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柳福妹 你把兒子還給我!
審訊室里,一片寂然。
每個人的心臟都急速跳動。
太可怕了。
身為公安系統的領導,知法犯法、貪贓枉法,把警察職責的八個字“正義、公平、法律、良心”全都拋之於腦後。
指使他人行兇,謀殺自己的女兒!
雖然不是親生的,但也是養了二十年,尊敬喚他一聲“爸”的女兒啊。他怎麼就狠得下心來下手?
許嵩嶺此刻感覺渾身上下不自在。只要一想到前不久武建設率隊來到市局重案組詢問案件進展,要求儘快將嫌疑犯抓捕歸案,他就感覺人民警察這四個字被玷污。
人民警察守護人民群眾,讓一方安寧,建一方凈土。可是武建設呢?危害群眾、破壞安寧、毀滅凈土。將手伸到監獄,為罪犯提供舒適環境、任意減刑,這樣的人,簡直該殺!
柯之卉終於反應過來,瘋狂掙扎。她雙手銬在鐵椅扶手無法大幅度活動,掙扎間手銬與鐵椅撞擊發齣劇烈的聲音。
“哐!哐!”聲在空蕩的審訊室迴響,雜亂無章的節奏感,彰顯着柯之卉被人戳穿事實之後的恐慌。
她開始尖叫:“沒有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說,沒有人指使我,我就是瘋了,看不慣周如蘭想要撞死她,你們把我抓起來吧,你們把我判刑吧,我什麼也沒有說!我什麼也沒有說!”
【不能讓警察懷疑武建設,絕對不能!他是公安廳的大領導,他底下有好多人,兒子還在他直管的監獄。如果知道我供出他,兒子肯定會被他派人害了,我只有這一個兒子,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他就是我的命,絕對不能讓警察知道是武建設指使我殺人。】
趙向晚安靜地看着她發泄情緒。
趙向晚不行動,審訊室的其他幾名警察都沒有動。
等到幾分鐘之後,又喊又叫的柯之卉疲憊不堪,幾近脫力,終於頹然癱坐在椅中喘粗氣。
趙向晚淡淡道:“我們審訊室的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指認武建設脅迫你謀害周如蘭。”
許嵩嶺明白過來,抬手握拳放在嘴邊,咳嗽一聲:“小朱,你做好筆錄沒?”
朱飛鵬立馬點頭,揚了揚手中筆錄:“記好了,柯之卉剛剛承認,武建設脅迫她行兇。”
周如蘭看了趙向晚一眼,輕輕點頭:“是,我聽得很清楚,柯之卉認罪態度良好,說她背後有人指使,應該可以減刑。”
一想到武建設的手段,柯之卉嚇得魂飛魄散,聲音嘶啞:“不不不,我沒有說,我什麼也沒說。”
趙向晚一挑眉:“沒說什麼?”
柯之卉完全被她的審訊搞得昏頭昏腦,不由自主地順着她的問話回答:“武建設指使我開車撞周如蘭。”
趙向晚點頭微笑,身體向後靠了靠:“是,就是這句話,您剛才說得很清楚,朱警官請記下來。”
柯之卉使勁搖頭,晃得眼前全都花了:“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說那句話。”
朱飛鵬停下手中筆,抬頭問:“你沒說哪一句?”
柯之卉這回學聰明了,閉口不言。
趙向晚目光似電,看着柯之卉,聲音緩慢而清晰:“這份筆錄,我們會上交省廳,武建設也會看到。監獄裏他的人會怎麼對付陸天賜,那我們就管不着了。”
一語戳中柯之卉的內心。
她這一生,順風順水。從小父母精心撫養,嫁個老公年紀雖大了點,但對她貼心呵護,又很能賺錢,穿金戴銀開豪車,一切都好。
唯一折騰她的,就是陸天賜這麼個兒子。
十月懷胎的兒子、費盡心力養大的孩子,從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到年少意氣、風流倜儻。這是她一生的心血、最大的驕傲啊,怎麼能因為撞人致死就坐牢受苦呢?
柯之卉願意付出一切,只為兒子平安歸來。
哪怕是殺人,她都敢。
可是,她怕,她怕兒子出意外。
如果讓武建設知道她背後反水,把他供了出來,不等武建設下馬,他只需要一個電話,就能立刻實施報復。
柯之卉太知道武建設的手段,如果他想,陸天賜絕對活不成!
冷汗從頭頂流下,一滴一滴,滴落在柯之卉大腿上。
她的腦袋一寸一寸地抬起,直至與趙向晚視線平齊。柯之卉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不得不承認,面對眼前這個目光銳利無比的趙向晚,唯有放低姿態、積極配合,才能為兒子、為自己找到一線生機。
“我,我應該怎麼做?”柯之卉微微歪頭,眼中滿是懇求。
看到柯之卉歪頭,露出代表人體命門的喉嚨,趙向晚知道,她已經臣服。
趙向晚的聲音冷靜而堅定:“老實交代。”
一個人的力量或許弱小,但如果大家齊心協力,一定能和武建設戰鬥到底。
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柯之卉終於開始說實話。
隨着柯之卉的講述,武建設龐大的罪惡關係網終於掀起冰山一角。
派出所、監獄、戒毒所……
越聽越心驚,許嵩嶺如坐針氈。
審訊一結束,許嵩嶺直接往彭康副局長辦公室彙報,兩人緊閉房門商量,此事涉案人數太多、情節太過嚴重,絕對不能走漏一絲風聲。以武建設的能量,稍有不慎讓他察覺不對,不僅罪證很快就會消除,在場的所有人都會有危險。
趙向晚送周如蘭回去。
兩人一路沉默,從審訊室沿着長長的走廊慢慢往外走,直到站在市局大樓門口,周如蘭這才停下腳步,抬眼看向趙向晚,聲音有些暗啞:“我,我不知道……”
趙向晚輕聲安慰:“如蘭姐,你別想太多,這件事不是你的錯。”
別說周如蘭不知道,就連省廳那麼多同事、領導,不都認為武建設正直廉潔、奉公守法嗎?
周如蘭的內心沉重無比。
尊敬了十幾年的繼父是個罪無可恕的人,引以為豪的武副廳長是個背叛警察職責的貪官——哪怕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哪怕內心產生過深深的懷疑,但親耳聽到,如此清晰地了解到這一點,她的情感上依然覺得難以接受。
這一刻,她忽然能夠理解母親的艱辛。
母親是個善良溫柔的人,體恤弱小、憎恨邪惡,以身為人民警察而自豪。可是武建設呢?陰險狡詐、貪婪無恥,為罪犯撐起一把保護傘。作為武建設的枕邊人,她一定非常無助吧?
想到母親近二十年婚姻所遭的罪,周如蘭心如刀絞。
趙向晚聽到周如蘭的心聲,也為苗慧感到不值。苗慧與武建設,一個白、一個黑,一個陽光一個陰暗,三觀完全不一致的兩個人,竟然做了這麼久的夫妻,不得不說武建設太擅長偽裝。
兩人相對無語,一時之間氣氛有些凝滯。
周如蘭打起精神來笑了笑:“向晚,真的非常謝謝你。今天如果不是你負責審訊,恐怕柯之卉什麼都不會說。”
趙向晚搖了搖頭:“不客氣。”
周如蘭性情內斂,深深地看了趙向晚一眼,眼裏滿是感激與信任。在她心中,已經將這個妹妹的同學視為知己。
周如蘭:“就送我到這裏吧,我回醫院后就讓何警官回來。”苗慧現在昏迷不醒,身邊離不得人,周如蘭下午來市局認人,重案組安排何明玉頂班。
趙向晚點點頭:“行。”筆錄做得最好的,還是何明玉,等她回來朱飛鵬的工作量就能減輕一些。
兩人正要告別,許嵩嶺匆匆趕來,神情有些興奮:“來了,來了。”
周如蘭不解地看着許嵩嶺:“什麼來了?”
趙向晚卻知道前因後果,看一眼四周,湊近周如蘭耳邊,輕聲道:“咱們回辦公室再說。”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武如欣想辦法拿到武建設與武如烈的頭髮,裝在證物袋中交給趙向晚,然後由趙向晚拿回市局交給許嵩嶺。
許嵩嶺聯繫遼省戰友,派朱飛鵬送去遼省刑事技術中心進行檢測,再由挂號信寄回星市公安局重案組。
整個環節只有武如欣、趙向晚、許嵩嶺、朱飛鵬四個人知道,絕不假手於人。武建設在省廳、市局耳目眾多,只要讓他發現一絲端倪,恐怕這事就辦不成了。
周如蘭再次折返,許嵩嶺將她帶回自己的獨立辦公室,鄭重其事地鎖上門,搞得周如蘭有點緊張,唯有靠近趙向晚才能找到一絲安慰。
趙向晚問:“許隊,結果怎麼樣?”
許嵩嶺從口袋裏取出一封郵局寄來的挂號信,交給周如蘭:“你自己看吧。”
第二次打開親子鑒定報告單,周如蘭有了經驗,熟練地翻到最後一頁,直接看結果。
——支持武建設為武如烈生物學父親
看到報告末尾這一行字,周如蘭面色陰雲密佈。雙手開始顫抖,有點拿不住這薄薄的幾頁紙。
果然!果然!
所有懷疑都落到實處。
武如烈真的是父親的私生子!
母親這麼多年的付出與艱辛餵了狗!
趙向晚看一眼周如蘭,擔心她撐不住。
周如蘭的眉宇間卻多了一絲堅韌:“我沒事。”這一段時間家裏發生太多的事情,她被迫面對所有風雨,不斷成長。
許嵩嶺的聲音里多了一絲冷意:“在組織的監督下,武建設都敢造假,在親子鑒定報告上動手腳,可見他心理素質有多強、手段有多老練。你先別聲張,咱們佈置好了再動手。”
周如蘭顫抖的雙手漸漸恢復平靜,繃著臉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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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照舊,武建設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到醫院看望苗慧,兩個女兒見到他時畢恭畢敬,這讓他感覺很愉悅。
武如欣沒有再提留下周如蘭的話,還是和以前一樣,像只乖巧的小鵪鶉。以前她被苗慧照顧得很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現在她學會了照顧人,每天幫母親翻身、擦身,還知道關心他這個父親白了頭髮。
周如蘭鄭重向他道歉,態度誠懇端正:“爸,對不起,是我誤會了您。您大人大量,請不要與我計較。您放心,我說話算話、認賭服輸,請調報告已經提交,等母親的狀況穩定下來之後,我就會離開星市。”
一直以來懸在心上的那塊石頭落了地,武建設感覺現在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苗慧昏迷不醒,不用再在她面前裝清高、扮深情。周如蘭馬上就要離開星市,不用再看到那張酷似周江勇的臉龐在眼前晃悠。
自己的親骨肉一個乖巧懂事,另一個聰明好學,將來都會是他事業的助益,多麼完美!
夏日的清晨,天氣涼爽,風裏送來陣陣花香。
省公安廳的家屬區與辦公區只隔一條馬路,武建設走出家屬大院,與警衛點頭問好之後,緩步往省廳辦公區走去。
武建設有個好習慣,每天總會提前半個小時到達辦公室。旁人都說他愛崗敬業,只有他自己明白,他這是為了避免上班路上不斷與同事打招呼。
剛剛走過馬路,忽然從省廳大門邊竄出來一個神情憔悴、衣着土氣的中年婦人,撲通一聲跪在武建設面前,拚命磕頭:“領導,領導,求你把兒子還給我!”
武建設站定,皺眉看着眼前婦人。
夏日炎炎,她穿一件斜襟長袖藍布大褂,一條黑色長褲,一雙老布鞋,汗水打濕了她的額前頭髮,緊緊貼在額頭,整個人看上去很是狼狽。
身為省廳領導,武建設偶爾也會遇到來單位喊冤的老百姓,他溫聲道:“你有什麼問題,找省政府信.訪.辦……”
一句話沒有說完,那女人已經攀上他褲腿,哀求道:“你是大領導,為什麼要搶我兒子?你把兒子還給我啊。”
武建設感覺有些莫名其妙,有心想要一腳踢開眼前瘋子樣的婦人,但眼睛餘光正看到走過來兩名身穿制服的同事,只得忍耐着彎下腰:“什麼兒子?你丟了兒子就直接去派出所報警,如果有什麼冤情直接去信.訪.辦,來這裏鬧騰,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警衛也察覺到這裏的異樣,快步跑過來,想要將婦人從地上拉起來。
那婦人一見到身邊人多起來,忽然就爆發出一陣劇烈的號啕:“你別打發我,我找的就是你!是你帶走我兒子,你把他還給我——”
武建設內心升起一陣不妙的感覺,再一次凝視細看,努力在腦海中搜尋着這張面孔。
土氣的打扮,花白的頭髮,愁苦的眼睛,老實巴交的模樣——什麼時候自己見過這樣一個女人?還搶了她兒子?
武建設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死死盯着這個婦人,一個絕對沒有想到的名字從腦子裏蹦噠出來:柳福妹?
柳福妹,戰友孟偉的妻子。
十五年不見,她怎麼找到這裏來?
柳福妹跪在地上,揪着武建設的褲腿,抬起頭來,眼中滿是淚水:“領導,領導,你把我兒子帶走了十五年,求你把他還給我啊。當初我家裏有難處,孟偉剛走,我一個人養不大兩個娃,只能把二毛交給你撫養。你明明帶走二毛的時候答應得好好的,每年會帶他回來給孟偉上香,讓他和大毛兄弟倆見面,可是……你一走就是十五年,什麼消息都沒有,你把我家二毛還給我!”
心跳如擂鼓,武建設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因為苗慧跳樓,汪清泉已經盯上他,周如蘭舉報了他,他與武如烈的親子鑒定剛剛做完。好不容易親子鑒定順利過關、柯之卉承擔所有罪名,現在柳福妹出來一鬧,再被領導注意到怎麼辦?
武建設努力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彎腰扶住柳福妹的胳膊,態度和藹而親近:“剛才沒有認出來,沒想到是弟妹。這樣,你先起來,我帶你到招待所安頓下來,有什麼事我們慢慢說。二毛讀高中了,因為讀的是寄宿學校,周末才能讓他來見你。你別急啊,這件事情是我沒有處理好,你先起來吧。”
柳福妹卻不肯起來,她轉過頭大聲喊:“大毛,大毛,你來給你武伯伯磕頭,讓他把你弟弟還給我們!”
一個肌膚黝黑、細眉細眼、瘦小單薄的少年背着行李快步跑來,武建設抬頭看去,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這個少年,是戰友孟偉的大兒子孟田生,小名大毛,與柳福妹口中的二毛是雙胞胎。
如果孟田生與武如烈同框,根本不需要親子鑒定,誰都能看得出來,這倆不是親兄弟。
孟田生容長臉、單眼皮、塌鼻子、薄嘴唇;
武如烈國字臉、雙眼皮、高鼻樑、厚嘴唇。
小時候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兄弟,哪怕分離十五年,也不至於長相差得這麼遠吧?
武建設對外宣稱,他抱養了戰友遺孤。現在戰友遺孤就在眼前,和武如烈是雙胞胎,面容卻絲毫不像,怎麼解釋?
從所未有的心慌感湧上來,武建設眯了眯眼,微笑着在跑近身邊的孟田生肩膀上拍了拍:“大毛長這麼高了?真好啊。這是剛下火車嗎?還沒吃早飯吧?走,伯伯帶你們去吃點東西。”
孟田生不習慣武建設的親近,向後退開一步,抿了抿唇:“我要見弟弟。”
武建設再一次彎腰扶起柳福妹:“我就住在這裏,放心吧,跑不了。走,你們跟我來。”
柳福妹卻不肯跟他走,一臉的執拗:“我不跟你去。我信不過你!你帶走二毛的時候說得那麼好聽,可是一走就沒有再回來,連封信都沒有寄回來過。十五年啊,我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過二毛,那是我的兒!”
正是上班高峰期,武建設本來提前了半個小時出門,但沒想到在這裏被柳福妹纏住脫不得身。感覺到身邊越來越多的人,武建設內心開始焦躁。目光一掃,武建設叫住一個自己信任的人:“老羅,你把這兩個人帶到招待所,好好接待。”
被點到名的人是省廳辦公室副主任羅志友,他從人群中走出,笑容滿面,半強迫式地拿過孟田生手中包袱,打着哈哈:“走走走,我帶你們先安頓一下。我們武廳長今天上午有個非常重要的會議,要是耽誤了公安廳的大事,兩們也承擔不起責任,是不是?”
柳福妹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被這一句“耽誤公安廳大事”給嚇退,縮着肩膀,緊張地說:“我不是鬧事,我不是鬧事,我就是想見見我兒子。”
孟田生一直在鄉下生活,也是個老實孩子,陡然被人搶了行李,緊張地想要拿回來,壯着膽子喊了起來:“你幹嘛搶我東西?還給我!我們沒有鬧事,武伯伯是我爸的戰友,收養了我弟弟,我們就是過來見見我弟弟。”
但凡在省廳工作一段時間的人,都知道武建設收養戰友遺孤的故事,一聽這話,便議論起來。
“哦,原來是如烈的家裏人找過來了。”
“奇怪,當年省廳表彰武副廳長的時候,我記得內部通報說是戰友遺孤,家裏人不肯養,所以才抱回家中撫養。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如烈的家人,現在怎麼突然跳出來母親和哥哥?”
“可不是?聽他們的口氣,好像武副廳長抱走孩子的時候答應過每年要回老家一次,可是食言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武副廳長做得不地道啊。”
“這不成了搶孩子嗎?他和苗慧又不是沒孩子,幹嘛搶人家的?”
眾人的議論聲傳到武建設耳朵里,他的臉色越來越黑。
眼前這對農村母子有股子農村人獨有的執拗,令他感覺棘手。如果是單純鬧事的,可以讓警衛把他們趕走,但他們是自己戰友的妻兒,長久以來的“義薄雲天”人設讓他不得不熱情、耐心面對。
武建設咳嗽一聲,示意羅志友把行李還給孟田生,微笑道:“你們別著急,我這就帶你們去見二毛,好不好?”
柳福妹有些意動,但她似乎想到了什麼,搖了搖頭:“我不,我就在這裏等着。這裏是公安廳,是最公正、最厲害的地方,我就在這裏等。你把二毛帶過來給我看看,我就在這裏見我兒子。”
武建設沒想到到柳福妹這麼油鹽不進,有些頭疼,抬頭在眉心揉了揉。
他的幾名手下過來試圖勸服柳福妹母子,卻都被堅定的柳福妹拒絕,她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搶地起來。
“我要見我兒子!我要見我兒子!武建設是大領導,我們鄉下老百姓鬥不過,我就在這裏等着,你們去把我家二毛帶過來。”
武建設哪裏敢把武如烈帶到這裏來?同卵雙生兄弟,哪怕十五年不見,也不至於長變形了吧?“兄弟倆”同框,謊言立馬拆穿。
他暗自咬牙,恨不得把柳福妹母子掐死,但眾目睽睽之下,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苦着臉安撫:“弟妹你放心,我這就去寄宿學校接孩子,你們何必守在省廳大門口,這有損公安廳形象啊,是不是?”
話音剛落,一道清朗的聲音從人群中響起:“如果你們信得過我,不如到我辦公室去等?”
武建設轉過臉去,正對上一雙帶着審慎的眼睛,正是汪清泉。
怎麼哪裏都有他!武建設眼眸暗了暗,強笑道:“汪副廳長,您可是大忙人,這是我的家務事,就不勞煩你了。”
汪清泉微微一笑:“最近武副廳長的家務事挺多,我既然已經管過一回了,就不怕再管一回。”
說完,汪清泉走到柳福妹面前,自我介紹道:“同志你好,我是汪清泉,紀檢監察組組長,專管領導幹部的紀律作風問題。您要是有什麼情況,找我反映,一定為你作主。”
柳福妹看向兒子。
孟田生點了點頭。
柳福妹這才放心地鞠了一個躬:“汪領導你好,我是柳福妹,武建設十五年前帶走我的小兒子,我這回過來就是想見見我的親生兒子。”
汪清泉點點頭:“親生骨肉分離十五年,見見也是人之常情。”他再看向孟田生,“這是?”
柳福妹把兒子拉到身邊:“這是我的大兒子孟田生,和武建設帶走的小兒子是雙胞胎,兄弟倆長得一模一樣。”
這句“一模一樣”一說出口,旁邊見過武如烈的同事同時發出“哦——”的一聲,意味深長。
“不能吧?武如烈是我看着長大的,高大、帥氣、濃眉大眼,哪裏像了?”
“武副廳長不是說,武如烈是戰友遺孤?嘖嘖嘖……”
“慎言、慎言。”
聽到身旁嗡嗡響起的議論聲,愛面子的武建設面沉如水,內心焦躁無比,到底是哪裏出了錯!為什麼會這樣?
周如蘭舉報,他可以把事情安排得周周到到,只要是能夠人為操縱的,武建設駕輕就熟,一紙偽造的親子鑒定報告,就能把周如蘭、汪曉泉的嘴堵得嚴嚴實實。
可是柳福妹這一通亂來,絲毫不顧忌形象、不講科學、不管證據,執拗地拖着孟田生在省廳門口又是跪又是鬧的,完全打得武建設措手不及。
亂拳打死老師傅,就是這個感覺。
汪清泉看着柳福妹那張憔悴的臉,嘆了一聲:“可是,武副廳長對大家說,是你們養不起孩子,所以自願放棄撫養權。”
柳福妹連連搖頭:“不是不是,鄉下雖然窮,但沒哪家捨得把兒子送人。如果不是武建設說每年會把二毛帶回來上墳,我肯定不會同意他把二毛帶走。”
武建設在一旁聽得心頭火起,大聲道:“柳福妹,你說話要負責任!”當年明明是柳福妹哀求他,說自己沒辦法同時撫養兩個孩子,二毛身體弱怕養不活,否則他根本想不到李代桃僵這條路!
戰友孟偉受傷後退伍,回到老家農村務農。孟偉曾經在戰場上救過武建設的命,病重之前給他寄了一封信,希望他能照顧家裏。武建設原本不想去,但這封信被苗慧看到,她心地善良,催促他出發。為了維持在妻子面前的形象,武建設被迫請假前往千里之外的鄂西北鄉村。
火車轉汽車再轉渡船,最後靠雙腿走了十幾里山路,那裏交通很不方便。等到武建設終於到達,孟偉已經病逝,只留下柳福妹和兩個剛滿月的兒子。
孟家村莊地處偏僻,土地貧瘠,村民生活艱苦。柳福妹死了丈夫,傷痛欲絕,斷了奶水,兩個兒子根本吃不飽,一個個餓得黃皮寡瘦,哭得嗓子都啞了。要不是有同村人時不時接濟點米湯,早就餓死了。
柳福妹見到武建設,看他一臉正氣,又說是丈夫戰友,絲毫懷疑都沒有,央求他帶走一個兒子,不然兩個都活不下來。
武建設看到眼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奶娃娃,忽然想到小情人云麗雅也剛剛生下兒子不久,腦中突然便產生一個念頭——雲麗雅還在讀書,生性跳脫,能夠哄她生下嬌兒已經是極限,絕對不會再安心養孩子。不如把兒子帶回家去交給苗慧撫養,假託是戰友遺孤,苗慧心善,一定會盡心儘力。
等將來雲麗雅讀完書安頓下來,再讓他們母子相見,完美。
至於眼前這個二毛應該如何處理,武建設冷笑一聲,只能對不住了,孤兒院那麼多,隨便找一家送過去就行。
換了孩子又怎麼樣?柳福妹這樣的鄉下女人一輩子沒有出過鎮,哪裏找得到自己?
有了這個念頭,武建設便應承下來,隨口哄了柳福妹幾句。每年回村給孟偉上墳?開什麼玩笑,這裏與星市相隔千里,交通不便,誰會年年回來?
為了斷絕關係,武建設除了自己姓武,連工作單位都沒有告知,也是村民老實純樸,又趕上柳福妹人生低谷,就這樣問都沒問把二毛交給了武建設。
一心認為天高地遠、此生不會再見的武建設就這樣抱着二毛離開,到了珠市之後與情人云麗雅見了面,兩人一合計,雲麗雅欣然同意,從保姆手中抱過兒子扔給武建設,略帶嫌棄地說了一句:“謝天謝地,趕緊把他抱走吧。”
那時雲麗雅二十歲,還在珠市會計學校讀大專,休學半年生下兒子,她早就煩死了。聽到武建設說可以帶回身邊撫養,她半點不舍都沒有,高高興興就丟給了他。反正是武建設的親生兒子,肯定不會虐待他。聽說苗慧是個非常好的母親,生養了兩個女兒有經驗,那就讓她養着吧。
雲麗雅雖然年輕,其實目的性很強。攀上武建設是因為他有錢有勢,能夠幫她擺脫貧窮的原生家庭,獲得更好的資源。給他生個兒子,換來出國留學的機會,她覺得值。
武建設抱着武如烈回了家,可憐的二毛則被送到珠市城郊的福利院。
現在柳福妹突然出現在眼前,武建設感覺有一個巨大的網在向他罩過來。
——她一個農村婦女,連自己叫什麼名字、在哪個單位上班都不知道,哪來的能力精準找到星市省公安廳?
——她怎麼知道帶着大毛過來,站在省廳門口喊冤?
——汪清泉怎麼恰到好處地出現,願意兜攬這攤爛事?
想到周如蘭舉報、汪清泉迫使他進行親子鑒定,武建設的臉色變了,陰沉着臉說:“老汪,這是我的家事,你不要插手。”
汪清泉冷笑一聲:“家事嗎?我看這件事已經不是家事!”當年武建設撫養戰友遺孤這件事還被記者報道,省里給他頒發了向善好警察的證書,人人誇讚。現在真相浮出水面,武建設哪裏配得上“向善好警察”這個稱號!
武建設還要再說什麼,汪清泉已經叫來兩名手下:“你們帶上介紹信,到寄宿學校把武如烈接過來,讓他來……認,親!”
認親兩個字,汪清泉一字一頓,彷彿重鎚,狠狠敲打着武建設的靈魂。
眼看着躲不過去,武建設低頭不語,在腦中快速思索對策。
汪清泉當先邁步:“武副廳長,走吧!”
武建設只得跟上。
柳福妹、孟田生也跟在他倆身後,走進省公安廳的大門之中。
剩下圍觀群眾都瞪大了眼睛,竊竊私語起來。哪怕進了辦公室,依然在討論這件事情的主心人物——武建設。
“聽說那家生了一對雙胞胎,其中一個給了武副廳長,是不是真的?”
“雙胞胎?我看到了那個大的,和武如烈實在是一點也不像啊。”
“有可能是異卵雙生?”
“不會不會,我聽那個女人說了,小時候一模一樣。就算是生長環境不同,但遺傳基因變不了,不可能差別那麼大。”
“我看吶,武如烈那孩子長得和武副廳長有六、七分相似,搞不好是他在外面生的私生子!”
“把私生子抱回家,冒充是戰友遺孤,我呸!”
到了這個時候,誰還在乎什麼親子鑒定?一張臉就是最好的證據!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柳福妹一大早在省廳門口鬧騰,瘋了一樣找武建設要兒子的事情被傳得沸沸揚揚。
武如欣也收到消息,慌忙火急地找到在醫院陪護的周如蘭:“姐,如烈的家裏人找過來了。”
周如蘭微笑:“真來了?挺好。”
武如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姐,是不是你讓人找來的?”
周如蘭搖頭:“我沒有那麼大的能量。”
周如蘭聽從趙向晚、許嵩嶺的建議,選擇隱忍,同時也叮囑知道內情的武如欣閉口不言。但是姐妹倆都知道,平靜的河面之下有暗流涌動。
現在,應該是汪曉泉出手了。
周如蘭有些小興奮,悄聲對武如欣說:“我在這裏守着媽媽,你去瞅一眼,有什麼事回來告訴我。”
終於有人撕下武建設那張虛偽的嘴臉,真好。
武如欣懂得姐姐的心思,將她拉起來:“姐,你守一夜也累了,換我來吧。你去打聽打聽,別讓旁人敗壞了媽媽的名聲。”
經歷母親跳樓、父親背棄家庭之後,武如欣突然長大了。
以前她見到父親像只小鵪鶉,現在她敢假裝關心他頭頂白髮,悄悄拔下幾根藏在掌心;
以前她總是嫉妒姐姐,覺得姐姐的衣服更漂亮、長相更討喜,母親更喜歡姐姐,現在她理解了周如蘭的脆弱與難處,願意與她一起並肩作戰。
周如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內心很欣慰:“那好,我去看看。”
夏天太熱,打着石膏太悶,容易引發皮膚炎症,醫生拆掉周如蘭右手石膏,上了夾板,在頸脖上吊著繃帶,行動略顯不便。
剛走到省廳門口,幾個熟人都關心地詢問:“如蘭,你的手怎麼了?”
周如蘭微笑回應:“摔了一跤,跌斷了手骨,沒事。”
寒暄幾句,周如蘭徑直往汪曉泉辦公室而去。
剛剛靠近,便聽到裏面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武建設,你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