據的情況下,如果不是周如蘭舉報,恐怕他也不會輕易懷疑武建設。畢竟他倆平級,同在一個單位,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怎麼可能主動跳出來去指證他傷害苗慧?
幸好,苗慧生了一個好女兒。
何明玉等人也覺得慶幸:“幸好,幸好有趙向晚及時覺察到柯之卉的不對勁,不然周如蘭要是死了,那就一切都晚了。”
趙向晚擺了擺手:“哪怕沒有我,武建設的罪行也會有被揭穿的時候。”
高廣強很認可趙向晚的話:“是的,多行不義必自斃,武建設做了那麼多違紀違法的事情,總會有收拾他的那一天。”
朱飛鵬興奮地挑了挑眉:“向晚,你以前教給我們的,比如瞳孔變化、鼻孔張大、嘴唇抿成一字形……這些還真有用!至少我能看出來柯之卉在說謊。只是,想要找出說謊的原因、刺激她說出實話,我就沒有這個本事了。還是得由你上!”
趙向晚的眼睛微彎,琥珀色的眸子裏有着淡淡的笑意。讀心術是自己的特殊本領,如果能夠通過微表情行為學,讓更多警察掌握這套識人心的本事,那可真是太好了。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可不是趙向晚一個人能夠做到的,還需要更多人一起努力,是不是?
大家就柯之卉這個案例繼續討論了一會,話題漸漸轉向武建設與武如烈的親子鑒定上。
“按照我們國家現在的親子鑒定程序要求,還真沒辦法強迫武建設與武如烈去做。”
“是啊,這項技術很少用於民事糾紛中,除非刑事案件有需要。如果不是因為涉及到苗慧跳樓、周如蘭被謀殺,再加上動用了我們許隊的私人關係,恐怕光是申請做鑒定都很難。”
“如果能夠放開這項技術,恐怕……”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恐怕生意會非常火爆!”大家在公安系統工作多年,這類案件還處理得少嗎?丈夫懷疑妻子偷人,總覺得孩子不是親生的。或者夫妻養孩子養到十幾歲,突然發現在醫院抱錯了人。還有那種好不容易找回被拐賣的孩子,卻不知道如何判斷真假。
許嵩嶺點了點頭:“希望咱們公安系統加快這項技術的研究與推廣,如果能夠建立起基因庫,被拐的孩子只要把基因片段傳上去,一比對就能找出他的親生父母,那多好。”
劉良駒說:“還可以把罪犯的基因片段記錄下來,這樣只要在犯罪現場能夠找到相關證據,一對比就能知道是誰幹的!”
大家開始暢想未來的刑偵技術,越想越興奮,眼睛都開始放光。如果真能這樣,犯罪行為也能少很多,刑警做起事情來就輕鬆多了。
季昭覺得有些無聊,拿出紙筆,一個人安靜地坐在桌旁畫了起來。
趙向晚湊近了一看,他畫的是武建設與武如烈。
趙向晚問:“你畫他倆做什麼?”
季昭厭惡旁人的身體接觸,但卻很喜歡趙向晚的靠近,他唇角一彎,笑眯眯地在紙上繼續畫像。
【我在找你們所說的遺傳特徵。】
趙向晚眼睛一亮,對啊。在基因檢測技術沒有推廣的今天,如果能夠找出一個可遺傳的特徵,或許對判斷血緣關係有一定作用。
“找到了嗎?”
【有,先看眼睛。】季昭指着紙上武建設與武如烈的眼睛。
【如果父母都是雙眼皮,那子女一般都是雙眼睛。如果父母都是高個子,那子女一般都是高個子。皮膚的話,應該是取中間值。】
趙向晚想到自己看過的一本書,書中曾經提過顯性遺傳基因與隱性遺傳基因。單眼皮是隱形遺傳,雙眼皮是顯性遺傳。大耳朵是顯性遺傳,小耳朵是隱性遺傳。而孩子的膚色一般遵循“平均法則”,父母一方皮膚白、另一方皮膚黑,生出來的孩子更趨向“中和”膚色。
另外,根據遺傳學分析,因為父母與兄弟姐妹遺傳因子接近,所以孩子也有可能長得與舅舅、姑姑相似。
難怪周如蘭、武如欣會懷疑武建設與武如烈是親父子,從季昭畫出來的圖像看,兩人都是國字臉、雙眼皮、大眼睛、大鼻子、大耳朵,除了皮膚、眉毛與嘴型武如烈更為秀氣之外,乍看之下兩人有六分相似。
這是不是也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趙向晚與季昭頭挨着頭研究遺傳特徵,兩人態度自然而親近,有一種旁人無法參與的默契。
高廣強抬手摸了摸頭,感嘆道:“我記得以前看到過的,藥房門口對聯寫着那麼兩句:但願世間人無病,寧可架上藥生塵。我在想,如果這個世上沒有罪犯,咱們刑警全都下崗,我也情願。”
朱飛鵬嘻嘻一笑:“如果是這樣,那我開開心心去當個體育老師,教小朋友踢足球去。”
劉良駒:“那我換個工作,還能多陪陪我家小妞妞。”
何明玉:“隨便什麼工作都行,只要能讓我天天穿花裙子上班就行。”
眾人看着自己身上的橄欖綠制服,都笑了起來。其實重案組刑警平時穿便裝的時候多,只不過為了行動方便,大都是休閑裝,化妝、戴首飾、穿花裙子的確不合適。
聽到大家的笑聲,趙向晚停下與季昭的討論,問許嵩嶺:“你們怎麼想到去鄂西北山村,把柳福妹與孟田生給找出來?”
許嵩嶺一拍大腿:“這是彭局的神來之筆!我向他彙報了親子鑒定結果,但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切入點。彭局有經驗,派何明玉找來當年報道武建設撫養戰友遺孤的舊報紙,查找到姓名與大致地址,再通過戶籍信息繼續搜尋。祝磊和黃友德一起跑了一趟,沒想到孟偉留下了一對雙胞胎。”
祝磊接過許嵩嶺的話:“那個地方真的很偏僻,柳福妹看了武如烈的照片,知道自己的小兒子被換成武建設的親生孩子,氣得發瘋,於是跟着我們一起到了星市,演了省廳門口的那出大戲!”
黃友德:“柳福妹肚子裏憋了一肚子火,瞅准機會撓了武建設幾爪子,幹得真漂亮!”
許嵩嶺說:“根據武建設的供認,我們已經派人到珠市福利院把二毛找到。萬幸這個孩子還很健康,初中讀完進了廚師學校學廚,勤奮肯干,是個好孩子。一家口團聚,哭得稀里嘩啦的。”
趙向晚繼續問:“那,武如烈呢?”
許嵩嶺冷笑一聲:“那是個白眼狼,他既然說要跟着親媽雲麗雅,那就讓他跟着唄。放心吧,雲麗雅的公司被查封、她也被抓捕,武如烈沒好日子過。”
趙向晚想起一件事:“學校放寒假了,我現在可以天天來咱們重案一組實習。”
眾人都歡呼起來。
“好好好,熱烈歡迎。”
“我幫你申請宿舍,正好我以前的室友結婚搬出去了,向晚你就跟我住吧。”
“我幫你準備生活用品,放心,都是單位發的,不用我掏錢。”
季昭抬起眼皮,一雙黑似墨玉的眼眸里滿是亮光。
【那我也要住在這裏。】
趙向晚嚇了一跳:“你要是住這裏,季總肯定不放心。”
季昭有些小委屈,他的畫面世界裏,那隻小雲雀將頭埋在翅膀底下,一雙黑豆子的眼睛略顯黯淡。
【為什麼?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趙向晚知道,自己是季昭唯一一個願意主動分享內心世界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能夠自如交流的人。
這種“唯一”感,其實也是趙向晚內心最欠缺的東西。
或許因為從小到大,錢淑芬、趙二福偏心趙晨陽,這令她內心失落無比。出於彌補心理,她渴望得到父母的愛,那種“你是我的唯一”、“我只愛你,不愛旁的任何人”的偏愛。
梅清溪與她是童年小友,梅清溪的母親是她最崇拜和懷念的老師,梅清溪明確表達過對她的愛,可是……趙向晚並不喜歡。梅清溪不僅愛她,他也愛工作、愛學業,曾經與趙晨陽訂過親。
只有季昭,她是他的全部。
這份“唯一”,令趙向晚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