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變個戲法

04 變個戲法

宏偉的大明若宮深處,有一間頗顯華貴的屋子,內設取暖泥炕,鋪了皮毛毯子,床沿是精雕細刻的白龍戲珠,雙鳳隨樑柱攀沿而上,薄如蟬翼的紗簾,黃色的穗子如流水垂吊而下。

這便是我的住處了。

年幼時還貧困交加的我,如今似乎也學會了驕奢淫逸和使喚人。

裹着雪白的皮毛大氅端坐在床榻上,盯着眼前的小丫頭巧兒。

“七十八隻,七十九隻,八十隻。”到這裏,她終於停下來,擦了擦臉。

“怎樣怎樣?”我問道。

那丫頭突然抬起頭,笑嘻嘻的沖我咧嘴,“小姐,這紙花早快將瓶子裝滿了。”

是了,既不會繡花,又不會武功,琴棋書畫我更是學得一塌糊塗,哥哥竟也不勉強我。

摺紙花,是我如今僅有的樂趣之一了。

我抱着布花兒,正摸着小傢伙的頭,聽巧兒如此說,我問道:“快看看,還剩多少?”

身子仍在原地,盤腿坐在床榻上。如今天寒地凍,便懶得挪動分毫。

巧兒聽完我的話後點點頭,認真數起來。過了一會兒,抬頭喜道:“只差三隻了。”

我臉上一喜,又聽巧兒埋怨道:“也是因為玉兒近日去了波羅寺,否則早該完了。”

要把折好的紙花裝滿瓶子也並不容易,折一隻,便叫玉兒,巧兒兩個丫頭折三隻,慢慢做着,湊夠一百隻才算完成。

原本還打算叫上桑傑,奈何他一個大男人,實在做不來這些,被我逼着做了兩個,卻是扭扭曲曲,難看極了。

我滿臉嫌棄,才算放過了他。

“玉兒什麼時候能回?”這小丫頭卻做得極為好看!

巧兒搖搖頭:“說是要好些日子呢,估計下月才能回。”

聽聞玉兒的母親近日來了,得波羅寺住持的照顧,尋了個地方住下。玉兒此去必然要好生謝過住持,再同母親敘家常,又安排日後諸多事宜,自不是一兩日能完事。

我也盼不上她了,便說:“用不着她了,那便放着,我做完了最後三隻,該尋點其他趣事來。”

巧兒點點頭。

“你去把我的新毽子拿來。”我又道。

小巧兒不知想到什麼,竟不肯走,偷偷瞄了我兩眼。

這明顯是有話想說了。

我嘆息着搖搖頭,道:“你要說什麼?”算是允她一時說些不好聽的話。

她得了我的首肯,猶豫着說道:“小姐,你已經十日沒見過閣主了。”

果然是說這樁事……

雖然猜到了大半,但她真正說出來時,我還是霎時間愣住。

十日?竟已過了這麼久……

想起那日哥哥冷峻的背影,我渾身就一陣陣涼意直往上冒,難以釋懷。

自出生以來,我接觸的人實在太少,阿林婆婆又沒什麼脾氣,是以我一度是連說話都有些怕生的,如何同人賭氣撒嬌,更是不會。

可沒想到,一次不經意的衝撞,竟惹得哥哥對我發了火,他冰冷的語氣和冷漠的眼神,叫我一瞬間如墜冰窟。

他真的是我的親生哥哥嗎?

不知為何,我忽然腦子裏冒出了這個想法,且一發不可收拾。

就連去見他,似乎也挪不開腳步了。

今日被小巧兒提醒才驚覺,原來自從上次被哥哥攆出前殿,我已經整整十日不曾與他說話了。

“那日哥哥責罵了我,興許並不想見到我呢?”我帶着些怨氣酸溜溜的說道。

“閣主和小姐乃是親兄妹,哪裏有記仇的?倒是別因為這些小事情,弄得傷了感情才是。”小巧兒竟然苦口婆心起來。

“可是前兩日我問桑傑,他說哥哥並不曾問起我,想來我不去打擾他,他也十分自在瀟洒。”

“這是哪裏的話?妹妹去找兄長,兄長哪有不高興的道理。小姐可別瞎想了,縱是皇宮裏的公主,也有被父兄管教責罵的呀,哪裏就真的生氣了?”

“或許吧!”我喃喃道。

其實我並非那麼嬌氣的,我想,興許是在大明若宮養壞了,兩年來,大明若宮那麼多赫赫有名的厲害人物,皆因是哥哥的下屬,從無一人曾對我大聲說話,更遑論呵斥了。

日子久了,這無人能約束,無人敢低看的環境,竟令我差點忘記幼時的艱難。

這一切的優渥,究竟是誰賦予?而我的這份矜嬌,又是誰在供養?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你怎敢與他置氣?”有時我會這樣偷偷問自己。

或者說,整個大明若宮除了我,沒人敢如此。

哥哥雖然性情淡漠,叫人琢磨不透,但待我向來是極好的,既溫和也縱容。這是他唯一一次同我發火,我習慣了他的平和與內斂,一時間竟然無法接受他偶爾的責罵。

就像眼下,明知道小巧兒此言應是有哥哥那邊的近身人授了意,我也全當不知,只說道:“哥哥每日那麼忙,說不定沒空搭理我呢,我何必去擾他清凈。”

小巧兒還是不肯挪步,打量着我道:“小姐便聽我一次吧,閣主何時見到小姐會嫌鬧騰呢。”

見我面無喜色,這丫頭繼續說道:“小姐向來都清凈慣了,昔日閣主把阿布傑遣走,不就是怕他擾了小姐安寧?小姐方才這番話,實在說不過去。”

“說不過去?”我抬頭看向小巧兒,難得的皮笑肉不笑,“那你說,我就是故意的嘍?”

小巧兒驚訝地看着我。

我不再看她,抱着布花兒摸着它的絨毛,“那你就去說,說我故意找茬,故意賭氣,不肯去見哥哥。”

我也弄不清自己在彆扭什麼。

又或許,我只是在內心深處,想要去試探哥哥的底線,想要撕破他偽裝的外衣,探索他不為人知的內心。

他究竟將我視為何物,究竟是否真正關心我,我從來沒有半點把握。

小巧兒從未見過我如此咄咄逼人,似被我的言辭嚇到了,猶猶豫豫地道:“小姐……”

我加重語氣說:“去啊!”

她當然不敢去,顫顫巍巍站在原地,不敢說話,不敢走動,好似我在為難教訓她一般。

平日裏裝作一副聰明樣子,原來也知道害怕了,想來還是我平日裏太好說話了!

看着這丫頭瑟瑟發抖好一會兒,我終還是於大發慈悲,嘆息一聲道:“我叫你去給我把新毽子拿來,你方才耳朵都放哪裏去了?”

小巧兒這才如獲重釋,恍然大悟般連忙放下手中的瓶子,應聲下去了。

真是笨手笨腳的。

我嘴裏嘀咕着,見她走遠了才跳下床,要走近去看看我的紙花瓶子,不料布花兒一個縱身,竟跳下床榻,嗖的一聲竄到外面去了,才兩眼時間就不見了蹤影。

“布花兒,你要去哪裏?快回來呀!”

“你可別跑遠了呀!”

向來乖巧,從不亂跑的小傢伙,今日又是怎了?我心中奇怪,也顧不得天寒地凍,只披了件白狐氅子,稍稍系好就追了出去。

遠遠瞧見布花兒已經繞過亭子,冰池,往大殿那邊去了。我一路追,它卻是從大殿左側進了小門,七拐八拐,繞得我暈暈乎乎。

待自覺天高地曠,竟不知身在何處了。

最後發現自己早已經出了宮殿,四周冷杉林立,白色鬍鬚似的絲絛一簇簇繞着樹枝垂落下來,竟是個銀裝素裹世界,又似被層層蟬絲覆蓋住眼帘。

布花兒躲在一叢小杉中,我撲過去,它竟又再次跳開,竄過銀絲不知去了何處。

這個不聽話的小畜生!

我終於是有些生氣了,罵道:“你這個小傢伙,今日怎不理我,待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

話剛說完,竟聽見一個嬌俏的笑聲:“真是狠心的小丫頭,若是如此,我可怎敢把它還給你。”

“誰在說話?”我萬萬沒料到這裏會有人,抬頭看去,卻見隱隱約約一個女子的身影,正撥開叢枝走出來。

待看清時,只見着那女子眉目含笑,媚眼如絲,眼角下一隻展翅欲飛的藍色彩蝶,襯着朱紅薄唇。

是個漂亮女人!我心裏讚歎道。

又去看她穿着,見她穿一身月白衣裳綉了點點白梅,腰間一串銀鈴叮叮作響,發間插一支白玉蝴蝶釵,幾縷青絲垂到胸前,既既清純又嫵媚。

“你是誰?怎麼在這裏?”我狐疑地打量她,再瞧她手中,那蹭來蹭去的小東西,不是布花兒是誰?

這小傢伙也是個好色的主兒!

她摸着布花兒的頭,沖我笑:“這小東西是你的?”

我只好點點頭承認。

她又笑了:“我瞧着很是討人喜歡,向借走三日可好?”

借走三日?

這姐姐可真敢說!

“我說美人姐姐,我雖好說話,見識也少,但到底不傻。”

我上下打量她,“你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我沒問你為何鬼鬼祟祟在附近晃蕩也便罷了,竟然開口就要借走我的布花兒?”

這女子一看就不是尋常人,竟然還敢糊弄我,張口就跟我要東西,我沒罵她算客氣的了。

“噢?”那美人姐姐笑得花枝亂顫,“它叫布花兒?名字倒是很有趣。你當真不肯借我三日?”

“三日後我找誰要去?”本小姐可容不得人如此忽悠,立馬搖頭拒絕:“你若不還我,我又上哪兒找你去?”臉色也不大好看了。

她若有所思的瞧着我,還是笑:“那倒也是。這樣吧,我留個信物給你,若我走了,這信物便也是你的了。”

什麼信物,有那麼稀罕?

我當然捨不得拿布花兒換她那不知所謂的信物,但心中好奇,便只先開口:“什麼信物,你先拿出來給我瞧瞧先。”

她也不介意,笑盈盈騰出一隻手,從衣襟內掏出一個青花小瓷瓶,晃了晃。

我定睛一看,不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藥瓶子么?加蘭鶴之那裏可多了,瓶瓶罐罐的數不勝數,無非就是些害人玩意兒,真是無趣。

心裏嘀咕着,我大為不滿地瞥她一眼:“就這個?”

她也不解釋,仍舊笑意盈盈:“我給你變個戲法。”她說著,又對我招手:“你過來點。”

我猶豫了片刻,想着這好歹是在明若宮附近,料她不敢胡來,於是走近了她身邊。

近了看,才發覺她真是漂亮,越看越漂亮,肌膚似玉發如墨,顧盼之間眼神百轉千回,哪怕不是刻意為之,卻天然一副嫵媚姿容。

我不禁失了神,獃獃望着她。她卻突然伸出手,嚇得我一顫:“你幹什麼?”

她輕嘆一聲,搖搖頭說:“你若是怕了,那便算了吧。”

我忙說道:“我才沒怕,只是你得說清楚才是,明明說變戲法給我看,怎麼往我臉上蹭了。”

我最討厭旁人說我膽小了,更討厭旁人不把事情說清楚,讓我雲裏霧裏的。

對了,就像哥哥一樣,家事也不跟我講清楚,爹娘如何死的不說,關心我的話也不說,心思亦是讓人猜不透,真討厭!

她倒是脾氣極好,點點頭笑道:“這戲法有些特別,現下不能說,你閉上眼,好了我就告訴你。”

神神秘秘的,倒是會糊弄人!

雖不知她意欲何為,心底卻已經勾起了一絲好奇。橫豎是在明若宮附近,在哥哥的地盤上,我也不怕她,只消片刻就乖乖閉上了眼。

冰涼的指尖觸碰到我的臉,似乎正往我臉上抹些什麼,在這寒冷之地,觸感越發涼透心底,忍不住瑟瑟抖了兩下,立馬便聽到了她低低的笑聲。

“你笑什麼?我可警告你啊,你不要耍什麼花招,若是敢戲耍我,我跟你沒完!”

我心裏憋着鼓勁兒,為著不被嘲笑,生生繃著臉,跟冰雕似的,任她如何動作也不再挪動分毫。

“好好的,我戲耍你做什麼?”

“誰知道你打的什麼鬼主意,我又不認得你。”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臉上不再有碰觸之感,又聽她輕輕拍了兩下手,笑道:“好了。”

我立馬睜開眼,只覺天地間茫茫一片雪白,許久才看清面前銀裝素裹的樹枝,以及那笑意盈盈的美貌女子。

也不知她方才把布花兒放哪裏去了,如今又抱在懷裏,柔柔軟軟好不乖巧。

“不是說變戲法么,你方才究竟做了什麼?”我迷糊地左右看看,沒見着有何變化。

腦子一愣,狐疑道:“難不成在我臉上畫了只烏龜?”

那貌美的女子訝然的盯着我,隨即又笑盈盈的點頭:“你怎知道?就是畫了一隻烏龜,還長了一隻小尾巴呢。”

她說著,竟又伸出手在我鼻子上點了一下。

那動作渾似在逗小孩子般。

“少逗弄我了!”我被她這麼一點,大為不悅,心說你把我當小孩兒么,還是貓貓狗狗?

也不知究竟在我臉上搞了什麼鬼。

“你不要跑了啊,我去看看!”

“我為何要跑?”她又捂嘴偷笑。

我心中着急,瞧見前方一處水窪,就連忙跑過去蹲下身子,細細端詳起來。

——那水中的倒影,同樣的髮飾,同樣披着雪狐氅子,同樣張大了的眼睛和嘴,可那張臉,怎好似變了個模樣,如何也認不出來了。

不過片刻,原先憤怒的情緒卻慢慢轉變成震驚,愣愣地看着湖面上那個陌生的自己。

美貌女子卻沒有跟上來,仍舊站在原地,笑道:“怎樣,這戲法可有趣?”

我蹲在水窪邊,細細瞧着水中的模樣,心中覺着好玩極了。

“這是怎麼做到的?”我一面新奇的做着各種表情同那倒影對比,一面連連問道:“怎麼就變了個模樣呢?倒是有趣極了。”

她的笑聲從身後傳來,宛若銀鈴。

我想,昔日的我是如此的無知和愚笨,才會被一個擅長易容的女子騙得團團轉。

後來深入中原,每每想到這一日,我都痛恨自己的無知和蠢笨。

哪怕我多去找旁人聽聽中原武林的奇淫巧技,也不至於連個易容術都不曾聽過,且主動入瓮。

做了一切災難的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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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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