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月夜之下
我披着披風,赤着腳,緩步行走在這寒冷的雪域宮殿裏,感受着這份空曠的寂寥。
桑傑跟在我的身後,提着燈,亦步亦趨。
“我小時候十分受得了凍的,即便過冬的時候,也只有一件縫縫補補過好多遍的舊棉襖。雖說有雙冬靴,也是撿了鎮上富家小孩扔的,穿了好些年,早破了洞透風的。”我目光看向前方,“所以,你不必在意我此刻赤腳而行。”
“是。”
“況且,我聽加蘭鶴之說,曾經在中原武林有一種寒冰床,乃是千年寒冰所制,可助修行事半功倍。如今我身在此地,豈非也是個修鍊武學的好機會?”
“是。”
“記得我剛來明若宮的時候,哥哥牽着我的手走在這裏,當時兩邊站滿了人,規規矩矩地喚我小姐,只有一個人跟在我身後。那個人就是你吧,桑傑。”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嚇得只想往哥哥身後躲,哥哥卻握緊了我的手,讓我不要怕,他說,加蘭茉,不應該是一個膽小的姑娘。
似乎這個名字,本應該承載了某種榮耀的。
我從不曾站在如此多人的面前,接受這等矚目和儀式,大家微微躬身,便令我渾身發顫。忍不住後退一小步,發現我身後也站了一個人。
我已經處在了人群的中心,被迫接受矚目,退無可退。
桑傑猶豫了一下,沒有重複地再次回應我“是”。
我回過頭,嘆息一聲:“那個時候,你可沒提着一盞燈。也沒有今日這般沉默無趣。”
“小姐——”
“我餓了,想吃飯了。”我不再理會他,加快步子往前跑去,走着走着,便到了用膳的地方。
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宮殿深處,是一座仿若已然凝固的小冰池,明若宮有大大小小好幾個冰池,常年寒霧繚繞。
繞過冰池再往裏,見得好幾個小丫頭張羅着我的飯食,見我來了,紛紛後退到旁邊站定。
“巧兒呢?”我問。
“巧兒出去給小姐買紙去了,說是小姐愛疊紙花,眼看着快沒了,便去給小姐買新的,順便添置一些過冬的物件,說是要夜間才能回來。”
這個小巧兒倒是乖巧,做事向來積極主動。
我點點頭,走過去坐下,看到桌子上一大堆牛肉,羊肉,雞鴨,血腸,甚至還吃到了海邊才有的一種魚,我用筷子戳了戳血腸,仰起頭,“這個是怎麼做的?”
旁邊的小丫頭緊張道:“這個是我做的,廚房裏宰羊的時候,便把羊血接到碗裏,混了鹽、花椒、糌粑粉灌入洗乾淨的小腸內,用線系成一段一段的,這個血腸便成了。要吃了便切一小截煮沸而食,又香又不膩口。”
你瞧,如今我無論問個多麼愚蠢的問題,都再不會有人罵我,打我,看輕我了,多好!
我終於敢肆無忌憚地說話了。
“這樣就可以了?倒是比我弄得複雜許多。”我輕嘆一聲,“小時候,我都是自己做這些的,但是連鹽都沒有,只能沒鹽沒味地吃上幾口,就這樣,還老是被人偷呢。”
小丫頭愣了愣,緊張道:“小姐來了大明若宮,自然再不用過那等苦日子了。”
我沒有吭聲。
小丫頭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又道:“小姐本就出身不凡,昔日流落中原,陰差陽錯才受了那些苦楚。好在閣主終於找到了小姐,日後有閣主大人庇護,便再不會受苦了。”
出身不凡?
我的出身,連我自己都弄不明白呢。
“哪有什麼出身不凡,哥哥都不敢這麼說,你倒是會瞎說。”我忍不住怪罪了一句。
“是我說錯話了。”那小丫頭連忙跪下,瑟瑟發抖。
“你起來吧,以後莫這樣了。”我也不願意當什麼惡人,不願意見到旁人這般伏低做小。
小丫頭站起身,連忙點頭稱是。
我嘆息一聲,想起了自己幼時的歲月。但凡有人注視我,便是帶着鄙夷,輕蔑,甚至古怪。好說話的偷偷議論兩句就走遠了,不好說話的,甚至會罵我打我。
我明白的,他們討厭一個穿得破破爛爛,每日悶頭不會說話,還跟一隻詭異兔子自言自語的怪丫頭。
我何德何能,如今能這般金貴了?
我與眼前的小丫頭,又有什麼不同,誰不是爹媽生的呢,卻偏生是她來聽我使喚?我並不比她多長了兩個腦袋。
命運真是不公平!
看着那擔心自己說錯話而緊張兮兮的小丫頭,我又道:“你小時候也會做這些嗎?比如血腸,是你爹娘教你做的?”
“我阿爸會出去放牧,阿媽就在家裏擠奶,做糌粑。血腸是姐姐帶着我做,教會我的。”她終於學會了規規矩矩說話,不再胡扯有的沒的。
“你還會什麼?”
“農家牧民會的,我大多都會。從很小都幫着家裏幹活了,哥哥們會跟着阿爸去放牧,姐妹們就在家裏做農活,什麼都做。”
“那你怎麼來了大明若宮?你的爹娘哥哥呢?”
“這……”小丫頭猶豫了一下。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個人家事哪裏又是一兩句話說得清楚的呢?況且,人家未必想說出來呢。
“你不想說,那便不用說了。我也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好奇問問罷了,也沒什麼別的意思。”我說道,“你莫要介懷。”
“小姐——”
我搖搖頭,一邊吃着飯,一邊沉浸在回憶里。
我做的血腸雖沒鹽味,也總有人來偷。有時候逮住了小偷,對方又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反倒成了我被打。
去抓人家,被一腳踢開,什麼反抗也做不到。
從記事起我就已經住在阿林婆婆家,每日替她養蠶,餵雞,或去山中搜集一些柴火來燒。阿林婆婆年齡太大,我又太小,我們從不去集市,家中需要買點什麼,都只能托鄰村的人去帶。
就這樣,人家還不是百般嫌棄。不多塞兩個橘子,幾捆草藥,人家都是不肯的。
“下次記得去山裏多摘些山核桃過來,我年齡大了,比不上小孩子,爬樹也利索些。”
我回頭看她。
大嬸笑得一臉燦爛,“這可比什麼橘子,草藥好使多了,便是不吃,拿去集市上也能賣錢呢。”
她那個小兒子躲在屋子裏,偷偷沖我做鬼臉。
這個大嬸,怕是不知道山裏的豺狼和毒蛇有多嚇人?說什麼年齡大了,自己不也有個兒子嗎?上回還用竹棒子敲我來着。
可是,若不找他們,誰替我們去集市採買家用呢。
說起鄰村的人,我並不太熟,只記得好似這個大嬸是姓王的,平日也不來阿林婆婆家閑坐,便說過幾句話,他們也不愛理會我,自然更是生疏了。
這樣一來,我年幼時真真能時常講上話的,只阿林婆婆一人,加之沒有外出的機會,見過的世面少之又少,實在孤獨寂寞。
除了砍柴餵雞,便只有布花兒和那隻大黃牛了。
我看着旁邊的桑傑,忍不住問道:“桑傑,你也會砍柴餵雞嗎?也會牽着大黃牛出去吃草嗎?”
桑傑搖搖頭,“不會。”
我大為失落。
片刻后又開朗起來,“是呀,其實我也只做到了十三歲,之後的日子,便大為不同了。”
十三歲那年,婆婆突然病重。說起來,她一直都有嚴重的風寒,往些日子我都是去山上采些葯熬了給她喝,好好壞壞總是不夠利索。
到冬天寒涼,她便徹底躺在床上了。
“咳咳,茉兒,你過來,你到床邊來。”婆婆咳嗽着喚我,從舊被窩裏伸出那雙枯槁的手。
“婆婆,你怎麼了?”我原本在為她煎藥,那些葯是白日裏山上採的,專治風寒。
“茉兒,我怕是快不行了。跟着我這個病怏怏的老太婆,連累你被人欺負,是我對不起你啊。”婆婆竟開始用那虛弱的聲音跟我道歉。
我驚呆了,立馬放下手裏的活,跑到床邊蹲下身子,忙不迭道:“這是什麼話?我是婆婆撿來的,若不是婆婆收養我,我早已經餓死了。”
阿林婆婆搖了搖頭,像是交代後事一般,突然說道:“你去最裏面的柜子裏,翻出那一團襁褓來,那是你的東西,咳咳……是我撿到你時,唯一陪着你的東西。”
她一邊咳嗽着,一邊握緊了我的手,“我死後,你或許可以去試試看,能不能找到你的爹娘,或者你的親人,咳咳……總也不至於……無依無靠,被人欺負了去。”
“不不,阿林婆婆,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你不能死嗚嗚嗚。”我嚇得渾身打顫,“你不會有事的,我去給你找大夫來看。”
“咱們哪裏有錢找大夫,咳咳……”
“總會有辦法的。”我焦急道。
“我不行了,茉兒,你……”婆婆咳嗽了兩聲,漸漸不再說話,像是已經昏死過去。
“你不會有事的,我馬上去城裏找大夫,找人給你看病!”
我翻箱倒櫃,找到以前在山裏撿到的一塊銅條,也不知值不值錢,夜裏就想一個人匆匆趕往城裏找大夫。
偏生不認得路,大半夜就去敲王嬸的門。
“誰呀!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啦。”王嬸罵罵咧咧開門,見是我,臉色更不好了。
“小丫頭,不是嬸子說你,半夜拍人家門,若是遇到旁的不好說話的,你是要被打的。”她比劃着手勢嚇唬我。
“嬸子,嬸子,求你幫幫我。”我嗚嗚哭出聲來,“阿林婆婆快不行了,我要去城裏找大夫給她看病。”
王嬸詫異了一下,又不緊不慢地道:“阿林婆子不是早就病了么,拖拖拉拉這麼些年了,也不差這一天半夜的。”
“可是剛才她已經暈過去了!狀況很不好。”
“那你說說,我要怎麼幫你?”王嬸不高興道,“你這個丫頭也不懂事,天大的事情也不該半夜打擾人家睡覺呀。”
“那……那你告訴我怎麼走,我想法子去城裏。”
“你一個人?這算哪門子事呀,況且這大半夜的,人家大夫也沒開門的,你去了也是白搭。”她一個勁兒搖頭,屋裏丈夫鼾聲大起,睡得正香。
“我求求你了,王嬸,我今晚非找到大夫不可。要是晚了……要是晚了……”
阿林婆婆恐怕就真的沒救了。
那王嬸到底拗不過我,便簡單給我說了一下進城的路怎麼走,完了再三叮囑我,“你最好白天去,大半夜的出了事,別怪嬸子我沒提醒你。”
“我知道的。”
她不願意幫忙,我一個小孩子也找不到馬匹車夫載我,況且我根本不會騎馬。
離開了王嬸家,我也顧不上那雙破爛的靴子,自己奔跑着就上路了。
那夜的月從未有過的圓,從雲端流瀉而下的月光皎潔如薄紗。我不知在月光下跑了多久,匆匆的步伐忽然被頭頂窸窸窣窣的聲響阻斷。
呼啦啦,乾澀的風吹起,月色高掛,寂靜非常。
“什麼聲音?誰在那裏?”
抬起頭,瞧見十幾個黑衣人像蝙蝠似得掛在樹上。明晃晃的刀刃上,凜冽的寒光如同雪山上多年不化的冰雪。
“什麼人?你們是誰?”我的心口砰砰直跳。
我從未見過這等場面,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馬蹄聲驟起——
一名騎馬的黑衣少年便在我前方斬破重圍,宛如暗夜的使者般騎着馬匹自黑夜中沖了出來。
“呀——”我忽然被一處寒光閃到。
只見那黑衣少年握了一柄出鞘的長劍,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只一揮舞,黑衣人竟好似斷了線的風箏。紛紛從空中跌倒下來。
“不是要殺我嗎?我這就來了!”少年冷冷說道。
殺人了?不——不要——
我嚇得連連後退,卻被黑衣人身上的血跡,在跌落的瞬間噴洒到我臉上。黏黏糊糊順着我的眼角,臉頰,滴落到地面,染紅了我腳下的層層枯葉。
“啊……啊……”我發不出聲,眼中的整個世界都已變成紅色,四肢百骸全被這熱血凝固,動彈不得分毫。
他是誰?他們在做什麼?
我傻愣在原地,眼看要被樹上落下的刀刃划傷,那少年竟快馬疾馳而來,越過我之時單手將我拉上了他的馬背。
撲通,撲通!
“你要幹什麼?你要帶我去哪裏?”
在快馬響徹天際的嘶鳴中,在瘋狂肆掠的夜風裏,少年將那些黑衣人全部甩在了身後,帶着已經傻掉的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