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沉默了一陣之後，李小生站起來看着手錶迫不及待地說，“現在還不到九點，我想去趟縣城。”
姜麗麗想了想說，“我跟你一起去，你去找鄭醫生，我去衛生局了解情況，你看行嗎？”
“行！”李小生欣然同意說，“那咱們就分頭準備吧。”
說罷，兩個人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李小生回到家裏，簡單地準備了一下后對二粉說，“我去趟縣城辦點事，下午回來，要是李福他娘來了，你就接待一下，熱情一點，別讓老太太感到不自在。”
“你就放心去吧，我一定會安排好，保證讓她高高興興的。”
“那我就謝謝你了！”李小生高興地在妻子的臉蛋上親了一口，就急匆匆推着自行車出了大門。當他來到醫院門口的時候，姜麗麗正好也推着自行車從衚衕口走了出來，於是他們便跨上自行車順着通往縣城的公路，飛馳而去了。
一路上，他們很少說話，直到上了那個陡坡，實在蹬不動了，才下來推着走。
“小生，找鄭醫生你千萬要避開人們的視線，現在是敏感時期，你也不要在衛生局露面。”姜麗麗氣喘吁吁地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我也不知道鄭醫生現在是個什麼處境，我該怎麼跟他說啊！”李小生憂心忡忡地說，“這老頭脾氣很大呢，誰知道他能不能聽進去，能不能理解呢！”
“你就如實地說，我估計他能理解。這老頭雖然很倔，很固執，經過這麼多年的挫折和壓制，他習慣了，也看開了，我想他會很相信你，也很支持你的。中午咱們也別下飯館了，我買上吃的就在水庫邊的那塊大石頭上等你。”
“呵呵，你還有這閒情逸緻啊！”
“管他呢，我看沒什麼大不了的，該放鬆還得放鬆，這叫解壓！”
翻過陡坡，縣城就出現在眼前，於是他們又跨上了自行車。不一會兒功夫就進了縣城。李小生忐忑不安地來到醫院，他把自行車放在一顆大樹下，就躡手躡腳地來到鄭醫生的門診室門口，輕輕敲了敲門，屋裏沒有反應，然後又敲了幾下，依然沒有反應，就在這時，隔壁的門嘎吱一聲開了，一個身穿白大褂，戴着眼鏡的中年女醫生探出半個身子來，她上下打量着李小生問，“你找誰啊？”
“鄭醫生沒上班嗎？”李小生低聲問。
女醫生又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番說，“你是東城子醫院的李小生吧？”
“是我！”
女醫生便招招手說，“你進來我跟你說！”
李小生疑惑地猶豫了一下就走了進去。女醫生隨後就把門關上了，並熱親地讓座，然後神秘兮兮地放低着聲音說，“你還不知道嗎？鄭醫生被停職了，在家裏等着接受處置呢！唉，這老頭啊，每次運動都要拿他開刀，你說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你找他有事嗎？我看你還是回去吧，避過風頭再說，要不然……”
聽了女醫生的話后，李小生的心一下子就涼到了底，他臉色憂鬱地躊躇了片刻，就跟那女人打了個招呼走了出去。他心情十分沉重地推起了自行車，茫然地朝大街走去。該怎麼辦呢？很顯然鄭醫生是被監管起來了，會不會有人監視着呢？他就這樣茫然地走在大街上，思想上進行着激烈的鬥爭。該不該去他家裏呢？如果不去，怎麼跟他解釋呢？如果去，萬一被人看見，會引起什麼後果呢？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最後，他終於下了決心，去！於是他跨上自行車徑直朝着鄭醫生家的方向去了。他來在一個很破舊的大門口停下來，看了看四周沒人，就朝着門縫往裏瞅，只見兩間破舊的屋子門窗緊閉，好像沒人。於是他就敲着門板，嘴對着門縫輕聲喊，“鄭醫生，你在家嗎？鄭醫生，你在家嗎？”
過了好一會兒，屋門開了，走出個女人來。這個女人中等個，五十多歲的樣子，臉色白皙而略顯微黃，一頭濃黑的短髮中夾雜着一根根銀絲，五官清秀端莊，舉止大方，氣質高雅。她，就是鄭醫生的老伴金姝桓，只見她慢步走到大門口，對着門縫機警地輕聲問道，“是誰啊？”
“金醫生，師母，是我啊，李小生！”
金姝桓打開大門又是機警地看了看門外，然後把李小生迎了進去。進了屋，只見鄭醫生面無表情地坐在地上的一個木頭凳子上，他抬眼看了看李小生，只是點點頭沒說話。李小生提心弔膽地斜跨在炕沿上，望着鄭醫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只是不停地撓着頭皮。
“小生啊，這個時候你是不該來找我的！”鄭醫生語氣沉重地說。“我們老兩口都被停職了，就等待着發落呢。”
“老師，情況我都知道了，我特意來看看你。”
“我沒事，都習慣了！”鄭醫生淡然一笑說，“我只是覺得，這個時候你來找我，萬一讓他們看見了，會牽連到你的。”
“老師，我不怕！沒什麼大不了的，最多就是醫院裏不要我了，反正我是個臨時工，回家種地不照樣會活得很好嗎！”李小生坦然地笑着說。
“小生啊，你可千萬不能有這種想法！你還很年輕，以後的路子還很長，再說了，你還肩負着重任呢！我對你期望很高，你千萬不能因小失大，辜負了我的期望啊！”
“您放心，我一定會牢記您的教誨，不管風雲如何變幻，我都會加倍努力，絕不辜負您的殷切希望的！”
“那就好，我相信你！”鄭醫生感慨地說，“小生啊，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麼幾經劫難而能活到今天，就是因為我有一個很堅強的信念，這個信念是什麼呢？就是要完成我的使命！把祖宗留下來的那個東西傳承下去！如今，雖然你接過了這個擔子，但不等於你就能真正擔當起來，因此我還有義務培養你，直到你真正掌握了其中精髓，運用自如了，遊刃有餘了，你才能算是真正得到了傳承，這也算我把你扶上馬送一程吧！因此，我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而你也一定要在醫療這條道上順利地走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聽了鄭醫生的話，李小生的心情放鬆了許多，然後就拿出了那個材料，把事情經過如實地告訴了鄭醫生。鄭醫生接過材料大致看了看不屑地笑了笑說，“你就聽他們的吧，都是些政治口號，大帽子的話，我不在乎，更不會有任何誤解的，咱們師徒二人來個苦肉計也未嘗不可！”說罷很開心地笑了起來，然後又語重心長地說，“小生啊，好漢不吃眼前虧，聽我的，就那樣做吧，能取得領導的信任，對你的事業，對你的前途都是有好處的，千萬不要重蹈我的覆轍啊！唉，我是前車之鑒啊！當年，我是血氣方剛，不識時務地與領導搞對抗，結果呢，落了個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場。回想起來真是慚愧啊！其實也沒什麼大的原則分歧，我又沒反黨沒反社會主義，只是在具體問題上跟領導的意見不一致……”
李小生沉思了一會兒說，“不過我會儘力阻止他們的這種做法的，至少我會採取不合作的態度。您想想，就算您理解我，那我也不能昧良心啊！人們會怎麼看我呢？我會背負罵名的！”
“會背負什麼罵名呢？你不要顧慮太多，聽我的沒錯！你千萬不要跟他們搞僵了，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我就不要你這個學生了！”鄭醫生站了起來很生氣的樣子說，“不能因為你的意氣用事，壞了咱們的大事啊！”
李小生趕緊笑着說，“老師您就放心好了，我一定會處理好的，我不會讓您失望的！老師您多保重吧，我得趕快回去，有個病人正等着我呢！”
鄭醫生擺了擺手說，“去吧，去吧！我也不留你了！”
李小生如釋重負地從鄭醫生家出來，時間已是十一點半，於是他跨上自行車輕快地穿過大街，朝着水庫的方向奔去。他一鼓作氣爬上了那個陡坡，水庫便呈現在了眼前。他下了車停住了腳步，有意識地欣賞起了眼前的美景。水庫里的水顯得格外清澈明凈，水面上漂浮着許多潔白的水鳥，如同一面鏡子，倒映着泛着淡淡綠意的楊柳，還有那一朵朵白雲；又如同一顆明珠，鑲嵌在重巒疊嶂的山巒懷抱之中。他長長乎了口氣，臉上洋溢着激動的笑容。情系這個美麗的水庫，此時此刻的他，怎能不感慨萬分呢？
就在這時，忽聽得遠處有人朝他呼喊，“喂！小生！我在這兒呢！”他循聲望去，只見姜麗麗站在那塊大石頭上手裏揮舞着紅毛巾，於是他重新跨上了自行車，穿過大壩，直奔那塊大石頭的地方。
“你怎麼才來啊，我都等你半個小時了！”姜麗麗撅着嘴抱怨說，“我怕你把這事給忘了呢！”
“哪能呢！”李小生撓着頭皮不好意思地說，“我餓了，看看你給我準備什麼好吃的了！”說著，就一躍上了那塊石頭，然後盤腿坐了下來。姜麗麗把毛巾放在屁股底下坐在了李小生的對面，然後從袋子裏往出掏東西，有煮雞蛋，午餐肉罐頭，魚罐頭，鹹菜，香煙，白酒，還有一瓶開水，擺了一大堆。
“又是酒啊！哎呀，為什麼我李小生總是跟酒不離不棄呢！”李小生很為難的樣子說，“這也不能當飯啊，我餓了！”
“別急，飯在這兒呢！”姜麗麗從袋子裏掏出一個用毛巾包裹着的東西說，“我特意為你蒸的肉包子。你先喝點酒，然後才容許你吃呢！”說罷又塞進了袋子裏。
李小生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好吧，我今天特高興，就喝點吧！”
“怎麼樣啊？看你高興的樣子，肯定是成功了！”
“成功了！鄭醫生比我想像的要大度的多，只是對他的不幸遭遇我心裏挺難過的！”李小生的臉色又陰沉了下來說，“我總覺得，對他太不公平了，你說，會不會有那麼一天還他個公道呢？”
“也很難說！你要是懂歷史的話，答案應該是有的！現在時局很不穩定，所以說，你的想法也很有道理，少參與政治，別太出風頭了，專心致志地搞你的醫療技術吧！”
“我知道。那邊的情況怎麼樣啊？”
“據消息靈通人士說，這次會議重點是反擊右傾翻案風，很有可能要把你樹成典型形象，聽說杜撰了不少事迹，說你如何跟鄭醫生為代表的資產階級權威作鬥爭，還聽說會上還要揪斗他呢！你如果不折不扣地按照他們的意圖去做，你真的就成大紅人了，說不定真會提拔你當領導的……”
“是嗎？”李小生的臉色立刻難堪了起來，他低着頭沉思了片刻后焦慮地說，“那該怎麼辦呢？”
“按原定計劃辦唄！裝病不參加會議！如果你出來為鄭醫生辯解，就等於你跟這次運動做對抗，後果肯定是很嚴重的。”
“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
“當然就是取消你的發言安排，收回你的材料。不過已經不可能了，會議議程都印出來了，改變不了啦。你的發言安排在最後，要面對面地聲討鄭醫生，當然你肯定不會那樣做的，你不上台，就等於涼場，批鬥會就會變得毫無意義，領導肯定會很生氣的！不過你只能這樣做了，雖然他們對你不滿，但至少不能看成是對抗，頂多就是不重用你，這不正合你的心意嗎？記住了，千萬不要亂說，要裝傻，要裝聾作啞，避過這個風頭再說。行了，發愁也沒用，別想那麼多了，咱們還是喝酒吧，別因為這事壞了好心情，耽誤了這良辰美景啊！”
李小生沉默了，他心不在焉地端起酒杯響應者，喝了一杯又一杯。
“小生啊，高興點吧，沒什麼大不了的！”姜麗麗興緻盎然地指着湖面說，“你看看這景，多美啊！難道不能勾起你和美花在一起的那段美好回憶嗎？你們倆坐在這石頭上，爭論的面紅耳赤，你抱怨這世道的不公，你很自卑，如今你難道還會有這樣的想法嗎？”
“你怎麼知道的這麼詳細啊？”
“我當然知道了，日記寫的很詳細嘛！那天傍晚，天空下來了小雨，東方出現了彩虹，美花她還朗誦了一首古詩，觸景生情很傷感，你現在該明白她為什麼傷感了吧？別愁眉苦臉了，一會兒啊，我給你吹支口琴曲。”姜麗麗說著從小提兜里取出口琴放在了身邊。
“你還會吹口琴？”
“那當然，不但會吹，而且水平很高呢！好了，別喝酒了，咱們吃飯吧，你嘗嘗我的手藝。”說著就從袋子裏取出來，剝去纏繞的毛巾，一個個雪白的包子依然還在冒氣。
吃罷包子，李小生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於是他就迫不及待地說，“現在你就吹口琴吧！在所有的樂器當中，我是最喜歡口琴曲了，那才叫真正的抒情！”
“好吧！”姜麗麗漱了漱口，想了想便吹了起來，琴聲清脆而悠揚，在山間和湖面上盪開，湖面上的水鳥都齊刷刷地抬着頭，也似乎被這動聽的樂曲陶醉了。李小生閉着眼，低聲隨音樂哼唱着，一隻手還在膝蓋上點着節拍，顯得十分悠閑自得而愜意。曲罷，他睜開眼說，“這支曲子叫《清晨，我們踏上小路》，對吧！太好聽了，聽着聽着，我的心就好像這藍藍的天空，清清的湖水，是那麼的明凈！”
“呵呵，看來你還挺有藝術欣賞力啊！好吧，我再給你吹一首《蘇武牧羊》，這首曲子就不那麼歡快了，很深沉，也很悲壯的，反映了蘇武頑強的毅力和不屈的氣節，以及茫茫大草原的廣闊和環境的惡劣，你好好體會啊！”說罷她就開始吹了起來，李小生隨着音樂竭力地想像着：蘇武被幽禁在大窖中，他饑渴難忍，就吃雪和旃毛維生，但絕不投降。單于又把他弄到北海，他更是不為所動，依舊手持漢朝符節，牧羊為生……於是在他腦海里浮現出了一幅圖畫：蘇武衣着襤褸，蓬頭垢面地站在雪地上，他一手拿着羊鞭，一手拿着漢朝符節，目光堅毅地遙望着南方。樂曲早已結束了，他依然沉浸在想像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