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隱忍
王導看著兒子不做退讓，忽然覺得這個王恬，已經不像一個少年了，道：“那你認為父親看不起琅琊王嗎？”
王恬搖頭，道：“這我不好判定，我想知道父親是怎麼想的。如果父親看不起琅琊王，那我就理解父親支持他的原因了。”
王導沒有看他，低頭道：“就當你說的成立，那你打聽這些有何緣由？”
王恬道：“父親沒有不臣之心，不代表別人沒有。恬兒支持父親的做法，擁戴一個平庸之人，對於我們門閥而言，是利大於弊的。”
王導疑惑的看着王恬，他有些搞不懂他說的話，一方面驚訝於他的洞察力，其實扶植司馬睿，除去與司馬睿的交情，更多的是出於對家族利益的考慮。畢竟司馬睿勢單力孤，一旦他登基，對於琅琊王家，將不得不依靠王家的幫助，那樣家族就會獲取極大地政治權利。另一方面，聽他所言，似乎對於這種狀況，還深有憂慮。
王恬心中明白，一旦司馬睿登基，那麼即將面臨著皇室的收權行動，王恬穿越到此，他不想被混亂不堪的內亂影響平靜的生活。
王導作為他的父親，他知道他的為人，這個父親就像是調和各種勢力得潤滑劑，可是一着不慎，就可能九族全滅。
“我不明白你嘴裏所說的不臣之心是指誰？”王導有些慍怒於王恬的信口開河，王恬心中卻在想着其它，他熟知歷史的變動，雖然並不能完全把握其中的脈絡，但是他知道，有些歷史似乎與他熟記的歷史產生了出入。
眼下最大的明證就是，石勒居然有實力南下，這意味着什麼？那自然是歷史已經有了變動，所以，他不敢保證琅琊王家是否可以高枕無憂，士族看似顯赫，可是在這亂世之中，一旦遭遇兵災，往往全族覆滅。
問父親這個問題，就是想清楚地知道他的態度，扶植司馬睿有助於琅琊王家的政治特權不假，可是他卻忽視了皇權有可能帶來的反噬，這種反噬甚至直接將整個國家都可能摧毀。
他心中所想的，不僅僅是依靠皇權這種天生給中國人的封建觀念，他要建立一種新的觀念，這種觀念會基於一種新的認識，那就是士族取代整個皇權，模仿西歐封建社會，建立起一種貴族政體，因為在中國歷史上，只有魏晉南北朝最有機會構建這樣的體制。
這種體制會在某種程度上削弱封建社會的集權型，但是不是王恬所要考慮的，他出身士族，他心中所想的，自然就是讓士族成為一個龐大的階層。
歷史上，即使是處於巔峰時期的士族階層也沒有取得中世紀西方貴族的權利，他們沒能在地方上擁有行政權和軍事權。不管在中央有多高的官職，不管在地方上有多大的莊園，他們終究沒能掌握獨立行政權。
士族可以霸佔山川湖泊，但是這些只是他們的私人產業。私人財產權在中國並不是特別值錢。西方的封建領主可以指着土地說：“那個是我的！”可是中國的士族要說這話，心裏就會發虛，那些土地在屬於他們的同時，也屬於整個帝國。普通之下，莫非王土，這句話幾乎就成了貴族獨自壟斷土地所有權的噩夢。
西方貴族的土地所有權有法律、習俗和意識形態的強力支撐，而在中國，他卻是可疑、變動，無法預測的。在封建社會，那些士族可以通過蔭客制佔據大量的人口，甚至是吸納很多人才，但是國家高層，或者說皇權絕不會正式放棄對依附着的管理，一旦司馬睿登基上位，他第一步要做的的就是與士族爭奪這種對土地和人口的控制權，這是皇權的本質，他們代表着正統，光是這一條，遲早有一天，士族就會被皇權狠狠地踩在腳下，化為一縷青煙，徹底的消失。
王恬生在這個時代，他思考的角度，不是為國，不是什麼民族大義，他只要享受高高在上的士族生活，光着一條，他就不容許任何人來破壞。
可悲的是，士族從來就沒有超過這個方向努力過，他們做不到西方金字塔式的的人身依附。
俄國的領主曾對農奴說：“我屬於沙皇，你們屬於我，沙皇可以對我下命令，但不能對你們下達命令。”這正是西方所說的，領主的領主，不從屬於國王。
歸根溯源，士族沒能把自己的力量真正的地方化。也就是將地方的行政權、軍事權變成世襲權利。士族在最強盛的時候，也是局限於建康。這些三心二意的士族不可能建立西方那種擁有較強獨立性的貴族領地。
王導見兒子恍若沒有聽見自己的話，走神已久，不禁咳嗽數聲，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一份憂慮，王恬也回過神來，知道自己又胡思亂想了，沉聲道：“恬兒只是擔心，並不是特指誰有不臣之心。所以想告訴父親這些，讓父親多多小心。”
王導起身，道：“我到現在也沒有聽懂你在說什麼，吞吞吐吐，隱晦艱澀，今晚就在這裏反省，看來是真的中了魔怔。”
王恬見父親怒氣沖沖的出了廳堂，有些無奈的笑了，有些東西，他哪敢說出來，他若是說以後伯父會造反！司馬睿會對付我們王家！父親他肯相信嗎？
夜色漸濃，王恬跪坐在地，心中思量什麼，過了很久，他深深嘆了一口氣。他開始梳理自己的思路，或許來到這個世界，他就是個不安分的因子，不去安心享受自己的世家生活，偏偏疑心病似的覺得有人會對自己不利，一直在籌謀着如何去對付潛在的危險。
王恬越想越不對勁，突然，心神一松，他像是明白了什麼，面露微笑，閉着眼睛，跪坐在廳堂之中。
王導不知道何時走到了廳堂門前，看着面帶微笑的王恬，有些奇怪，他很想知道這個兒子腦袋裏面到底在想些什麼。之前，他出了廳堂，越想越不對，他說的話，似乎隱含着一些什麼東西，或者說是在暗示着一些。
只是，王導並不能完全理解。看了半晌，王導搖頭離開，抬頭看向夜空中的圓月，悠悠道：“明年此時，不知時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