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冷冽刀鋒
回憶起兩年前那個月夜,我仍舊忍不住瑟瑟發抖,抬頭看了看端正而立的桑傑,我忍不住開口了:“桑傑,你帶刀了沒?”
桑傑雖說只是個僕人身份,但很多時候,他是帶了刀的,甚至在每日午時,他會到離我最近的寒冰池旁邊練刀。
“帶了。”桑傑說著,碰了碰掛在腰間的兵器。
“可以給我看看嗎?”我放下碗筷,站起身來。
旁邊的小丫頭們偷偷打量我們。
桑傑二話沒說,從腰間取下佩刀,翻轉置於掌心之上,雙手遞給了我。
很沉。
我拿在手裏,彷彿拿着一柄沉重的鐵塊。
摸了摸刀柄,厚重,粗獷,沉悶。拔出刀刃,冷銳的刀鋒閃着寒光。
這與那個少年所使的兵刃大為不同。
“你可會用劍?”
桑傑搖搖頭。
我又道:“你不是每日午時都會練刀嗎?我看今日也到時候了,我也吃完飯了,我陪你過去。”
桑傑不解地看着我。
我道:“你不用在意我,像往日那般練你的便是。我閑來無事,就想在旁邊看看。”
離開此處,我隨桑傑來到冰池邊,他半脫下厚重的衣袍,露出半個肩膀揮舞佩刀。我喚人抬了椅子過來,放上軟墊,舒舒服服躺上去,欣賞桑傑的刀法。
一劈,一砍,鏗鏘有力。
而我,只砍過阿林婆婆家門口的木頭。
當年那個夜晚,少年將我掠上了馬背後一路疾馳,樹林裏的樹葉飄落如雨,落在我和他的肩頭,然後打着旋兒慢慢鋪灑在黑衣人的屍體上。
我坐在馬背上,那顆小小的,從未受過刺激的心臟,好似要跳出胸腔來。
那一刻,我覺得我快死了。
帶着震驚,恐懼,血脈噴張,被這不曾遇見的一切,驚嚇到猝死在這陌生的黑衣少年懷中。
我依舊清晰記得那日。
眼前不斷後退的樹枝陰影,以及耳邊掠起的呼呼作響的風聲,還有自己那完全失控的心跳聲。
我不知少年是要去往哪裏,不知如何應對。
只是渾身顫慄……
值得慶幸得是,當年那個少年最終將我扔在了一個荒草叢生的溪流邊,頭也不回地打馬離去。
他當時用什麼表情對我說了什麼呢?又或許,他從頭到尾都不曾看過我一眼。
也許,他只是順手救了我一命吧。
宛若拎走一隻兔子,我想。
到晨光熹微,寒露點點,孤零零在溪水中坐了一夜的我,才慢慢回神。
茫茫然四下一望,不知身在何處,悵然若失。
自那之後,這場月夜下的廝殺便成了我多年來難以釋懷的惡夢,反反覆復,不曾斷絕。
黑的夜,白的馬,紅的血。
飄落的葉。
還有在月夜下,黑衣少年那張邪肆張狂到過分的臉。以及那雙漆黑如夜的,令我絕不敢直視的銳利雙眸……
腦子裏晃過刀光劍影。
與桑傑的刀刃重疊在一起,令人發寒。
我忽然叫道:“別練了!我要回屋子裏休息。”
桑傑雖覺得奇怪,卻也收刀走過來,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後,陪我回屋去。
日光照在雪山上。
寬闊的大殿裏卻被高大得白色牆壁遮住了光線,只透出絲絲縷縷,落在地上。
我和桑傑的影子像兩顆樹,一前一後,緩緩移動,這條路我們走過無數遍。
兩年來,都是如此。
“你這段時日可見過哥哥了?他有沒有問起我來?”我踏在熟悉的地板上,問起了我的哥哥,心裏的苦悶也越發重了起來。
“閣主近日有些忙,並未問起小姐。”桑傑沉默了片刻后,低聲回道。
“可他分明有見他的那個小情人,你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對了,她叫什麼名字來着,可是叫無憂?”
“據我所知,閣主最近確實見過一名女子,卻不是無憂,而是郭馨兒,她是閣主即將派往中原的探子。”
“什麼探子?我說就是他的小情人。”我不高興地反駁,“哥哥的秘密那麼多,連我這個妹妹都不準聽,還能告訴別的女人嗎?”
“我也不知。”桑傑老老實實地道。
“算了,我跟你說這些有什麼用?你整日跟着我,又不是整日跟着哥哥,我若是有什麼不滿和疑問,便應該親自去問他,而不是刁難你。”
“小姐的命令,桑傑定然是遵從的。”
我嘆息一聲。
腳步緩慢,卻越發沉重起來。
我與哥哥的相識,也在那日後不久。那日在溪水中清醒,我才驀然想起自己的正事,立馬顧不得渾身的涼,拽着濕淋淋的衣服和頭髮,發瘋似的在山中亂跑。
幸而天亮了。
我終於見着了一個活人,逮着了他,才算是問得了路。
然而,當我想盡辦法去往市集,幾經周折才尋到一個願意理會我的大夫回家時,阿林婆婆卻已經斷氣多時了。
我終於失去了這世上唯一的歸處。
我將阿林婆婆埋在了山上的土丘下,尋了一塊木牌插上,無字,卻也草草算是立了一個碑。
家中米糧很快用盡,迫於生計,我只好暫時離開了村子,卻不敢往人多的鎮上走,反而去了山林中,與蛇蟲鼠蟻為伴,以野果山草為食。
那時已是深秋。
萬葉凋零,冷風瑟瑟。
我身子自小瘦弱,衣裳單薄,尋食本領又差,幾日下來,終於餓得雙腿發軟,頭眼昏花,不自覺就跌倒在樹林間。
眼瞧着落葉一片片飄蕩而下,覆蓋於四肢百骸,夕陽暗淡的光暈籠罩着我的身子,一點點暗沉下去。
天空的飛鳥鳴叫着隱於深山之中,我的心情卻從未有過的平靜。
“就這樣吧,就這樣去往極樂世界,便再不會有餓和累,再不會如此辛苦。”
“也不知是否還有在世的爹娘,茉兒此生與你們無緣,也許只有來生,才能見到你們了。”
“阿林婆婆,想不到我們這麼快就要見面了,果然是上天註定的緣分。”
“若是人死後真的能變成鬼,就讓我去嚇嚇那些……用竹棒子打過我的小孩吧。”
還有布花兒。
我割捨不下的布花兒……你若當真通靈,自會化為人形來見我吧?
哈哈,死到臨頭,竟還能如此與自己玩笑。
倒也不差。
緩緩閉上眼睛,自覺世界漸漸陷入寧謐與黑暗,卻猛然驚覺有枯葉踩碎的聲音。
這聲音從地面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我再一次睜開了眼。
遠遠瞧見那模糊的身影,高大頎長,被斑駁錯落的陽光照得更加不甚分明。
他緩步走近,除了一身青色的長衫再看不清其他,可舉止間的從容,又明顯不同於我自小見過的任何一人。
他定是個不同尋常的人物。
想我身上又臟又亂,同那荒山野人無二,他那般不凡的氣度裝扮,竟然好像在衝著我微笑。
我莫不是已經死了,又或者在做着什麼美夢?
那人止住腳步,似乎在喚我:“茉兒?”
我沒聽清,躺在地上側着臉遙遙望向他,木然的搖搖頭,又點頭。
他似是不解,只遲疑片刻,便緩步朝我走來。我卻是累得厲害,全身無力,眼皮沉了又沉,終於疲倦的暈了過去。
“茉兒,我終於找到你了。”昏迷前,我隱約聽到那人說道。
睡夢中,我察覺身子隨着馬車搖晃着前行,有人握住我的手,卻並不同我說話。
那手並不算溫暖。
握住我的時候也與阿林婆婆不同,分明是一雙十分有力的手,卻又不使力。
記得阿林婆婆活着時,也愛拉着我的手同我說話,她的手是無力的,可握住我時,卻分明十分用力。
特別是我離開的那一夜……
阿林婆婆與我相依為命,所以分明雙手無力,卻也習慣緊緊抓住我。而這個人卻與之截然相反,又是因為什麼?
這兩者究竟有何區別呢?
我閉着眼睛,腦子裏始終想不明白他是誰,又想做什麼,便不敢讓他看出我醒了。
很快,我似乎聽到了一聲輕笑,旋即一個聲音說:“醒了,便起來吃些東西吧。”
那聲音既陌生,又有一種生澀的親近。
我迷糊間就睜開了眼,歪頭看着他。
他的容貌分明是有兩分銳氣的,可眉眼神色間,卻似藏於山間的彎月,把那份銳氣生生隱退了下來,變得深不可測。
在我打量他的時候,他伸手遞了一小塊糕點給我,旋即微微帶笑,大大方方地讓我看。
我看了看他伸着的手,又看了看他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問他:“你叫我茉兒?”
他點點頭。
我又問道:“你怎知我叫茉兒的?”猶豫着拿過了他手中的食物,我卻也不敢隨意吃,眼睛始終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是你救了我?你想要做什麼。”我最後問道。
他失笑,片刻后竟然摸了摸我的頭,說道:“這是爹娘為你起的名字,茉兒。”他不知為何透過車窗望向了馬車外,淡淡說道:“你的本名,叫加蘭茉。”
“加蘭茉……爹娘……”彼時的我根本無心去探索一個名字的含義,也不明白這對我的生活有何意義。
我不敢相信。
有生之年,我竟然真的能知道爹娘的事情。
於是我仍看着他,堅持問道:“你是誰,你要做什麼?”
他回過頭看着我,並沒有完全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道:“茉兒,我是你的哥哥。”
“哥哥?”我歪着頭,瞪大了眼睛。
我分明聽懂了的。
可那一刻,我又覺得自己好像沒聽明白。
我的生命里,從不曾有過兄長,更不曾期待過這個身份的人出現。可他偏偏就這麼突然出現了,毫無預兆的。
“是的,哥哥。”他淡淡笑了,對於我的漠然和不信任,他顯得很有耐心,且寬容。“也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沒有過親人。”我又直白地陳述道。
他靜靜地看着我,又漸漸看向了窗外,淡淡說道:“你以後都會有了。”
那語氣帶着淡淡的悲涼和憂傷。
我不解,更不曾看清他說這話時的表情。
我最終跟着那個人來到了大明若宮,這個寒涼徹骨的,被冰雪覆蓋的世界。他自稱是我失散多年的親生哥哥,又說我原本姓加蘭,名叫加蘭茉,隨母姓。
他說,女子外嫁,後代也必須繼承加蘭姓氏,無論男女,這是加蘭族的自古流傳下來的習俗。
然而作為我哥哥的他,卻姓林。
我理所當然的問道:“那麼,我們父親是姓林么?他叫林什麼?”
他卻搖搖頭,望着馬車外漸次後退的山巒和樹木,閉口不言了。
他既不說,我也不好再問,雖然有些事情還是不甚明了,我依然決定相信他,我也只能相信他。
我連餵飽自己的肚子都做不到,除了跟他走,還能有什麼更好的選擇?至少這個人看起來穿得不錯,不至於令我餓肚子。
那日離開時,我帶走的,除了阿林婆婆臨死前送給我的一小串念珠,便是小兔子布花兒了。
前幾日它不知去了何處,怎樣都尋不到影蹤,待我再次回到屋裏,它卻一身矯健的,蹦躂着跳進我懷裏,直往我肚子上蹭。
“我遇難時你跑了,如今我好了,你卻活蹦亂跳地又回來了。”我抱起布花兒埋怨道。
這機靈討巧的小傢伙仍舊惹我憐愛,即便它在我最困難的時刻逃之夭夭。
“之前許是高看了你,你不過是只兔子,斷不該期望你太多的。”我對着布花兒說著。此後,只把它作寵物,帶着它跟隨着哥哥來到了大明若宮。
這一來,果真衣食不愁,生計無憂,還有下人伺候,我已是萬分知足。
閑閑度日,不知不覺就去了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