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孤獨少女
明若宮的雪從未停過。
放眼望去,一簇簇冷杉林立,在罕見的日光下反射出凜冽的寒光,四下不見任何生靈,除了我懷裏這隻雪白的兔子。
它的名字叫布花兒。
我同平日那般,抱着布花兒坐在明若宮殿前的石階上,雪狐皮毛做的氅子被冰雪打濕,腳底是片片碎冰,透心的涼。
僕人桑傑就站在我的身後,默默無聲的。
既不說話,也不離開。
我摸着布花兒的頭,望着遠處的涼涼落日,小聲說道:“我想去中原看看。”
回應我的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一片又一片薄薄的雪花,像花瓣一樣飄落下來,落到我的頭髮上,我的衣裳里,最後在我腳下的台階上鋪了薄薄的一層紗,然後慢慢融化。
寂靜無聲。
整個世界好似只剩我一個人。
我輕嘆一聲,回過頭,用疑惑的眼神凝視着桑傑。
片刻后,他終於說:“為什麼?”
我轉身繼續摸着布花兒的腦袋,認真的思考:“恩……我想去看看老朋友。”
某種程度上來講,這算是一個天大的謊話。
其實我認為,我在中原還是有朋友的,比如阿林婆婆,雖然她已經去世了,可是她家裏養的幾隻雞,還有大黃狗,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如果,他們還在的話。
我的名字叫加蘭茉。
據阿林婆婆說,她撿到我時,襁褓里便塞了一張白色絹帕,上面用金絲綉着一個漂亮的‘茉’字。
阿林婆婆雖不識字,卻到底還是找了識字的人來幫忙給看看,知曉了因由,自此便喚我茉兒。還有後來遇見的,那個自稱是我哥哥的男人,也喜歡叫我茉兒。
所以很多時候,我也對別人說,我叫茉兒。
但我見過的“人”其實不多,特別是幼年時,大部分時候,我只能跟一些不能稱之為人的事物說,“你好啊,我叫茉兒。”
比如天上的鳥兒,水下的魚兒,或者山中花兒,雲中的月兒。
當然,也包括此刻我懷中的布花兒。
“桑傑,你知道布花兒是怎麼來的嗎?”我摸了摸懷裏通體雪白的兔子,眼神空空落落,臉上卻微微笑道:“你看我整日抱着它,難道就沒有好奇過?”
“它是小姐的所有物,是昔日跟隨小姐從中原而來。”桑傑一板一眼地回應道。
“中原啊。”我吶吶重複了一句。
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夜的風如狼嚎般肆掠,下着稀稀落落又大顆大顆的雨珠,我推開門去撿被吹跑的窗紙,發現院子門口一團雪白的小動物。
“噓噓。”我試探地出了聲兒。
“窸窸窣窣。”它蹬了蹬爪子,奄奄一息。
我在昏暗的燭光下,看見遠處的小兔子,拖着一條血淋淋的小腿兒暈倒在雜草上,雪白的皮毛也被血跡染得斑斑點點透着紅。
“茉兒,咳咳,你怎麼還不進來,咳咳,仔細雨飄進屋子裏來了。”風吹得窗紙嘩嘩作響。
我立馬回頭應聲,“馬上就來了!”
“快些進屋,把門給扣上,咳咳。”被子裏的阿林婆婆叮囑道。越是天冷,阿林婆婆的風寒便越是嚴重,常常咳嗽失眠到半夜。
“好嘞好嘞,我撿了窗紙回屋,立馬把門扣上了。”
我們那個可憐的破舊的房子,窗紙破了只能撿回來貼上。
冬天風吹得厲害,窗戶漏風根本過不了冬,若再不行,以後恐怕只能去山上撿塊木板給釘上了,就是屋子裏不透氣兒,悶得慌。
“馬上就回屋!”我說著,披了一件蓑衣衝到院中,將這可憐的小傢伙抱到懷裏。
它拉攏着耳朵,閉着眼睛瑟瑟發抖。
“跟我回家好不好?嗯?”我沖它低語,心疼了又疼,軟了又軟,趕忙摟緊它回了屋。
呼啦啦——
我仍舊記得那天晚上,狂風大作,雷雨交加。
“我在屋裏亂抓了一些草藥敷上,眼見是奄奄一息的小傢伙,過了幾日竟然漸漸好轉過來,一雙紅彤彤的眼睛,雖然無神卻充滿靈氣,不時還泛着幽幽的紫。”我描述着當時的記憶。
“這是上天為小姐安排的緣分。”桑傑說道。
他說的不錯,當初我也如此認為。
與布花兒的相遇令我如獲至寶,知它是通靈的,定然與我有些因緣,至此便將它帶在了身邊。
只是此後,我也漸漸察覺了一些不同尋常之處。
“中原的兔子到處都是,活上短短數年就沒了,有什麼稀奇呢?可是布花兒卻活了很久。”我歪頭看着桑傑,想觀察他的反應:“你知道嗎?我五歲時就撿到它,如今已經十年了。”
一直保持着沉默和波瀾不驚的桑傑,終於在那平靜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詫異。
怎麼能不詫異呢?
布花兒通體雪白,身子瘦弱,眼睛卻是紅中泛着幽紫的光,它如此小巧而精緻,在這茫茫的人世間,它竟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我小時候沒有朋友,便常常跟布花兒說話,聊着我那些小心思。說來也奇怪,它彷彿能聽懂似的,總是安安靜靜聽我說,還伸出小爪子向我撒嬌。”
說到這裏,我噗嗤一聲笑了,“桑傑,你說,布花兒是不是很聰明呢?”
甚至有些聰明得過分了。
“可是……”半晌,我又垂眸嘆息:“布花兒聰明,又礙着他們什麼事了呢?”
最要命的是,村子裏的人發現了布花兒的不同尋常,又常常見我獨自對着布花兒說話,便開始背後議論紛紛。
大人說我得了失心瘋,小孩子喚我作兔子精,甚至啞巴妖女。
記得布花兒有一段時間特別愛四處亂串,竟然一不小心竄進了別人家背後的樹林子裏,被隔壁村的幾個小孩子發現了。
那些小孩子恐怕早有耳聞,見到我,從一開始別彆扭扭,嘀嘀咕咕,到光明正大跟在我屁股後面瞎嚷嚷,“兔子精,兔子精!你是兔子精的同夥,啞巴妖女。”
那些小鬼說,我白日裏從不說話,卻偷偷跟一隻兔子輕言細語,八成是個啞巴妖女。
我氣得渾身發顫,終於有一次開口了,“你們瞎嚷嚷什麼?快走開,散開,不要圍着我亂喊!”
我從小都不敢跟人衝突,也只能虛張聲勢瞎叫喚兩句。
剛喊完,臉漲得通紅的,好生不自在。
他們哪裏會聽我的,還是想各種法子戲弄我,甚至在村外遇見了,便用竹棒子追在我後面打我。
我一回頭瞪他們,他們又“哇”地一聲散開。
“兔子精來啦,啞巴妖女說話啦!”
有人尖叫,有人吶喊,混着嘻嘻哈哈聲,四處逃竄。
待我繼續轉回身,他們又一窩蜂衝上來,繼續拿竹棒子從背後敲我,好似在玩什麼有趣的遊戲。
“你們再這樣,我跟你們沒完!”
“她生氣了,快跑快跑!”
“爹,娘,啞巴妖女生氣啦!要吃人啦!”
我怔怔看着跑遠的小鬼們,竟羨慕起他們的呼朋引伴,哭爹叫娘來。
若是我被人欺負了,又去呼叫哪裏的夥伴,向何處的爹娘哭訴呢?
“不過是一群愚蠢又無可救藥的笨蛋罷了。”我從來懶得理會他們。心想,被欺負便被欺負唄,誰會害怕家裏只有一個老婆婆的女孩呢。
可眼眶裏,總是忍不住掉眼淚。
有一次,布花兒又不見了。
我找來找去,終於去隔壁林子裏見到了,拖着血淋淋的小腿,奄奄一息看着我。
“布花兒!”我着急地喚它。
布花兒嗚咽一聲,動了動那受傷的腿,可惜流着血抬不動,巴巴望着我。
那些小孩並不怕我,竟然繼續拿石頭扔向布花兒,“兔子精明明摔斷腿了,今天又好了,不是妖怪是什麼!昨日村子裏有人突然死了,你說,是不是你這個兔子精和啞巴妖女做的法。”
“什麼斷腿了?你們又欺負布花兒了,是不是?你們這群滾蛋!”我心裏發緊,哪裏聽他連忙跑過去抱起它,回頭惡狠狠盯着他們。
“兔子精流血了,惹得啞巴妖女生氣啦!”
“快跑,快跑!”
那些小傢伙一鬨而散。
我後知後覺沖他們齜牙咧嘴,喊道:“膽小鬼,有本事別跑呀!”
回家時,眼眶卻不知為何藏了不少眼淚。
都說老天爺是長了眼睛的,可若是真的蒼天有眼,怎生為我安排了這樣的命運?我究竟前世做錯了什麼,要在小時候受盡了欺凌。
我盡量避免它跟村子裏的其他人接觸,就連阿林婆婆,也覺着布花兒邪乎,然而阿林婆婆心軟,我同她說了布花兒許多好處,她見到底無礙,也由着我了。
“你說,他們是因為我家沒有男人,好欺負,才那樣待我呢?還是因為我和布花兒真的十分古怪討人厭呢?”
見桑傑沒有回答,我又道:“因為布花兒,我小時候受了多少苦,你說,它是不是很該死呀?”
可若是布花兒死了,我豈非連唯一的朋友都沒有了?
桑傑沉默聽完了我的故事,很快收斂起方才的詫異來,平淡說道:“它是小姐的所有物,是生是死,皆由小姐說了算。”
“我?我當真能決定布花兒的生死嗎?”我低下頭,用那雙冰冷的手揉了揉布花兒的腦袋,“你同意嗎?嗯?”