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酒話 什麼是春心萌動?
1992年7月的一天,黃昏。
夏日炎炎,市局單身宿舍迎來兩名新住戶。
趙向晚左手提着開水瓶,右手端着個搪瓷臉盆,臉盆里裝着洗漱用品、拖鞋,胳膊上還掛着一個網兜,裏面是幾件換洗衣服。
季昭兩手空空,身後跟着笑容滿面的季錦茂和一個拎着大包小包的保鏢。
季錦茂有心要幫趙向晚分擔一些手中物品,但卻被她拒絕。趙向晚不喜歡旁人碰她的東西,這點和季昭有點相似,因此季錦茂很習慣,一點也沒覺得被拒絕沒面子。
正是下班時分,市局單身宿舍來來往往的年青人很多,目光都被漂亮白皙的季昭所吸引,開始打聽起來。
“這個漂亮小伙是誰啊?新分來的?”
“我見過他,是重案一組的刑偵畫像師。”
“畫像師不應該在刑事技術科嗎?怎麼還能專屬重案一組了?”
“這你就不懂了。我聽說啊,這個畫像師來頭不小,不佔編製,是許隊專門挖來的人才。”
因為在翁萍芳被殺案、湛曉蘭失蹤案中立了大功,季昭這個重案組編外人員在市局小有名氣,認識他的人不少。季錦茂有點擔心這些議論影響到兒子的情緒,緊張地盯着季昭的一舉一動。然後他欣慰地發現,季昭只要待在趙向晚身邊就自在悠然,不管外面多吵鬧,都不影響他的心情。
季錦茂終於放下心來,轉念又想到了什麼,快步走到季昭身邊,悄聲提醒:“你去幫趙向晚提東西啊。”哪有讓小姑娘左手右手拎着行李,男孩子空着手在旁邊晃的道理?
季昭聽到這話,抬起一雙黑黢黢的眼睛專註地看着季錦茂,似乎在問:為什麼?
季錦茂第一次接受到兒子如此專註的目光,心情激動得要命,恨不得叫得全世界都聽到:我家兒子肯聽我說話了!他的自閉症好起來了,他聽得懂我的話!
但熟悉季昭個性的季錦茂努力壓制住這份激動,生怕驚擾了他的思緒,引來他的反抗,微笑着解釋:“女孩子力氣小,拿不了重物。你是男人嘛,要幫忙的。”
季昭若有所悟,長腿一邁,兩步便站到趙向晚面前,伸出手來。
季昭個子高,正擋在趙向晚面前,一大片陰影投射下來,正映在趙向晚身上,帶着絲溫柔繾綣。趙向晚停下腳步,看着他伸出的手掌,有些疑惑。
“做什麼?”
【我幫你拿東西。】小雲雀有點興奮地在樹枝上蹦蹦跳跳,似乎覺得可以幫趙向晚做事是件很開心的事。
趙向晚搖搖頭:“不用。”
眼前季昭穿着白襯衫,衣領、袖口一塵不染,那雙手修長纖瘦,肌膚白得像玉一般,哪裏像是個幹活的人?
【我來提。】
季昭依然執着地伸着手,小雲雀也在嘰嘰喳喳地叫着,模樣可愛又趣致。
趙向晚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將手中紅色塑料開水瓶遞過去:“行吧,那你拿這個。”
季昭倒是沒有關注東西是輕是重,高高興興雙手捧住,彷彿拿着什麼寶貝一樣。
趙向晚看他一身打扮如貴公子一般,卻捧着個廉價的塑料開水瓶,那種濃濃的違和感令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容似穿透烏雲的陽光,燦爛而明媚。
季昭被她笑容所感染,也跟着笑了起來。咧開嘴,露出六顆雪白的牙齒,那雙漂亮的眼睛微微下彎,彎出美麗的弧度。
季錦茂眼眶一熱,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他轉過臉去,悄悄壓了壓濕潤的眼角,在心裏默默地念了一句:謝天謝地。
星市公安局臨街,住宿區位於辦公樓北面,中間有一道小門相連。
何明玉今天與趙向晚約好,在宿舍等了半天沒人來,便順着路尋過來。一眼看到趙向晚與季昭相對而立,傻乎乎地笑着。
兩個同樣身材修長的人,笑得像兩個孩子,似乎什麼陰霾都沒有,一切都那麼美好,這讓每天都在與重案、罪犯打交道的何明玉也開心起來,揮舞着手臂,提高音量喊:“向晚,季昭——”
趙向晚從這明媚溫馨的氛圍中抽身而出,沖何明玉揮了揮手。
何明玉跑過來,沖季錦茂點了點頭:“季總也來了?”
季錦茂抱了抱拳:“以後,我家季昭就拜託你們了。”
何明玉與趙向晚交換了一個眼神,笑了起來:“季總太客氣了。托您的福,咱們市局的伙食水平大幅度提升啊。”
季錦茂笑眯眯地說:“小意思,小意思。如果後勤方面還有哪些用得着我老季的地方,只管說。”
何明玉連連擺手:“不用不用,市局後勤科其實還挺好的,只希望……季昭能夠習慣集體生活吧。”
也不知道季錦茂和季昭是怎麼想的,放着豪華別墅不住,非要和趙向晚一起來宿舍樓里擠單間。
單身宿舍樓條件有限,像季昭這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能適應?
何明玉帶着大家來到單身宿舍樓。
這是一棟七十年代建的五層磚混小樓,單面走廊,樓梯間位於中間,衛生間、洗澡間、開水房位於走廊兩端,水泥牆面、簡單的水泥欄杆,紅色坡屋頂,兩面山牆爬滿了綠色青藤,遠看去很有時代感。
何明玉住一樓,靠近樓梯間,她帶着趙向晚來到自己的宿舍,幫她安置好個人物品,指着床邊書桌對季昭說:“開水瓶就放那裏吧。”
季昭依言放下。
季錦茂越看越歡喜,為自己做的這個決定暗自慶幸。得虧把季昭丟到重案組,他現在除了不會說話之外,從外表看上去與常人已經無異。
何明玉知道趙向晚家中並不富裕,早早就幫她領取單位統一發放的床上用品,軍綠色床墊,淺藍白格子床單上鋪着米色涼席,看着簡潔而素雅。
趙向晚看着眼前乾淨整潔的宿舍,沖何明玉笑了笑:“謝謝師姐。”
何明玉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跟我還講客氣?我們可是出生入死的好戰友。”
趙向晚想想自己從參與第一起無頭女屍案起,就與重案一組的所有人結下深厚友誼,大家一起面對兇悍、狡猾罪犯,一起搜尋蛛絲馬跡,和戰友的確沒有區別。
季錦茂在一旁說:“季昭的宿舍在哪裏?”
今天他可是專門送兒子來過集體生活的,吃的、穿的、用的,準備了一大堆,就怕委屈了季昭。只是……看到這簡陋的宿舍,他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何明玉道:“許隊、彭局都和後勤科打過招呼,考慮到季昭的特殊情況,給他安排了一個單間。現在清退出來的單間只有兩個,一個在三樓,和祝康隔壁;另一個在一樓,就在我們這間宿舍旁邊。你們想要住哪一間?”
季錦茂謹慎地詢問:“有什麼區別呢?”
何明玉解釋說:“我們這棟單身宿舍吧,一共五層,是男女混住的。不過女同志的衛生間、洗澡間在一、四樓,男的在一、三、五樓。季昭如果住三樓,可能生活方便一點,祝康是我們重案組的,就住隔壁,有什麼事可以找他。季昭如果住一樓,與我、趙向晚隔壁,但是上廁所、洗澡的話得去一樓或者三樓。”
七月天氣炎熱,宿舍樓連個獨立衛生間都沒有,季錦茂有些打退堂鼓,小心翼翼地看了季昭一眼:“兒子,要不……我們先回家吧?等我幫你蓋棟樓再來。”
趙向晚似笑非笑地看了季錦茂一眼。
季錦茂被她這一眼看得有點心驚肉跳,努力描補:“季昭從小身邊就離不開人,其實他小時候也是跟着奶奶在農村裡長大的,也不是不能吃苦。現在嘛,家裏條件好了,就從來沒有住過集體宿舍,那個……”
不等季錦茂說完,季昭伸出手,輕輕蓋在趙向晚手背之上。
【我住你隔壁。】
觸感輕柔,趙向晚並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反而有一種被信賴的溫暖感。趙向晚抬眸看向季昭,輕輕點頭:“好,那就住我隔壁吧。”
目光落在季昭與趙向晚相觸的那隻手上,季錦茂嗅到了一絲戀愛的甜美,哪裏還敢說別的?立馬指揮保鏢把季昭的物品安置在隔壁。
季昭對零食不感興趣,吃東西不挑嘴,但他繪畫的傢伙什實在是太多,畫架、畫夾、畫具、顏料……零零總總擺開來,床上鋪牛皮涼席,床頭擺電扇,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屋子差點被填滿。
一邊安排,季錦茂一邊搖頭,嘴裏嘟囔着什麼。何明玉湊近了只聽到幾個字:“不容易……天太熱……空調……”
空調在九十年代絕對算是個新鮮玩意,何明玉在四季大酒店是感受過的,夏天涼意襲人,讓人舒適愉悅。聽到季錦茂這麼大一個老總對公安局單身宿舍表達不滿,不由得撲哧一笑:“季總,您要是覺得咱們這裏條件太差,就別讓季昭住這裏了。”
季錦茂慌忙搖手:“不不不,我沒有嫌棄的意思。就是心疼你們這些警察,居住條件太艱苦。”
何明玉絲毫不覺得條件艱苦,她是工人家庭出身,家裏四姐妹,一家六口擠在單位分的筒子樓里,四姐妹一張大床睡了十幾年,直到她考上大學才擁有自己獨立的一張床。大學畢業之後分配到公安局,兩人一間宿舍,吃穿用都不用自己操心,真心實意覺得好。
她打趣了一句:“季總,由奢入儉難呀。”
季錦茂小心翼翼地看了趙向晚一眼,怕她嫌兒子嬌氣,忍着心疼一拍胸脯:“沒事!我家季昭能吃苦,我放心得很。”說完,匆匆帶人離開,就怕多看一眼,會捨不得。
何明玉帶着趙向晚和季昭熟悉水房、廁所、洗澡間,又領着他倆參觀籃球場、小食堂、小賣部,兩人正式開啟暑假集體生活。
一大早起床,趙向晚、何明玉叫上季昭圍着小操場跑步鍛煉,洗漱完畢之後一起去食堂吃早餐。事實證明季錦茂的擔憂沒有必要,季昭適應新生活非常好。他穿衣、吃飯都不挑,喜歡獨來獨往,趙向晚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心情愉快、情緒穩定。
早餐是簡單的稀粥、包子、鹹菜,季昭與趙向晚面對面坐着。
季昭吃飯的動作優雅而緩慢,引來旁邊不少目光。沒辦法,實在是長得太過漂亮,太招眼了。
趙向晚與何明玉看着季昭那張臉,也感覺心曠神怡。難怪古人說:秀色可餐,這話用在男人身上也一樣。
“何明玉——”
隨着這一聲喊,何明玉條件反射站起來,大聲回應:“到!”
許嵩嶺身後跟着祝康、劉良駒、朱飛鵬,表情嚴肅:“趕緊吃完,有緊急情況。”
趙向晚放下碗筷,跟着站起。
有新案子了!
重案一組全部就位,聽許嵩嶺介紹案情。
市局接到報案,一名男子說朋友喝醉之後吹牛,一年半前殺了一個人,埋在城北郊區小河邊。
許嵩嶺嚴肅地說:“不管是酒後吐真言,還是胡亂吹牛,涉及殺人案都不能掉以輕心。朱飛鵬,馬上傳喚這名聲稱殺人的嫌疑人,讓趙向晚、何明玉參與審理過程。祝康、艾輝、黃元德,做好調查取證的準備。”
所有人都行動起來。
季昭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略顯茫然地看着趙向晚。
趙向晚拉了他一把:“你跟着我吧。”
目前還沒有畫像工作,季昭一個人落單了也不好,不如就跟着審訊這一組,說不定還能多懂一點人情世故。
醉酒男子名叫譚學儒,外形斯文清秀,一十七、八歲年齡,宿醉剛醒,人還有點迷糊,突然一群警察找上門,嚇得酒意全無。
聽說昨晚一起喝酒的朋友,一大早跑到公安局報警,坐在審訊室里的譚學儒哭笑不得:“警察同志,我那是吹牛,純粹就是吹牛。朋友們總說我手無縛雞之力,說我書生氣太濃,我就是吹吹牛。”
朱飛鵬並沒有因為他的解釋而放鬆警惕:“你交代的細節很清晰啊。”
譚學儒眉心跳了跳:“我,我那就是看偵探電影看多了,隨口說的。酒喝多了上腦,吹個牛也能抓起來?太誇張了吧!”
朱飛鵬看一眼坐在一旁安靜做筆錄的趙向晚,沒有絲毫放鬆:“把你昨晚說過的話再詳細講述一遍!”眼前譚學儒推脫得太過乾淨,反而令人懷疑。
譚學儒有些無奈,攤開雙手:“警察同志,醉話嘛,睡一覺起來就忘記了,我哪裏還記得?”
朱飛鵬冷笑一聲:“看來,你需要提醒一下。”說罷,命人將舉報譚學儒殺人的那名男子叫了進來,“你來告訴譚學儒,他昨晚到底說了些什麼。”
一看到眼前穿件棕色皮夾克、剪着寸頭的年輕男人,譚學儒瞳孔一縮:“錢勇!我們是朋友,你怎麼跑到公安局舉報我殺人呢?”
錢勇撇了撇嘴,面露不屑:“誰跟你是朋友?你連未來丈母娘都敢殺,誰敢和你做朋友?”他一說話,便露出一口因為長期抽煙而造成的大黃牙。
譚學儒牙槽緊咬,臉部肌肉顯得很僵硬:“我,我就是吹牛,你也信了?”
錢勇轉過頭看着朱飛鵬,討好一笑:“警察同志,就是這個姓譚的殺了人,埋屍棗河邊。那個……我舉報是不是有功?有沒有獎勵?”
朱飛鵬丟了一枝香煙給他:“你再詳細說說,如果譚學儒殺人屬實,給你頒一個好市民獎。”
錢勇接過煙,拿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一臉陶醉。
朱飛鵬嚴肅提醒:“室內不許抽煙。”錢勇這才依依不捨地將煙夾在右耳之上,開始複述昨晚譚學儒講過的話。
譚學儒是農村孩子,家裏父母生了七個,他是老四。高中畢業之後,在星市一家皮鞋廠當推銷員,因為長相斯文、談吐有禮,很受女孩子青睞。先後談過幾個女朋友,但都因為他家裏窮、負擔重而分手。
錢勇在皮鞋廠當工人,和譚學儒是老鄉,兩人時不時在一起喝個小酒、打打小牌,算是說得來的朋友。只不過錢勇沒什麼文化,譚學儒時不時言語間流露出一絲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令錢勇心中不喜。
昨晚夜裏,譚學儒叫上錢勇,在他的出租屋裏做了兩個小菜,一起吃飯喝酒。酒過三巡,錢勇將話題引到男女話題上。
“還是兄弟你有福氣,談了那麼多個女朋友。”
譚學儒喝得差不多了,嘆了一口氣:“談得多又有什麼用?沒一個肯嫁給我。”
錢勇好奇地問:“你跟我說說,這些女人你都上過床沒?”
譚學儒聽到這個問題,頓時來了興緻,開始滔滔不絕地吹噓自己上過的女孩,那真是燕瘦環肥、各有千秋。
錢勇一直單身,越聽心頭越熱,湊近了問他:“這麼多女人,你覺得哪一個最風騷,哪一個最來勁?”
譚學儒眼中閃過一絲眷戀,有些神秘地說:“要說辦那件事最爽、最舒服的,你想都想不到,其實不是我哪一任女朋友,而是我前任丈母娘。”
錢勇瞪大了眼睛,半天才說出一句:“丈,丈母娘?”那不得已經四十多歲?放着年輕漂亮的小妞不要,偏愛半老徐娘,譚學儒的口味這麼重?
也許是因為壓抑太久,在這個七月的夜晚,幾杯小酒下肚,譚學儒打開了話匣子,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了出來。
兩年前,譚學儒談了個女朋友,名叫虞初曉。虞初曉性格活潑開朗,父親早逝,與母親相依為命。虞初曉的母親魏清婉在省機械廠工會工作,四十剛出頭,但保養得當,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
虞初曉中專畢業,在省機械廠財務處上班,工作輕鬆、收入穩定。虞初曉的父親曾經是省機械廠的工程師,死於工傷,廠里對她們母子照顧有加,不僅分配了一套兩房一廳的房子,撫恤金也給了不少,因此虞初曉母子生活相對優渥,至少在譚學儒看來,實在是條件太好。
城裏人,有住房,中專學歷,每個月收入近一百塊,還有各種福利待遇——擁有這些條件的虞初曉是譚學儒能夠找到的最好對象,因此譚學儒對虞初曉刻意逢迎,處處討好,兩個人的感情迅速升溫,開始談婚論嫁。
虞初曉性格單純,因為父親在自己小學時便已經離世,家中只有母女一人,缺乏父愛,對溫文體貼的譚學儒印象很好,決定結婚之後便告知母親魏清婉,商量第一天上門。
譚學儒清楚地記得,見到魏文婉時正是陽春三月,他穿着新皮鞋,提着禮物走進省機械廠的宿舍樓。
省機械廠是湘省大廠,以生產重型施工機械為主。九十年代大興土木,施工機械銷量極好,因此省機械廠的效益很好,每年一到過年過節都會發錢發東西,小到肥皂、牙膏、汽水,大到成箱的帶魚、水果、米面油,應有盡有。
譚學儒一走進省機械廠的生活區,便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富足愉快氛圍。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輕鬆愉快的笑容,打招呼的時候說的話語也令人羨慕不已。
“帶魚吃完了沒?我告訴你一個辦法,用油煎了之後封在玻璃瓶子裏,娃娃們帶到學校去當零食吃,味道好得很。高蛋白,聽說還能養頭髮,小孩子長身體多吃點好。”
“唉呀,上次發的蘋果還沒吃完呢,又發了一箱桔子。我們家是雙職工,根本吃不完!”
“是啊,你說水果又不能當飯吃。好在我家小子嘴饞,每天上課的時候往他書包里塞三個,現在總算是吃得差不多了。”
譚學儒聽在耳朵里,記在心上。暗自下決心,一定要和虞初曉結婚,住到省機械廠來。他老家是農村的,家裏兄弟多,也不在乎什麼倒插門,只要讓他住到這個單位來,每天就有吃不完的米、面、水果,多好啊。
魏清婉早早準備了一大桌好菜,等着女兒的男友上門。
一開門,魏清婉的目光便在譚學儒身上快速走了一圈。小夥子個子中等,長相清秀,雖說只是高中畢業生,但眉眼間看得出來有幾分書卷氣,如果只是看他的模樣,的確很難猜得出來是個農村娃娃。
可是,還是能看得出來一些與城裏小伙不一樣的地方。
藍色襯衣衣領因為漿洗過多而泛白,衣袖邊沿有些磨毛,褲腳有點短,剛剛蓋住皮鞋鞋面,走動間露出淺色的尼龍襪子,一看就很廉價。
魏清婉心中一突,可是她聰明地沒有多問什麼,微笑招呼譚學儒坐下。
魏清婉是本地人,父母都是退休工人,條件相對不錯。丈夫去世之後旁人也介紹過幾個,但她眼光高,一個都看不上,慢慢也習慣了一個人的自在生活,沒有再婚。
譚學儒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魏清婉這樣的女性。
魏清婉雖然年過四十,但膚白貌美,長腿豐胸細腰,整個人散發著一股濃濃的成熟女性韻味,讓譚學儒的心漏跳了一拍,局促地端坐椅中,一動不敢動。
譚學儒的拘謹倒是給魏清婉留下了好印象,給他端茶倒水,隨口問了幾個問題。
“家是哪裏的?父母還在嗎?兄弟姐妹幾個?”
“皮鞋廠的收入穩定嗎?你是正式工還是臨時工?”
“單位有住房嗎?如果結婚將來住哪裏呢?”
每個問題都精準擊中譚學儒的弱點,他的額頭開始冒汗,回答問題也變得有些結結巴巴。
“阿,阿姨,我是農村人。現在紅星皮鞋廠當推銷員,是,是臨時工,按照銷量提成,每個月差不多四十多塊錢。單位沒有分房子,暫時在外面租房住。我,我是真心喜歡初曉,我想和她結婚,請您同意。”
虞初曉拉着譚學儒的手,聲音清脆地宣佈:“媽,我愛他。農村人怎麼了?我爸也是農村人,還不是一樣當上了工程師?我想和他結婚,我相信他會給我幸福的。”
魏清婉看着女兒,半天沒有吭聲。
虞初曉看母親似乎不太滿意自己的男友,便跑到她跟前撒嬌,拉着她的胳膊左右搖晃。
“媽~愛情是神聖偉大的,不應該摻雜世俗金錢。學儒雖然只讀了高中,但其實他在高中的時候成績特別好,他還是語文課代表呢。主要是因為家裏窮所以才沒有繼續讀大學,不然依他的才氣、文筆,肯定能當上一個了不起的作家。”
譚學儒被虞初曉誇得有些臉紅,但卻莫名地有了一些勇氣,抬頭誠懇地對魏清婉說:“阿姨,我家裏窮,可能幫不了我什麼。但是我願意為初曉努力,一定讓她幸福。您就同意我們吧。”
魏清婉嘆了一口氣,沒有再繼續為難譚學儒,招呼他坐下,還倒上度數低的米酒,好飯好菜地招待他。
譚學儒第一次吃到香酥鴨、八寶飯、話梅排骨、黃金蝦球,簡直驚為天人,看魏清婉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崇拜:“阿姨你的手藝真是太棒了!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菜。”
魏清婉笑了笑,往他碗裏夾了不少菜:“喜歡就多吃點。”自家女兒從小到大捧在手心裏疼愛,沒想到卻看上個農村來的臨時工,唉!
譚學儒覺得自己第一次上門表現得十分優秀,與未來的丈母娘也談笑風生,想着與虞初曉的婚事肯定沒有問題,侃侃而談。
吃完飯之後,譚學儒再次提出與虞初曉領證結婚,魏清婉卻明確表明態度:“對不起,我家初曉從小嬌生慣養,你現在條件太差,我不放心把她交給你。這門婚事,還得從長計議。”
譚學儒一聽就急了,恨不得給魏清婉跪下來:“我是真心愛初曉的。”
魏清婉性情柔和,說話也細聲細氣,但她一旦做出了決定,不容更改。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愛情可以不考慮世俗眼光,婚姻卻不行。我家初曉工作單位穩定,收入還不錯,又是中專畢業,依她的條件在我們省機械廠找一個大學畢業生綽綽有餘。初曉的爸爸是農村人,我也並沒有看不起農村人的意思,但是初曉爸爸是當時機械廠唯一一個京都理工大學機械系大學生,很受單位重視,住房、職稱很快解決。可是你呢?臨時工、收入低、沒有房子,空有一顆愛人的心,是沒有用的。”
譚學儒脆弱的自尊心再一次被打擊到,臉脹得通紅:“我還年輕,我能創造更好的條件。您要是嫌棄我學歷低,我,我去讀夜大,努力提升自己,行不行?”
魏清婉笑着點頭:“那好,你既然有這樣的志向,我支持。等你拿到大專文憑,我就同意你們結婚。”
這一下徹底將了譚學儒一軍。
自己有幾斤幾兩,譚學儒非常清楚。他在虞初曉面前說什麼語文課代表,成績優秀,那都是吹牛的。他之所以沒有參加高考,家裏窮只是其中一個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基礎太差,數學、英語差到只有個位數,壓根考不上。
不過譚學儒喜歡文學作品倒是真的,傷痕文學、武俠小說、言情小說他看了不少,《當代》、《十月》、《收穫》、《萌芽》、《今古傳奇》……各種文學雜誌他都愛看,因此養出來一份獨特的文秀之氣。
在魏清婉面前誇下海口說讀電大,但是譚學儒太知道自己的底子。1980年開始夜大流行,不少年輕人晚上讀書、白天上班,通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拿到大專文憑。可是從1985年開始,1986年開始,夜大併入成人高考,全國統一考試,由教委組織統一命題、統一考試時間和評分標準,這樣一來,想要拿到文憑就難得多。
譚學儒嚴重偏科,只有語文成績能看,但是數學、英語、理化全都一團糟,再努力,也通過不了統一招生考試。
可是牛皮已經吹出去,譚學儒沒辦法和魏清婉拉臉,只得訕笑着胡亂應承了幾句,便離開虞初曉家。
聽到這裏,朱飛鵬鄙視地看了譚學儒一眼:“就因為魏清婉不同意你和虞初曉結婚,所以你想殺了她?”
譚學儒苦笑一聲,沒有說話。
錢勇卻嘻嘻一笑:“警察同志,比這個離譜多了。你以為譚學儒殺人是為了和女友天長地久?根本不是!他那是對未來丈母娘因愛生恨,羞憤殺人咧。”
做筆錄的趙向晚抬起頭,板著臉說:“不要胡亂下結論,描述事實就好。”
趙向晚的嚴肅讓沉浸在“檢舉有功”喜悅中的錢勇收斂了許多,咳嗽一聲,繼續講他的故事。
離開省機械廠生活區之後,譚學儒對虞初曉說:“我覺得你媽媽可能看不上我,我知道,從世俗的眼光來看,我的確配不上你。可是……初曉我是真的很愛你,我捨不得你。我會努力讀書,但是書本知識丟了那麼多年,我不敢保證一定能通過成人高考。”
男友的溫柔小意讓虞初曉很感動,一再向他保證,絕不退縮,哪怕譚學儒不繼續讀書也絕對不會嫌棄他。如果媽媽不同意,虞初曉就和她冷戰。
接下來的日子,虞初曉為了表達自己的決心,索性搬到譚學儒的出租屋,兩人如膠似漆,好得跟一個人似的。魏清婉眼看着女兒越滑越深,心急如焚,卻又可奈何。她只有這一個女兒,平時嬌寵無比,沒想到在選擇對象這件事情上兩人有了分歧。
過了一段時間,魏清婉忽然單獨找到譚學儒,整治了一桌酒菜,請他吃飯,與他認真談了一次話。
說到這一次談話,譚學儒的眼角洇出淺淺的胭脂色,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就連朱飛鵬也察覺到了他的異樣,掃了他小腹一眼。
譚學儒緊張地夾起腿,生怕被人發現了什麼。
朱飛鵬冷哼一聲,對錢勇說:“也不用太詳細,你就簡單說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說了什麼要緊的話。”
錢勇只得跳過細節:“譚學儒吹噓了半天,說魏清婉雖然徐娘半老,但皮膚細滑、體態豐滿、玲瓏有致,說話軟和。她說家裏只有一套房子,如果譚學儒和虞初曉結婚難道住家裏?她也是個女人,又是死了丈夫單身多年的女人,看到他和初曉親密心裏頭也不是滋味。譚學儒說魏清婉那些話完全就是挑逗,撩撥得他春心萌動,後來酒一喝膽子就壯了,不知道怎麼的,竟然和她滾到了一起。”
這個……
趙向晚與何明玉交換了一個眼神。
何明玉沖季昭方向挑了挑眉。
趙向晚這才留意到季昭聽得有滋有味,那雙黑而亮的眼睛裏寫着“興趣”一字。
小雲雀在枝頭跳來跳去,模樣很興奮。
【皮膚細滑、體態豐滿、玲瓏有致——這個描述很有點人體速寫的感覺。我覺得我能夠畫得出來。】
【什麼叫挑逗,什麼是春心萌動?】
【滾在一起是什麼意思?是打她嗎?】
趙向晚感覺臉有點發燒,平時不管聽到什麼葷話都泰然自若的她,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不該讓季昭參與審訊過程,完全是教壞了小朋友。
偏偏季昭還未知欲很強,湊近到趙向晚身邊,盯着她微暈的眼角,繼續追問。
【為什麼一定要結婚?結了婚為什麼一定要住在一起?】
趙向晚感覺今天的審訊給季昭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此前雖然也有些關於男女之事的案件,比如翁萍芳被殺案,趙青雲作為幽會情人被查。但那個時候季昭自閉症表現嚴重,根本不願意接受外界信息,只對趙向晚的指令有感,因此大家都不覺得尷尬。
但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季昭越來越有煙火氣息,越來越接地氣,不僅會聽趙向晚的話,也開始對外界事物感興趣。今天錢勇的話,激發出對男女之情的關注點,開始產生無數個“為什麼”。
趙向晚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安靜點,正在審案子呢。”
季昭內心世界的小雲雀翅膀耷拉下來,有些無精打采。他感知到了趙向晚的迴避,悶悶地回應了一聲。
【哦……】
季昭低下頭,零亂的劉海遮住眉眼,高挺的鼻樑弧線極美,長長的眼毛眨呀眨,似鴉羽一般,烏黑細密,在眼瞼處投下一大片青影。
畫面太美,趙向晚有些心軟,悄悄伸出手,右手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觸了觸。
睫毛抖動了一下,忽然揚起,季昭那雙黑似黑玉的眼睛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