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那怎麼行呢！”李福使勁擺着手說，“使不得！使不得！怎麼能住在你們家裏呢！”
李小生看了看二粉說，“李大哥，我媳婦說的對！這種病主要靠針灸治療，單靠吃藥恐怕效果不好，針灸配合吃藥，你娘的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因為你們村離得太遠，我也不可能每天都去，所以就只能把她接過來，也是為我方便啊！沒什麼的，也不會給我們添多少麻煩的！明天你就用毛驢車把你娘送過來，其它你就不用管了。”
李福依然有點無所適從的樣子，嘴裏不停地說著，“哪有這種事啊，你能給我娘看病，也不為掙錢，我就感謝不盡了，怎麼能住你們家裏呢，絕對使不得，使不得啊！……”
“好了，這事就這麼定了，你一會兒騎上那位姑娘的車子就回去吧，準備準備，什麼也別帶，記住了啊！”
李福哆哆嗦嗦地站在那裏，然後突然跪下，磕着頭泣不成聲地說，“李醫生啊，你們兩口子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啊，我李福……這輩子報答不了你們，下輩子就是當牛做馬也要報答你們的大恩大德啊……”
“這是幹什麼！快起來，快起來！”李小生趕忙上前把他拉起來說，“不要這樣啊，我是個醫生，給病人看病是我的本份，讓你娘到我家來，就是為了我方便治療，你這樣會讓我感到很不自在，也會很難過的。咱們都是窮苦人，誰也會有個難處的時候，是需要互相幫助的嘛！”
李福站起來使勁揉着眼說，“你們這樣做我心裏真的很過意不去啊……”
“行了，別想那麼多了，你這就回去吧，最好今天下午就把你娘接過來。”
說罷，李小生就把李福送了出去。
“怎麼不讓他把雞蛋拿走啊？”二粉着急的樣子對丈夫說，“為人就要為到底，幹嘛要人家的東西呢？”
“他肯定不肯拿的，也會使他很難堪。這樣吧，就等於咱們買下了，抓藥的錢咱們出了算了！”李小生想了想說，“你數一下有多少顆吧，這些雞蛋啊，他們捨不得吃，是一顆一顆攢起來的，是用來換油鹽醬醋和葯的，咱們能白要嗎？”
“這回你該滿意了吧？”二粉一邊數着雞蛋一邊說，“我算服你了！”
“滿意滿意！我替李福謝謝你了，二粉！”李小生高興地說，“二粉啊，你做的很對！你想啊，要是能把老太太的病看好了，說不定李福還能娶個媳婦成個家，過上幸福的生活，咱們也算積了功德了啊，你說這難道不好嗎？”
“好好好！不用謝我，咱們這個家啥事最終還不是你說了算，我何必不來個順水推舟呢？”
“這就對了，聽我的話沒錯！”李小生放下了碗筷，站起來上前親了一口妻子的臉蛋，便推門出去了。二粉伸長着脖子看着窗外，直到丈夫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才低下頭甜美地笑了。
和往常一樣，李小生來到門診室，生好爐子，把屋子打掃乾淨，燒開水灌進暖瓶里，然後就坐下來，邊喝水邊看書和那個巡診筆記。八點鐘的時候，姜麗麗進來了，她拿起暖瓶給水杯里倒上水，坐下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然後抬眼看着李小生就說，“小生，今天咱們還下鄉巡診嗎？”
李小生想了想說，“病人基本上都做了一個療程的針灸，先停一停，讓他們再吃上一個療程的中藥。按照鄭醫生的吩咐，要加大藥劑，平安度過春季複發期，咱們也該休息幾天了！我想集中精力，把李福他娘的病治好，同時也該好好學習我的功課了。”
“你要每天往大棚村跑馬？”
“不用了。我忘告你了，李福剛才來過，二粉同意讓他娘住我們家裏，這回就方便多了！”
“是嗎？哎呦，這二粉真夠開面的，可敬可佩啊！”
正說著，只見林指導來到窗前，敲了敲窗欞說，“小生你過來一下。”
李小生趕緊來到林指導的辦公室。林指導掏出香煙給李小生遞上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高興地說，“小生啊，你的那個材料衛生局的領導看了以後特別感動，決定過幾天要開個全縣衛生系統表彰大會，把你的事迹向全縣通報，號召全縣醫療衛生系統的同志們都向你學習，你啊，一下子就成大紅人了！小夥子，這回你可真的時來運轉了啊！”
李小生摸着脖子不好意思地說，“是嗎？這麼快呀！嘿嘿，我真還有點不適應呢！”
“有什麼不適應啊？你要適應！”林指導拍了拍李小生的肩膀鼓勵說，“年輕人啊，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定要抓住啊！說不定還要讓你上台做報告呢，到時候捏扭扭捏捏的，膽子大點，大方點！領導們只是覺得，材料里的事迹有點平淡，讓你放大一點，或者說誇大一點，讓人們聽起來特別受感動。還有就是裏邊再加點階級鬥爭的內容，就說如何與資產階級的阻撓和破壞做鬥爭，那就更完美了，也符合當前形勢啊！”
“怎麼能誇大事實呢！哪不等於弄虛作假嗎？現實中哪有什麼階級鬥爭呢，該把誰定成階級敵人呢？總不能憑空捏造吧！”
“哎呀年輕人啊，你的腦子咋這麼不開竅呢！現在正在轟轟烈烈地開展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你隨便拿出一件事都可以放大，比如說去年你們參加的那次培訓，資產階級的權威如何毒害，麻痹你的思想意志，如何阻撓你為廣大貧下中農服務的行動，如何與無產階級爭奪農村醫療衛生陣地，等等，這不都可以說成是階級鬥爭嘛！”
“不是這樣子的，哪有這樣的事實啊！林指導，這分明是把矛頭指鄭醫生嗎！他哪裏是那樣子的？他那麼用心地教我們醫療技術，幾乎是廢寢忘食了，並且諄諄教誨我們，治病救人是醫生的神聖職責，經常鼓勵我要深入到農村去，深入到老百姓的家中去，為他們解除病痛，這哪是阻撓和破壞呢？”李小生激動地說，“我要是那樣昧着良心去說，人們會怎麼看我呢，會認為我是一個道德品質敗壞沒良心的小人，我寧可不做這樣的材料！”
聽了李小生的話，林指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手指頭很有節奏地敲打着桌面沉默了，過了許久，他從抽屜里取出那個材料遞過去說，“小生啊，你別激動，這是上面的意思，他們已經幫你修改了，你看看吧！實話告訴你吧，鄭醫生這回又要被樹成反面教材了，他是右派，當然就是搞右傾翻案，資產階級的代表了，這都是上面的意思，我又沒辦法，一級壓一級，誰能頂的住呢？說心裏話，對鄭醫生我也是於心不忍，他曾經給我娘看好了腰腿疼的病，那又有什麼用呢？我作為領導，不能因為個人的感情喪失了革命的原則啊！咱們都是革命群眾，應該站在革命運動的最前沿，嚴格執行黨的路線方針和政策，服從上級的領導，聽從指揮。小生啊，常言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千萬要認清形勢啊！”
李小生喘着粗氣，翻看着材料，只見很多地方已被修改了，密密麻麻地加進去許多關於階級鬥爭的內容，點名把矛頭指向了鄭醫生。他的臉由通紅逐漸變成煞白，最後站起身氣憤地說，“林指導，這個材料我不做了！讓別人做去吧！”說罷，轉生就要走。
“站住！”林指導厲聲喝道，“你給我坐下！”然後又放緩了語氣說，“小生啊，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氣！這個事啊，現在由不得你了，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衛生局已經下發通知了，你想攪局嗎？你敢跟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對抗嗎？你知道這是什麼性質嗎？你知道後果有多嚴重嗎？小生啊，你真是太幼稚了，真是一點政治頭腦也沒有，你這樣會毀了自己的！”
李小生深深地低着頭一句話也不說了，此時他心裏很亂，翻江倒海一般。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卷進去了。別的方面他都可以違心地去做，吹牛也好，弄虛作假也好，高喊口號也好，唯獨做不到的就是把矛頭指向鄭醫生！是啊，他怎麼能那樣做呢？那樣做他還是個人嗎？鄭醫生那麼器重他，那麼精心培養他，還把他指定為傳承人，對他真是恩重如山啊！他怎麼可以昧着良心去污衊陷害他呢？什麼性質？什麼後果？大不了把他也打成右派，回家種地，當牛做馬！想到這裏，他抬起頭很冷靜地說，“林指導，這個材料我真的不能做啊！除非你把那些矛頭直指鄭醫生的動西都刪除了。林指導啊，你可能不知道，鄭醫生對我真是有恩啊，我能取得今天這樣的成績，完全是鄭醫生的鼎力支持和幫助的結果啊！他不但教我技術，還教我如何做人。他幫我制定治療方案，就連每個處方都是他親手寫的，他甚至對每一個病人比我還了解呢！您也不想想，我一個對醫學一知半解的年輕人，能有哪么大的神通治好那種頑症嗎？”
“這我相信！你說我該怎麼辦呢？你也不考慮考慮我的難處，都定了的事，你不做我怎麼好向上頭交代呢？小生啊小生，你就聽我吧！你可以不去上台講，把材料發下去就行，然後我會婉轉地把這件事跟人們講明白的。你放心，人們不會認為你忘恩負義，鄭醫生他也會理解你的。這是政治口號，這是政治運動，這麼多年了，人們都習以為常了。你還記得嗎？前幾年兒子在批鬥大會上表決心要跟老子劃清界限，劃清了嗎？他老子會記恨他嗎？不會的！最後老子還是老子，兒子還是兒子，說的跟做的是兩回事的！”
“就是找一百個理由我也不能那樣做！”李小生說罷，拿着材料就出去了，林指導很無奈地用指頭敲打着桌面，陷入了沉思。
回到門診室，李小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木頭人似地發起了呆。
姜麗麗感到很納悶，就關切地問，“怎麼了小生，他又批評你了？”
“沒有！”李小生無精打采地把那個材料遞過去說，“你看看吧，被篡改的面目全非了！”
姜麗麗接過材料，看了看吃驚地說，“又是把矛頭指向了鄭醫生，這老頭啊，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你怎麼看？”
“過幾天就要召開全縣衛生系統表彰會，這個材料我決定不做了！”李小生苦笑着說，“這回明白了吧？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付！我真的被卷進去了！你說這叫什麼事啊！逼着我李小生去做缺德事，我能幹嗎？哼！我不怕，大不了回家繼續當農民，修理地球……”
“你跟他鬧翻了？”姜麗麗擔心地說，“可以好好商量嗎，不加那些動西也可以嘛，就事論事，非要上綱上線，也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什麼世道啊！本來嘛，要是那樣的話出自你口，我也會對你有看法的，真是的！”
“這是政治運動，你懂嗎？很明顯要把我當做一個棋子，一個馬前卒去污衊人，去陷害人，你說我能這樣做嗎？我李小生雖然是一介草民，但我是個堂堂正正的人，從來沒幹過那種昧良心的事情！忘恩負義，恩將仇報，這是最讓我深惡痛絕的……我想好了，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反正這個材料我是不做了！”說罷奪過那份材料就要撕，姜麗麗趕緊攔住說，“你不能撕啊，萬一他們已經打印出來了，你留着它也有個證據，也好跟鄭醫生有個交代啊！”
李小生想了想說，“不經過我的同意他們就敢打印嗎？”
“哎呀小生，你怎麼這樣幼稚啊！你看看紙都捲曲成這個樣子了，肯定是打印了。這世道，他們那管你同意不同意呢？只要對他們有用，什麼事也是可以做出來的。現在啊，你已經陷進去了，身不由己了，知不知道啊？”
“是啊！”李小生驚慌失措的樣子說，“那該怎麼辦呢？不行，明天我去衛生局跟他們講講理，他們不能這樣不尊重我個人意見啊！”
姜麗麗皺着眉頭說，，“這恐怕不行！想個別的對策吧，你那樣做肯定會鬧得不可收拾，會引起很嚴重的後果，我勸你還是不要把事情鬧僵了，講究點策略吧！”
“你說說有什麼策略啊？”
姜麗麗思索着說，“跟他們說，把那些文字刪除了肯定行不通；讓你上台講，你如果不念那些文字，領導肯定也不高興。即便是不念，人們肯定會認為你認同那些內容，因為他們手裏都有材料；最好的辦法就是你裝病不去參加會議，然後拿上這份材料給鄭醫生看，跟他解釋清楚。當然，你肯定會有壓力，但你一定要頂住，在公眾場合下不要表態，也不要解釋，風頭過去以後，在適當的場合下跟人們解釋清楚。你看我說的對嗎？千萬不要搞得太僵了，弄不好不但丟了飯碗，甚至會對你無限上崗，甚至會把你打成反革命的，那樣的話你就真的全完了！”
“對啊，你說的有道理！”李小生心裏放鬆了下來說，“看來我得把這粉材料保存好了。你說我跟林指導該怎麼說呢？”
“當然你可以求他，讓他把那段文字刪除了，說說你的苦衷，不行的話你就別理他，等着臨開會的時候你就請假。當然抽時間跟鄭醫生背地裏坐坐，跟他解釋一下，我想他肯定會理解你的。”
“好吧，經你這麼一說我心裏有底了。”李小生長長嘆了口氣感慨地說，“人在江湖真是身不由己啊！當初我為什麼就沒想到呢？我乾脆不寫不就的了，還想着出什麼風頭，想着什麼美事呢！他們總不能把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逼着我去寫吧！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你說的對，我李小生真是太幼稚了……”
“小生啊，在當前形勢下，你要學會明哲保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那麼多病人在等着你，你要是有個好歹，那些病人可怎麼辦呢？所以你一定要把這件事處理好，千萬不要義氣用事啊！”
“我知道了姜姐，我會認真對待這件事的。明天我想去趟縣城，先打聽一下情況，順便跟鄭醫生說明一下事情經過，也給他鼓鼓勁兒，讓他一定要挺住，共同過過難關！”李小生大發感慨地說，“歷史告訴我們，所有這一切總有一天會改變的，強加在鄭醫生頭上的一切污衊不實之詞，總有一天會大白於天下的，總有一天會還他個清白的。”
“對，我一定會站在你的一邊，一定支持你，你一定要堅定自己的理想信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